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雪揮
天津這個水旱碼頭,南來北往,五方雜處,催開了曲藝的萬紫千紅,但時調是俗歌俚曲,難登大雅。新社會,時調翻身,王毓寶功不可沒,她說新唱新,把市井小調凈化為革命樣板,“天津時調”應了景,過了關,還扎了根,待到入選非物質文化遺產,依然是民間的調
王毓寶一輩子忘不了高五姑。
上個世紀20年代,高五姑享譽津門。她唱時調,高亢激昂,內里卻凄楚悲憤,“一出風塵便不凡”,當時的新老茶園子都爭著聘請她去演唱。高五姑乘坐的豪華包車,光照明的燈就有四盞,車夫在場外伺候著,遠遠地看見亮光過來,便知道是五姑唱完了夜場。只是高五姑被人教唆,抽上了大煙,聲容頓減,三十一過老板就不買賬了,她被攆出了舞臺,逢了嚴冬,在一家白面兒館里凍餓而死。同行趕來收斂尸骨,已經晚了,她已經被排子車拉到野地里埋了。
王毓寶為藝人的前途心驚膽寒。父親安慰她,咱不打算一輩子唱時調,你幫爸爸掙幾個錢,以后選個好女婿走就完了。王毓寶還是唱了一輩子,也紅了一輩子,她13歲登臺,到今年8月,榮獲中國曲藝牡丹獎終身成就獎,正好82歲。
“蜻蜓雖小,夠多么樣兒的玲瓏”
時調就是“時興小曲兒”,盛于清末民初時期,主要包括天津土生土長的靠山調、鴛鴦調、大數子和一些從外地流入的民歌小曲,如《拉哈調》《后娘打孩子》等。起初是搬運工、轎夫、绱鞋匠以及剃頭匠等窮苦人的自娛自樂,后來才出現了專業(yè)藝人,比如王紅寶,被譽為“時調中的譚鑫培”,有人形容她的聲音“像笛簫一樣晶瑩透體”。時調也有傳入煙花柳巷的,成為妓女傍身的技藝,被稱為“膠皮調”“窯調”。雖有反映時事的曲目,如《民國六年鬧大水》《直奉戰(zhàn)》等,時調里多的還是俚俗小曲,像《情人頂嘴》《單頂嘴》《雙頂嘴》《從良后悔》《跳槽后悔》《妓女悲傷》《寡婦托夢》《嫖客收心》等。
王毓寶入行就是為了“一口飯”。1926年,王毓寶落生在天津市河北大街石橋西胡同的一戶手藝人家,六七歲就開始走票,以票友的身份演唱時調。父親王振清,是大宅門里的油漆匠,酷愛演唱靠山調,老年失業(yè)后,每天拿著弦子給人家去“溜活”。家里除了當就是賣,只得教女兒唱時調,維持一家八口的生計。父親沒文化,講不出“出字歸音”的道理,只在口型上找,每當王毓寶唱對了,他就說“字正了,口型就別動了,一動,字就跑了”,要求王毓寶將那些坑坑洼洼的小腔都唱準了。王毓寶的父親愛惜這個曲種,從來不肯向女兒傳授那些壞段子,靠父親口傳心授,靠聽別人唱時照葫蘆畫瓢、死記硬背,王毓寶出了師。小小年紀便嶄露頭角,受到行家夸獎。她嗓子又沖,唱得字眼又清楚,人們說,這嗓子算沒“擋兒”了。1946年的《天津中南報》記載:“盛況空前,座無隙地,捧者如狂。”
只是在舊社會,曲藝演員都被統(tǒng)稱為吃開口飯的下九流,時調地位更低。天津著名的歌舞樓“小梨園”,觀眾多是所謂上流社會的人。聽說王毓寶的時調沒有那些亂七八糟,才破例讓她上場。結果一場比一場叫座,時調總算登了回大雅之堂,王毓寶再也不用為“唱一段一打錢”的小茶社演出而拿包銀了,日子也就不為難了,能坐包車,也能置新褂子、新鞋。但時調畢竟是小曲,比不了京劇是國戲,買房子置地還是不敢想,也就是一個小康。
“一夜金風撲面吹”
1949年1月,人民解放軍只用了1天時間,就攻進了天津城。天津軍管會文藝處成立了舊劇科,專門負責戲曲、曲藝方面的工作,還給藝人辦了學習班。藝人們恢復了演出。王毓寶仍舊趕場謀生,還是一粒散砂。直到1953年,經人推薦,她加入了天津廣播曲藝團,聽說這里掙死工資,看病能報銷。王毓寶從此正式成了公家的人,一天8小時,一半學習,一半搞業(yè)務。她還唱,但都是對著電臺的話筒唱,因為當時錄音設備簡陋,基本上都是直播。
新政權下,舊藝人的改造提上了日程。戲曲界明確提出了“改制、改戲、改人”的“三改”方針,不變也得變。
解放前紅透天津衛(wèi)的小彩舞,即后來的京韻大鼓藝術家駱玉笙,天津文化局的干部親自去看她,她說的第一句話卻是“我不唱新節(jié)目”。干部再次動員她時,她說,“我從三輪上摔下來,把腦子摔壞了,記不住新詞”。但她不久就進了步,演了志愿軍英雄呂松山,也演了《新事新辦》的婦女主任,還赴朝鮮慰問演出。
王毓寶也得改。組織安排王毓寶改唱單弦新曲目《羅盛教》。結果群眾提意見,說王毓寶唱單弦全是時調味。王毓寶當場撂了挑子,“我不唱這個了啊,你不要我唱時調我走了,不干了!”領導只得同意她繼續(xù)唱時調,但必須改,而且不能新瓶裝老酒。
可人們的觀念當時還比較保守,駱玉笙創(chuàng)新的唱腔曾被許多人譏諷,認為是非驢非馬“四不像”。王毓寶頂著巨大的壓力,與祁鳳鳴、馬滌塵等著名弦?guī)熀献鳎悍艞壛藞雒孀?;取消了每番最末一句必加“哎咳呦”的老套子,改編了新曲目,比如《摔西瓜》,內容是看情人,買了半斤螃蟹十兩蝦,懷抱一個大西瓜,沒留神就摔一馬趴,螃蟹跑了,蝦也蹦了,還摔一身稀泥。這個憨厚活潑的新時調,得到了滿堂彩。此后,《提意見》《制寒衣》《繡荷包》,新鮮的小曲一段接著一段。時調正式更名為“天津時調”,老樹開出了新葩。1957年11月29日《新晚報》一文說:“時調由于解放前一度流于低級趣味,解放后遭到人們摒棄,然而現在的時調在天津遍地開花,天津職工匯演中最普遍的節(jié)目就是時調,這不能不說時調革新起到立竿見影的功效”。
“清濁分流,還要分咸淡”
1958年,王毓寶赴福建慰問演出“天津時調”,觀眾看不懂了,為什么這個“好聽的女高音”只是徒手站在那里唱,這是時調的老傳統(tǒng),多少老藝人就是背著手,站在舞臺上,以唱取勝,唱完一鞠躬就下臺了。但群眾提出了意見,王毓寶就上了心,她半路出家,開始學習動作,解決了“手往哪里擱,眼睛往哪里看”的問題。
“天津時調”還得變。1958年,中國曲藝工作者協(xié)會成立,著名作家趙樹理當選為曲協(xié)主席。他撰文《我們要在思想上躍進》,“在今天,已經沒人懷疑自己不是主人了。當了主人,就要問一句:我為社會主義服了什么務?大家都在大躍進,我們曲藝界要配上步子?!?/p>
曲藝界的“改進運動”漸漸演變?yōu)榉从承聲r代、新內容的“說新唱新”運動。要贊美新社會新生活,歌頌各行各業(yè)的英雄人物,歡呼國家完成社會主義改造和建立社會主義制度,以及對社會政治生活中各種重大事務,如《婚姻法》的頒布等等進行宣傳。1958年,王毓寶以《翻江倒?!穮⒓恿说谝粚萌珖噮R演,這個曲目是反映天津人民根治海河事跡的。小調唱出了大氣魄,“見無數的大標語,顏色真鮮艷,上面寫清濁分流,還要分咸淡,好幾十萬大軍,那干勁沖破天。鐵锨翻上下,土車似火箭。紅旗在滿天飄,平地開大川?!眳R演期間,不少知名歌唱家登門求教,有人連夜抄寫《翻江倒?!返母柙~。
王毓寶同期作品還包括《毛主席來到咱農莊》《毛主席送我上講臺》《紅巖頌》《常青指路》《清華參軍》《重上井岡山》《劉主席來到花明樓》等。由她演唱的天津時調《大寨步步高》,更是紅極一時,唱響了全國。1972年,王毓寶推出了《軍民魚水情》,出現了滿街傳唱“紅旗飄飄,歌聲陣陣”的盛況。
“丹桂開花不大自由”
文革期間,“天津時調”被視為“出身不潔”的黑五類文化,開始在舞臺上銷聲匿跡。王毓寶也在劫難逃,“說我是特務,其實我嘛也沒有,都是別人咬的,我說我從小干這個,我要有那能耐我不干這個?!蓖踟箤毐魂P進了“區(qū)別對待組”,團里還有“堅決打擊組”,寒冬臘月,這些“牛鬼蛇神”都得上外面去捏煤球,包括拉墜琴的瞎子。王毓寶被放出來后,去買月票,才知道日子不短了,已經八個來月了,82歲的老母親不見了閨女,天天坐在家里哭。
王毓寶又開唱了,名氣越來越大。一天夜里12點,王毓寶剛剛睡下,又被人拍門叫醒,說是首長接見。王毓寶匆匆趕到了干部俱樂部,等了好久,剛洗完澡,還穿著睡衣的江青出現了。江青要聽天津當地的曲種,王毓寶為她演唱了《大寨步步高》和《秋景》,江青追問王毓寶,會唱老的嗎?王毓寶回答,老詞都忘了??匆娡踟箤毚┲晾舶瓦蟮乃{布褂,留著革命的“卓婭頭”,江青責備她,說演員怎么能夠打扮成這樣啊?也不燙燙頭發(fā)。演員就該有點特殊化,布拉吉也得穿,別打扮得男女不分。打那以后王毓寶就燙了頭,因為是“首長”命令的。
王毓寶給周恩來、劉少奇、朱德、鄧小平、周揚等都唱過天津時調。粉碎四人幫以后,她把自己的親身經歷,融入了《心中的贊歌向陽飛》,“我唱洪湖水,總理拍手隨,我唱南泥灣,總理來指揮;再要往下唱,總理怕我累,站起身叫我坐在他周圍?!泵看纬竭@里,王毓寶一字一淚。而對于江青的討伐,則是“喜聽大地響春雷,黨中央斗戰(zhàn)妖魔除掉白骨堆”。
“今年飛過去,明春轉回”
“‘天津時調,它一直是跟隨時代與社會發(fā)展而不斷改革前進的。它的面貌日新又新,步伐不停,因而它才一直葆有藝術的青春。”這是天津市曲藝團原團長王濟的總結。而王毓寶真正成了時調的大家。一亮嗓就先聲奪人,穿云破石,拔地而起又急轉而下,沉落低徊,常常落腔未畢便立即掌聲如雷,更難得的是她唱出了“天津味兒、北京字兒”,“天津時調”唱開了,王毓寶走南闖北,唱了20多個省,“走哪哪兒受歡迎?!薄氨拇嗔痢钡臅r興小曲,終于在王毓寶手里活泛大氣,玩轉乾坤。傳統(tǒng)的《怯五更》曲調俏皮,新段子《熊熊之火》將之改變成了控訴不正之風迫害的悲壯之歌。上個世紀80年代,王毓寶演唱《夢回神州》,表現臺灣游子的思鄉(xiāng)之情,則采用了《老鴛鴦調》,“意蘊深沉,由低徊傷懷,漸轉激越昂奮”。
只是隨著時代發(fā)展,電視網絡奪了觀眾。時代不同了,即使是像《軍民魚水情》這樣的紅色經典,演唱時也得把“貧下中農”改成“父老鄉(xiāng)親”。王毓寶的徒弟、天津市曲藝團演員劉迎告訴記者,如今,欣賞時調的觀眾少了,而且80%都要看傳統(tǒng)曲目,那些緊跟時代的曲目逐漸被淘汰。她自己也應過景,比如奧運來了就唱奧運,反法西斯周年紀念的時候,還唱過《王二小》,但是劉迎最叫得響的新曲目,還是根據傳統(tǒng)故事改編的《霸王別姬》,在第十三屆津門曲會上,觀眾認可,反響熱烈。王毓寶自己最喜歡的曲目也還是老腔調,她告訴記者,“我還愛我傳統(tǒng)的《踢毽》,我喜歡這詞,唱法沒怎么大動。”
1997年,王毓寶突發(fā)大面積心肌梗塞,在心臟里裝了支架,不得不告別舞臺。她堅持傳藝,徒弟高輝曾獲全國鼓曲大賽金獎,一曲《春來了》贏得盛譽;最小的徒弟、6歲的李思彤則以《歡樂奧運》,獲得了全國少兒曲藝大賽銀獎。王毓寶的宗旨是“不下功夫就沒有飯?!蓖降軇⒂踟箤殞W了4年,得了3個字:“臺上見。”得知師傅病重,劉迎妝沒卸就趕到重癥監(jiān)護室,王毓寶鼻子上還插著氧氣管,劈頭就問:“你演出了,演得怎么樣?”
如今,王毓寶是天津表演藝術咨詢委員會的委員,繼續(xù)奉獻,退休工資和以前一樣,還能定期休養(yǎng)。前不久,老藝術家們聚會,飯桌上,王毓寶又想起了高五姑,她特地找到了領導談感想,要感謝黨,感謝組織,感謝領導,對老藝人老有所養(yǎng)。王毓寶感慨新社會時調演員地位高,“人民的宣傳員,黨的喉舌,藝術家!過去管我們叫戲子,唱玩意兒的?!?/p>
2006年6月,“天津時調”和楊柳青木版年畫、泥人張等一起,當選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入選原因為:其一,它是天津曲藝形成、發(fā)展、成熟、興盛以及衰退的縮影;其二,它與當時民風、民俗有密切關系,是研究天津城市歷史沿革不可多得的“活化石”。
(本文感謝安寶勇先生提供新聞線索及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