張 卓

K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她各方面都很不錯，但卻有一個怪病，使她不能剪頭發(fā)。

很小的時候，她還和常人一樣，可以去剪頭發(fā)。直到有一天……

那一次，家里人像往常那樣帶她去剪頭發(fā)。理發(fā)師也把她當成一個普通的顧客，照常剪了起來?？蓜倓偧魯鄠?cè)面的幾根，就見有血從頭發(fā)的地方流了出來，并順著臉頰淌了下來。與此同時，鏡子里女孩的臉頰上也流著血。女孩因為疼痛叫了一聲，這使得她的父母立刻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理發(fā)師一下子慌了手腳，以為是自己失手弄破了女孩的皮膚。他立刻拿了一個干凈的毛巾給小女孩擦拭，并不停給女孩以及她的父母賠禮道歉，并表示自己接下來一定多加小心。很快，小女孩頭上和臉上的血跡就被擦干凈，并且不再出血了?？吹竭@種情況，女孩的父母寬容了理發(fā)師的失誤，不去責怪他了。于是，理發(fā)師開始繼續(xù)他的工作了。這次，他變得小心翼翼了，格外認真了?？墒牵斃戆l(fā)師的剪頭工具剛剛接觸到女孩的頭發(fā)，女孩就又叫了起來，并再次有血流了出來。這回理發(fā)師并沒有慌亂，而是停下來認真觀察起來。然而，女孩的父母卻在此刻憤怒起來，呵斥道：“你是怎么做理發(fā)師的，怎么反復(fù)地出差錯?你是不是故意的?你看該怎么辦吧!”理發(fā)師沒有馬上回應(yīng)父母的質(zhì)問，他發(fā)現(xiàn)了問題的所在之后，才用一種被冤枉的口氣解釋道：“這事不能怪我。你們女兒的頭發(fā)有問題，只要被剪斷，就會流出血來?！边@句話吸引了周圍人的好奇目光，也使得女孩的父母更為惱火。而理發(fā)師繼續(xù)說道：“如果你們不信，可以親自試試。”說著，他就將一把剪刀遞給了女孩的父親。那位父親并不相信理發(fā)師的鬼話，但他還是決定試一下，好讓理發(fā)師沒有話說。

父親拿起了女孩的一根頭發(fā)，用剪刀剪了一下。女兒喊道：“爸爸，我疼?！倍^發(fā)斷開的地方果然流出鮮血來。父親一下子呆住了。理發(fā)師又開口了，他說：“怎么樣，我說得沒錯吧。其實我一開始就感到奇怪，我怎么會失手呢?我做了十幾年理發(fā)師，從來沒失手過，怎么今天偏偏失手了，而且還失手了兩次?……”理發(fā)師嘟嘟囔囔說了一大堆，但女孩一家人卻沒心思聽這些話，他們迅速地逃離了這家理發(fā)店。

從此之后，女孩知道了自己是一個特殊的女孩，是一個不能剪頭發(fā)的女孩。她的爸爸媽媽非常著急，也曾帶著她去了許多醫(yī)院?？舍t(yī)生們從沒遇到過這種怪病，也沒有治療的辦法。女孩知道，這個病將要伴隨她一生，她是無論如何也逃不掉的了。她不清楚這意味著什么，只是隱隱感到了一些恐慌。

由于長時間不剪頭發(fā)，她的頭發(fā)很快就長到了臀部，使她在同學中顯得非常特殊。個別喜歡捉弄人的男學生，會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從后面拽一下她的辮子，然后迅速地跑開了。女孩向身后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人已經(jīng)跑了，也就只好算了。那個男同學的成功偷襲，也使得其他一些男生躍躍欲試起來。他們總覺得那個辮子很有意思，想要拽一把，感覺一下。于是，不知道什么時候，女孩就會感到自己的辮子被身后什么人拽了一下。隨著成功的次數(shù)逐漸增多，他們也變得更加肆無忌憚起來。他們開始敢當面拽女孩的辮子了，這成了一個稀松平常的事了。終于有一次，女孩忍不住叫了起來，道：“真煩人，別拽我的辮子。為什么欺負我?再欺負我，我就去告訴老師。”可是，男學生卻并不害怕這樣的威脅。他說：“我就拽，就拽。你愿意去告，就告啊。我不怕。”說完，就得意地站在那里，望著女孩。女孩委屈地跑開了，她哭了。

女孩找到了老師，并把自己的委屈告訴了老師。老師安慰她說：“K，別哭了，老師會幫你的，你先回去吧?！盞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走了。老師把那些男學生叫到了辦公室，進行了教育，他告訴那些學生，K是一個有病的女孩，剪斷頭發(fā)會流血。大家應(yīng)該幫助她，不可以欺負她。之后，他對男學生們進行了懲罰，讓他們站在教室外面。他們站了一個多小時后，老師再次來到，他說，只要你們保證不再做這樣的事情，就可以回去了。于是，男學生們一一做了保證，并回去了。

此后的一段時間，K確實不再受到侵擾了。有些同學也開始對她熱情了，經(jīng)常幫她的忙。然而，好景不長，不久之后，她又遇到一個麻煩。不知道什么時候起，班級里開始流傳起關(guān)于她的傳言，說她是一個“吸血鬼”，專門用頭發(fā)吸取人的血，只要她的頭發(fā)碰到誰，誰的血就會被吸去。有的同學不信，另一位同學就會補充說，如果不信，你可以試試，你拿剪刀剪掉她的一根頭發(fā)，頭發(fā)里就會流出血來。那血就是從別人身體里吸去的。

所有的同學都沒聽過這樣稀奇的事，也都想知道這是不是真的。于是，在一次自習課上，出現(xiàn)了特殊的一幕。那一次，老師正巧沒在教室里，而K正趴在桌子上睡著覺。她的頭發(fā)自然地垂落下來，很飄逸，很舒展，使她看起來像動畫里的人物。身后的一位同學手里拿著一把剪刀，不懷好意地向她靠近。所有的同學都屏住了呼吸，密切地朝這里觀望。前邊同學的腦袋紛紛掉轉(zhuǎn)過來，而靠邊的同學則紛紛站起來伸著脖子往那邊看，每個人都擔心錯過這場好戲。

剪刀“咔”的一聲響了，折斷的頭發(fā)飄落下來，而斷開的地方果然流出了血。幾十雙眼睛同時看到了這一幕，驚叫聲開始此起彼伏。K周圍的同學則立刻向四周散去，狀如鳥獸散，都離她遠遠的。同學的猛烈動作使桌椅發(fā)生了晃動，再加上周圍的驚叫聲，使K從睡夢中醒來。當她抬起那尚未褪去困意的頭時，全班的同學再次尖叫起來。K四周的同學已經(jīng)離開了座位，有的躲在了桌子底下，有的竄到了過道的空地上。幾個膽小的女生抱在了一起，身體不住地抖動起來。同學們驚恐的目光幾乎同時投向了這里。K意識到同學們的變化與自己有關(guān)，這使她立刻清醒起來。她四處張望，想知道剛剛發(fā)生了什么。這時候，不知道從什么角落里發(fā)出了叫聲，叫道：“吸血鬼?！盞于是立刻聯(lián)想到自己的頭發(fā)，她把身后的頭發(fā)拿到身前來，她看到一根頭發(fā)在滴著血。她用手指按住了破口處，以阻止鮮血的流出。這時候，叫聲再一次此起彼伏了，人們不斷地叫著：“吸血鬼，吸血鬼，吸血鬼!……”那一刻，K突然覺得，她并不是頭發(fā)在流血，而是心在流血。頭發(fā)上的血可以止住，而心上的血卻狂流不止。此后的日子里，誰都不愿意與K在一塊兒玩，只要一看見K，人們就立刻跑開了。這一次，老師也沒辦法幫她了。因為老師可以讓同學們不去侵犯她，但卻沒法讓同學們對她友善、親近。老師總不能要求某某同學必須陪她玩吧。

K開始一個人生活了，她活得很艱難。不知道有多少次，她怨恨著自己的頭發(fā)，它給自己帶來了無限的煩惱。有時候，她甚至想結(jié)束生命，想把她的辮子全部剪斷，讓鮮血不停地流出，等血流干之后，她就可以死去了?？墒牵K究沒下去手。

然而，頭發(fā)帶給她的煩惱卻遠遠沒有結(jié)束。她離開學校了，學校讓她無法生存下去。她常常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一關(guān)就是一天。時常，她會趴在窗臺上，看著大街上人來人往的景象。這是一個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的世界。對于外面的世界，她既羨慕，又憎惡?？蠢哿酥?，她常常會嘆著氣，落寞地回到屋里。實在憋不住的時候，她也會到街上走走，看看街景，看

看熱鬧?？墒乾F(xiàn)在，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長到了膝蓋的位置。走在街上，人們又會紛紛地朝她的辮子看，發(fā)著各種的議論。她很敏感地察覺到了，她覺得自己的短處又被人發(fā)現(xiàn)了，又被人談?wù)摿恕Ｍ陼r的種種經(jīng)歷此刻又一股腦地浮現(xiàn)出來，她痛苦地逃跑了。有了這樣的經(jīng)歷之后，以后她又想出去的時候，心里就會提醒自己，出去只能是受傷害，還是躲在家里吧。

然而，即使是待在家里，她仍能感到頭發(fā)帶給她的苦惱。夏天的時候，她的家里很炎熱。她的頭發(fā)使她好像又穿了一件衣服，而且是厚衣服，讓她的身后總是汗涔涔的。而且她必須每天都得洗一次頭，有時候一天要洗兩三次，否則的話，她就會感覺到非常的癢。如果兩天不洗頭的話，頭發(fā)上甚至會出現(xiàn)小蟲子。每一次洗頭，她都要花費一個小時的時間，用掉兩筒水。因為她的頭發(fā)太長了，她必須保證每一個位置都洗到，都洗干凈。

她似乎成了頭發(fā)的奴隸，不能反抗，只能順從。不過，這個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出人意料，看似絕望的事情往往又能擠出希望來。隨著時間的推移，K竟?jié)u漸接受了自己的現(xiàn)狀。她對頭發(fā)的感情也開始發(fā)生著變化。她想，雖然所有的人都遠離了她，可頭發(fā)卻依然跟著她，是一個不變的朋友。她竟開始喜歡上它了。她覺得，自己的頭發(fā)才是最好的，別人的頭發(fā)有出血的功能嗎?別人的頭發(fā)會那么長嗎?至于其他人的嘲笑，只能說明他們不懂得欣賞。她甚至覺得，頭發(fā)就是她自己本身，是自己最真實的部分。

雖然她的心態(tài)發(fā)生了變化，但是此時，她仍舊不愿意見人。因為她怕別人傷害到自己，傷害到頭發(fā)。不過，她自己卻開始對頭發(fā)尊重起來，欣賞起來。她想打扮它，把它打扮得美麗一些。而這時候，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長到了腳后跟的位置。有時候，她把自己的頭發(fā)平鋪在桌上，把頭發(fā)打扮成夜晚的天空，然后在上面貼上一個美麗的月牙，和一些閃亮的星星；有時候，她把自己的頭發(fā)放在幾堆高低不等的書本上，把頭發(fā)打扮成起伏的波浪，然后在上面放上一些白色的小紙船，還有的時候，她把頭發(fā)分成若干的幾束，放在桌面上，拼出自己的名字。而每當這些時候，她就會獨自地高興起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發(fā)是有生命的，只是以往沒認識到而已。她擁有了別人不曾有的快樂。

對于K的變化，K的家人也非常替她高興。起初，K整天悶悶不樂的時候，K的家人也為她著急，但不知道該怎樣幫助她?，F(xiàn)在，K自主地發(fā)生了變化，使家里人安心不少。父親會時常走到女兒身邊，看她如何把頭發(fā)塑造成不同的景物。有時候，父親會不由自主地贊嘆道：“我的女兒真有才華，簡直是位藝術(shù)家。”女兒會用一個微笑回答父親的贊揚?！?/p>

有一次，父親突然感到，女兒的作品太獨特、太難得了。他對女兒說：“女兒，你不要動。爸爸要拿照相機把它拍下來?！庇谑峭Ｔ谀抢?，等待父親的拍照。其實，在這張照片里，不僅僅有好看的景物，還有好看的姑娘。此時的K已經(jīng)是一個女青年了，她的面容秀麗，身姿柔美。而且由于長時間遠離社會，反倒使她更加單純起來。只是，她的世界太寂靜、太落寞，需要另一個人的加入，而那個人卻始終沒有來。

自從那次拍照以后，父親繼續(xù)了這個習慣，每當女兒有了新的創(chuàng)意之后，父親就會用照片把它保留下來。日積月累，女兒的照片已經(jīng)添滿了一本影集。

K原以為，自己大概會這樣過一輩子?？筛赣H的一次巧遇，卻改變了K后來的人生道路。那一次，父親到一家沖洗膠卷的商店去取相片。老板把相片遞給了父親，父親想看一下他拍得怎么樣，于是，他把相片拿出來翻看著。一位同來取相片的年輕人看到了那邊的照片，接著，他開始目不轉(zhuǎn)睛起來。青年是一個非常出色的發(fā)型設(shè)計師，他閱覽過無數(shù)種頭發(fā)，但還沒見過像K這么長、這么有質(zhì)感的頭發(fā)。另外，K用頭發(fā)塑造出來的各種景物也讓他驚嘆不已，甚至是自愧不如呢。父親已經(jīng)看完了照片，可青年卻依舊意猶未盡的樣子。直到父親準備離開商店的時候，青年才反應(yīng)過來，走過去對父親說：“叔叔，您好。請問可以把您手里的照片借我看看嗎?”

“干什么?”父親問道。

“哦，我覺得那位姑娘的頭發(fā)很美麗，而且塑造的景物也很有想象力，很別致。所以我想看看。”青年回答道。

這句話使父親感動了。多少年來，這還是第一次，他聽到有人夸贊他女兒的頭發(fā)美麗，而且他還贊揚女兒的才華呢。父親見他如此說話，也就把相片遞給了他。

于是，青年開始一張一張地認真欣賞起來。漸漸地，青年覺得，這絕對是一頭難得的頭發(fā)，千載難逢的頭發(fā)，獨一無二的頭發(fā)。如果對這個頭發(fā)進行精心的設(shè)計和裝飾，一定會出現(xiàn)完美的造型來。

青年不想失去這個讓自己施展才華的機會。于是，他向父親介紹了自己，表示自己想把她的頭發(fā)做成藝術(shù)品，展示給大家。

父親想到了女兒少年時期經(jīng)歷的種種遭遇，覺得這樣做可能會再次傷害她，但他又覺得眼前的青年真誠懇切，再說女兒興許也愿意呢。于是，父親對他說：“這樣吧。我?guī)闳ヒ娢业呐畠?。如果她同意了，我就同意；如果她不同意，就請你立刻離開?！鼻嗄旮吲d地點了點頭。

就這樣，K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與青年相遇了。K至今還記得見面時，青年說的第一句話。他說：“姑娘，你的頭發(fā)真美麗?！?/p>

K知道，就是那樣一句話，將她感動了，將她抓住了。

但是，這樣的話必須是出于真心的。如果一個人的話，是出于他的真心的，那么，在別的時間、別的場合，他都會這樣說話。否則，他就會在日常生活中露出馬腳。

而K是幸運的。越是接觸不斷加深，她就越能感到青年是出于真心的。青年說話時，總是出于同一邏輯。比如，當青年得知K的怪病，但他卻說：“其實你應(yīng)該感謝這場疾病，要不然怎么會得到這么長、這么美麗的頭發(fā)呢?”雖然這樣說話，但青年對K卻格外關(guān)心、格外照顧起來。

不久之后，他們成為了正式的戀人。于是，K的世界里不再寂靜無聲，而是擁有了歡聲笑語。K可以有人說話，有人依靠，有人陪伴了。

與其他的情侶不同，這對情侶在一起，談?wù)摰淖疃嗟木褪穷^發(fā)。他們倆共同商討著，該給這頭飄逸的長發(fā)塑造成什么模樣。

不久之后，K的別致頭型出現(xiàn)在一場大型的頭飾藝術(shù)表演比賽當中。臺下的觀眾都被這樣的長發(fā)、這樣的造型驚呆了。有的觀眾不相信會有這么長的頭發(fā)，于是喊道：“她的頭發(fā)是不是真的啊，不會是假的吧。”于是，主持人立刻解釋道：“大家不要懷疑，她的頭發(fā)絕對是真的。這是她多年積累的結(jié)果。”臺下的觀眾紛紛驚嘆道：“這得留多少年啊，她是不是從來沒剪過頭啊?！盞在舞臺上優(yōu)雅地走著，在終點的位置轉(zhuǎn)動著身體，盡情地展示著自己的頭發(fā)。不一會兒，臺下響起雷鳴般的掌聲，熱烈而持久。那一刻，K如獲新生。

K順利地獲得了比賽的冠軍，她的形象還上了多家電視臺，成為萬眾矚目的明星了。有人覺得K的頭發(fā)一定是世界上最長的頭發(fā)，建議她申請世界吉尼斯紀錄，于是，不久之后，K又成為另外一個冠軍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K的事情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不知道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干凈西服上的小污點

張卓

K是一家公司的營銷人員，他要在未來某天上午的九點鐘，與一個重要的客戶進行一次重要的會談。為此，他開始做著各種準備。他認為，其中最重要的一項，是自己的儀表，千萬不能在形象方面出任何差錯。他有一件價格昂貴的高檔西裝，他準備就穿這件衣服接待那位客戶。

這件西裝已經(jīng)清洗過了，是干凈的。但K卻不放心，他擔心，如果上次沒洗干凈呢，或者，即使是洗干凈了，但放置了這么長時間，會不會沾上灰塵，于是，他決定要再洗一遍。這次的清洗，他格外地細心，用掉的時間也最長。西服晾干以后，他又仔細地打量起來，有時候，他會發(fā)現(xiàn)一?；覊m，他的目光會停留在那里，并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輕輕拿掉。他的眼睛好像顯微鏡一樣，哪怕是十分微小的異物，也逃不過去。檢查完畢以后，他松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很快就到了會談的日子了。K穿著早就準備好的西服從家里走了出來。他并沒有吃早飯。以前，他很愛在街邊的小飯館里吃早點，那里的食品既營養(yǎng)，又便宜。可是今天，他的腳步卻猶豫不決了。他在想，如果進去吃早點，肯定要坐下來，可那里的椅子干凈嗎，會不會弄臟自己的西服?另外，自己的手臂也很可能接觸到桌子啊，會不會弄臟自己的袖口?K覺得，在這里吃飯?zhí)半U了，還是離開為好。他一抬頭，看見前面有一家超市，便準備到那里買點吃的。

K向超市走著，途中，與一位很久沒見的老朋友不期而遇。那個人熱情地向K招著手，叫著K的名字，而K看起來也十分高興。但當他們倆快要碰到的時候，K卻突然緊張起來，仿佛忘掉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K迅速地伸出左手，去握對方的右手，并且長時間握住不放。當他們倆道別的時候，K才將他放開，放心地離去了。原來，那人有個習慣動作，見到朋友時，往往會用右手去拍打?qū)Ψ降淖蟊郏员硎居押?。而K在最后的一刻，才想起這一點。這使他擔心起來，他不知道那位朋友的手是否干凈，是否會把他的西服弄臟。而且，對于朋友的友好動作，他又不好拒絕，所以，他一下子緊張起來?，F(xiàn)在，他慶幸自己靈機一動，想出了辦法。而且，朋友又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使他放心下來。

K買好了早點，準備去公司了。他可以坐出租車去公司的?？墒?，他連出租車也放心不下，擔心會弄臟西服。于是，他便站在那里等公共汽車。有好幾種公交車都可以到達他的公司。不久，第一輛車到了，K發(fā)現(xiàn)上面站滿了人，于是，他站在原地不動，繼續(xù)等待。這個過程中，幾個衣著樸素的人從他身邊走過。他們的衣服不是十分干凈，但也不太臟。不過，K依舊立刻躲開了。他抱怨到，這個世界怎么這么臟啊。又過了一會兒，第二輛車又到了，上面沒多少人，留有不少空座。K高興地上車了，他并沒有坐下，而是找了一個沒人的地方站著。隨著汽車的?？空荆嚿系娜藵u漸多起來，座位也都被坐滿了。又過一站后，K先生旁邊座位上的乘客下車了，按理說，這個座位就應(yīng)該是K的，所以沒人過來和他搶。可是，K卻仍舊站著，并把座位讓給了一位老人。車上的乘客開始夸獎K先生的人品，敬佩他的道德。但有的乘客卻不以為然，因為他們知道，當車子上還有許多空座的時候，K也選擇站著。起初，他們也覺得這個人有點古張卓

K正在家里做作業(yè)。他的家在一座豪華的高樓里。鄰居之間沒有任何往來，甚至并不認識。

每天放學后，K就按時地往家走，按時地乘坐電梯，按時地回到屋里。回到屋里后，就按時地做作業(yè)。K對這樣的生活感到厭惡。在乘坐電梯的時候，K偶爾也會發(fā)現(xiàn)幾個和他一樣大小的孩子，他盼望與他們交往，但卻始終找不到合適的機會。在怪，但并沒太放在心上。現(xiàn)在，這種奇怪被突顯了。

K終于到達目的地了，他覺得這一路很辛苦，很勞累。他來到了自己的辦公室，準備迎接他的客人。他的辦公室一向是很整潔的，但是因為干凈西裝的來到，使其他的物件顯得不匹配了。K拿了一只干凈的毛巾，準備擦拭桌椅的表面，以使它們達到一塵不染。這樣，K才能放心自己的西服接觸它們。

K完成了這一切，并看了一下表，現(xiàn)在是八點半。時間安排得很好，K坐下安靜地等待著。過了一會兒，K覺得還是應(yīng)該給客戶倒一杯咖啡，這樣顯得熱情一些。K倒好咖啡后，拿著杯子走了進來。一不留神，K的腳下滑了一下，咖啡也隨著上下?lián)u晃了起來。溢出來的咖啡液體恰好流到了西服上。

K一下子慌了手腳，又迅速地拿毛巾將西服上的咖啡擦了又擦，可是污點仍舊留在上面。K又看了一下表，現(xiàn)在是八點五十分，眼看客戶就要來了。該怎么辦呢?K焦急地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卻想不出辦法。突然間，K感覺到，自己的心臟一陣陣發(fā)緊，疼得厲害，透不過氣來。他知道，自己的心臟病又犯了。他吃力地伸手到衣服里找藥，卻什么也找不到。他想起來，藥并沒放在這件西服中，而是放在一件以往的衣服中。他想叫，卻叫不出聲。不久之后，他就沒有知覺了。

又過了一會兒，那位客戶到了。他發(fā)現(xiàn)K的身體僵直地躺在地上，就叫了救護車。后來，K被送到醫(yī)院進行搶救，然而，結(jié)果卻是，搶救無效，K死了。電梯上，總不能對不認識的人說“我想和你交個朋友”吧。而電梯的效率很高，一會兒就把上面的乘客都紛紛送走了。于是，K又變得孤獨一人了。

這一天，K像往常一樣，待在家里做作業(yè)。然而，令人奇怪的是，他竟然變成了一只小蟲。K自己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卻并沒感到任何恐慌，相反，他認為自己現(xiàn)在是最真實、最清醒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本來就應(yīng)該是一只蟲，現(xiàn)在只不過恢復(fù)原樣罷了。他覺得自己不適合待在這鋼筋水泥建造的高樓里，而是要回到泥土里，那里才是自己的家。

想到這，K開始從座位上爬了下來，并向屋外爬去。他的爬行方式很像蚯蚓，身體的兩端貼在地上，中間的部位卻拱出一個弧形，一點一點地前進。過了幾分鐘后，他成功地爬到了大門口，好在門是打開的——他今天為了通通空氣，把大門打開了一部分，現(xiàn)在，他很慶幸這一點，他可以順利地爬過大門了。之后，他的爬行開始變得小心翼翼了。因為他已經(jīng)來到了屋外，而這里隨時會有人通過，任何一個人踩上他一腳，都會讓他性命不保。

他盡可能地貼著墻壁爬著，并不時地張望四周，看看是否會有人經(jīng)過，好提前做好躲避的準備。過了一會兒，一位中年人走來了，但那人在K的另一側(cè)行走，應(yīng)該不會踩到K。于是，K沒有躲藏，還是繼續(xù)自己的路。又過了一會兒，一個中學生蹦蹦跳跳地走來了，他也在K的另一側(cè)行走，但K卻迅速地向墻壁上爬去。K知道，中學生走路很不穩(wěn)定，說不定會竄過來踩到自己。事實上，K是正確的。那個中學生果然從一邊走到了另一邊，腳則踩在了K剛剛爬行過的地方。幸虧K躲得快，要不然恐怕就一命嗚呼了。K繼續(xù)向前走著，突然，他發(fā)現(xiàn)一個巨大的黑影籠罩在自己的身體上方。他知道，那又是一只腳。而現(xiàn)在躲閃，是無論如何也來不及的。于是，K只得閉上了雙眼，聽天由命了。過了一會兒，K并不感覺到疼痛，他才知道自己躲過了剛剛那場災(zāi)難，但卻出了一身冷汗。K活得膽戰(zhàn)心驚，他感到，每

一只腳，都仿佛是一場災(zāi)難，隨時會從天而降似的。

經(jīng)過磨難重重的長途跋涉后，K終于來到了電梯門口。他等待著電梯大門打開的那一刻。在門打開的那一刻，他必須要使出全身的力氣，用最快的速度爬進去，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蟲子了，如果速度慢了，就會被電梯的大門夾死。

他的確如愿以償?shù)剡M入了電梯中，并躲在一個角落里。等到電梯到達一樓的時候，他再迅速地爬出去。這樣，他就徹底地解放了。電梯經(jīng)過一陣上上下下之后，來到了一樓。K也開始努力地向外爬去，可剛剛爬出電梯門口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被人拿了起來。

一個三四歲大的孩子，從地上把K撿了起來，并好奇地望著他。他把K拿回了自己的家里，并放在了一個玻璃瓶里，供自己觀賞。K在瓶子里爬來爬去，往前爬，他會撞到玻璃上；往后爬，還會撞到玻璃上；往左往右，亦然如此。這時候，那個小孩嘻嘻哈哈地笑個不停。K覺得煩悶，開始待在原地不動了。而那個孩子此刻卻撅起了嘴，十分生氣了。他拿起了瓶子，左右搖晃起來。K感覺到，周圍像是發(fā)生了大地震，自己的身體被撞來撞去，快要斷裂，十分疼痛。而此刻，那孩子又重新高興起來。

又過了一會兒，孩子有些膩煩了，便離開了K，留他一個人(或說蟲)在那里了。K想逃出去，他記起，自己剛才前后左右的方向都嘗試過了，都沒有效果，而向上的方向卻沒有試過。他準備朝上爬了。事實上，這個玻璃瓶并沒有蓋子，如果K真能不斷地向上爬，并且爬出瓶口，就能逃脫了?？墒?，這個玻璃瓶的內(nèi)壁比較光滑，K每爬幾步，就會跌落下來，摔得全身疼痛。疼痛的感覺一消失，K又變得不死心了，還想再試一次。

有一次，這樣的場景恰好被那個孩子看到了。他擔心K會自己爬出去，并在瓶口的地方加了一個蓋子。小孩把蓋子擰得十分嚴實，之后，便放心地待在一旁了。漸漸地，K覺得自己呼吸困難，意識模糊，快要死去了。他并不害怕這一結(jié)局，對他來說，這不失為一種解脫。他開始從容面對了。

過了一會兒，一位年輕的母親來到她兒子身旁了。她對兒子說：“你這樣做，會悶死這只小蟲的，以后就不能再玩了?！眱鹤铀贫嵌乜粗赣H。只見那位母親用一個細針，在瓶蓋的位置上扎了兩個很細的小孔，使極其少量的空氣能夠流進流出。

K的意識漸漸清晰起來，但他的呼吸仍舊很不順暢，覺得十分地憋悶，有種窒息的感覺，但又不是真正的窒息。那種感覺，是一種“想活卻沒有辦法好好地活，想死又不能痛痛快快地死”的感覺。所謂地獄，大概也就不過如此吧。

你、我、他都是K，而那個奇特的瓶子就是整個世界。

責任編校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