雋 波
關(guān)鍵詞:新詩 系統(tǒng)論 非加和性整體勝利
摘 要:系統(tǒng)論有一個基本原理:即整體大于部分之和,強調(diào)“非加和性”整體勝利。用系統(tǒng)論的觀點考察和分析我國新詩創(chuàng)作,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么一個規(guī)律性的特征:即新詩更講究“非加和性”的整體機制。新詩自然自由,語言平曉,不可句摘,多無詩眼,而每以其整體性取勝。其主要特征是:通篇一貫,渾然一體,不能拆卸,拆開單個句子不是詩,組合在一起便是詩。根據(jù)這一原理,可從整體上把握新詩的成就和不足,使新詩在更高層次上走向“非加和性”的整體勝利。
1985年,在中國上海,國際女排明星聯(lián)隊對戰(zhàn)中國女排表演賽,舉世矚目。明星聯(lián)隊兩戰(zhàn)兩負敗北。
明星聯(lián)隊雖然是從各國挑選出來的個人技術(shù)高強的超級隊員,是最佳選擇,但不是有機組合,因而高水平也被抵消了。
這里包含著一個系統(tǒng)論的基本原理:整體大于部分之和,系統(tǒng)的整體將具有其組成單元在孤立狀態(tài)中所沒有的新質(zhì)。因為事物的質(zhì)不是各個單元的簡單復(fù)加,而是組成這一事物的各個部分在有機統(tǒng)一中互相作用,共同制約的結(jié)果,亦即事物的“非加和性的質(zhì)”。中國女排的勝利就是“非加和性”的整體勝利。
類似的例子生活中很多。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是有機組合,是“非加和性”的整體勝利;兩個和尚抬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是簡單排列,違反“非加和性”原理。
布萊基說:“組織得好的石頭能成為建筑,組織得好的社會規(guī)則能成為憲法,組織得好的詞匯能成為文章,組織得好的事實能成為科學(xué)?!?/p>
關(guān)鍵是要“組織得好”。不是隨便地拼湊聚攏,不是簡單的排列組合。
組織得好,一加一等于三;組織不好,一加一等于零。
這一系統(tǒng)論觀點的基本原則是:不忽視事物的每個單元的部件,更重視事物的有機整體,即所謂“非加和性的質(zhì)”。
用系統(tǒng)論的觀點考察和分析我國的新詩創(chuàng)作,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么一個規(guī)律性的特征:即新詩較古詩更注意藝術(shù)的整體機制,更講究詩的“非加和性”的整體勝利。明乎此,可從整體上把握新詩的成就和不足。
誠然,古體詩也講究藝術(shù)的完整性。比如結(jié)構(gòu)上的起承轉(zhuǎn)合等。但古詩有一個明顯而普遍的事實是:重詩眼,多佳句。有很多的名句,脫離原詩,脫離整體,依然是詩,依然能活下來,有時人們只記其一兩名句,而把原詩淡忘了,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
現(xiàn)代新詩卻大不如此。新詩自然自由,語言平曉,隨意性強,無句可摘,沒有詩眼;而每以其整體性取勝,其主要特征是,通篇一貫,渾然一體,不能拆,拆開單個句子就不是詩,組合在一起便是詩。這就是新詩的“非加和性”的整體勝利。
應(yīng)該說,現(xiàn)代新詩創(chuàng)作,以這種“非加和性”的整體勝利取得成功的佳作是不少的,無論是長一點的如艾青的《光的贊歌》《在浪尖上》,賀敬之的《中國的十月》,葉文福的《將軍,不能這樣做》,雷抒雁的《小草在唱歌》等,還是短一點的如艾青的《鏡子》《礁石》,韓瀚的《重量》,舒婷的《致橡樹》,流沙河的《故園六詠》,以及孔孚、沙白的一些山水風(fēng)物小吟等,都是以通篇渾成的整體之美而博得讀者鐘愛的,這些詩大都不可句摘,也無句可摘,摘出來,脫離原詩的整體氛圍,就不是詩。比如那首曾被競相傳誦的《重量》:“她把帶血的頭顱/放在生命的天平上/讓所有茍活者/都失去了/——重量”。分開看,你說哪一句美呢?哪一句是詩眼呢?很難說。但它確乎是一首渾然一體,天球不琢,而又不可句摘的好詩。
古詩中也不乏這樣的例子。謝榛說唐人金昌緒的《春怨》是“一篇一意,摘一句不成詩”。即著眼全詩的整體而論的。屈原的《離騷》《天問》等,單從字句上看若散兵游勇,拈出某些句子,也很一般化,但一旦集合起來,卻創(chuàng)出了一種洶涌澎湃的整體氣勢。
根據(jù)上述系統(tǒng)論的基本原理,著眼現(xiàn)當(dāng)代詩歌創(chuàng)作狀況,我以為有不少作者和作品違反“非加和性”的整體勝利原則,出現(xiàn)了一些現(xiàn)象性的弊病。比如,有些作者潮流性地片面追求作為詩之“單元”的文字的詭譎,詩句的奇麗,意象的怪異,而忽視詩的整體氣象,即整體之美。
這一現(xiàn)象,可概括為三種流弊:
一是寫盡山水,空翻花樣。這一流弊,主要表現(xiàn)為“三熟”:
一曰熟套。熟套,主要表現(xiàn)在構(gòu)思上的雷同化,表現(xiàn)手法上的老套。構(gòu)思雷同的如,凡事都愛和“共和國”掛號?!皯?zhàn)士扛著共和國的責(zé)任”“紡織女工織著共和國的經(jīng)緯”“女排臉上掛著共和國的微笑”等等。據(jù)說這是深化主題,實則不是深化,是簡單化。
表現(xiàn)手法的老套,可概括為“兩段論”公式。一般是先實后虛,先鋪敘后議論:
媽媽搖著紡車(實),搖著日月(虛),搖著辛酸(虛),搖著希望(虛)……
小孩排著積木(實),排著明天(虛),排著憧憬(虛),排著理想(虛)……
如此老套,有人說這是經(jīng)驗,其實是經(jīng)驗主義。
二曰熟句。熟句之病流行甚廣。曾幾何時,有人批評說“詩壇‘故事何其多”,你批評你的,他還寫他的。只不過有的稍事改編,把“故事”改為“童話”就是了。“爺爺胡子上掛著許多童話”,“橋頭上演繹著一串串童話”,“村頭古井里裝著許多古老的童話”等。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這是求同思維的悲劇。
三曰熟字。詩有流行句,也有流行字,在前,那個頗有誘惑力和神秘色彩的“夢”字,曾在詩壇彌漫過一陣子。后來是那個極為鮮艷的“綠”字,也大走了一段紅運,且至今不衰。后來較為暢銷的如“讀”字,記不清什么時候讀過一首寫“右派”生活的詩《苦讀》,開頭兩句是:“爸爸的臉像一頁神奇的書,只有媽媽能讀懂?!庇X得“讀”字,用得還不錯,寫出了患難夫妻的很多恩愛??山又玫枚嗔?,就用濫了。如“小羊在山坡上讀著青草”,“農(nóng)民,讀著他的責(zé)任田”,“燈下,她讀著他的臉”等等,委實讓人讀得不想再“讀”了。
以上“三熟”是新詩創(chuàng)作的流行病,這實際上反映了人們?nèi)粘5囊粭l審美經(jīng)驗:由新,而熟,而俗。熟,是俗的近親,是美的天敵?!霸娨芩?,更要避熟?!鼻迦藙⑽踺d如是說。
二是玩弄意象,故作高深。這類“詩”,脫離實際,脫離生活,徒具詩殼,故弄玄虛,寫得撲朔迷離,艱澀古怪,佶屈聱牙,單從語言單位看,不失為詩,是詩的語言,那想象,那意象,那比譬,都怪異極了,且從詩理上也講得通。但把這些單個句子組合在一起,從整體上卻無從把握,讓人不知所云了。這里有一首《懸崖》:
一個城市有一個人/兩個城市有一個向度/寂寞的外套無聲地等待。陌生的旅行/羞怯地?zé)o端端的前進/去報答一種氣候/克制正殺害時間。
夜里別上閣樓/一個地址有一次死亡/那依稀白的頸項/將轉(zhuǎn)過頭來。
此時你制造一首詩/就等于制造一艘沉船/一棵黑樹/或一片雨天的堤岸。忍耐變得莫測/過渡的謎語/無法解開的貂蟬的耳朵/意志無緣無故的離開。器官突然變得枯萎/李賀痛苦/唐代的再不回來。
應(yīng)該說,這首詩的語言確乎夠厲害的。通感手法,變形處理,意象焊接,大度跨越,意識流運動,蒙太奇裝配,一切都是最現(xiàn)代的,但它寫的是什么呢?扒開那華美的意象之墻,跳進去一看,原來是一株瘦小的黃花在歇斯底里地呻吟。
三是極盡鋪排,簡單組合。法國著名文藝理論家讓·貝羅爾說:“要獲得詩歌,必須通過詞語及其出乎意料的組合?!保ā墩撛姟罚┰娛钦Z言藝術(shù),從系統(tǒng)論原理說,也是組合的藝術(shù)。而組合——無論是單個句子中的單個文字的組合,抑或是全篇中的語句單位的整體組合,都必須是有機的,融會貫通的。其中句與句之間。如此,方成整體,方臻“非加和性”的完美。而現(xiàn)在有些詩作者的創(chuàng)作恰與這一組合原理相悖。他們習(xí)慣于抓住某一意念或感覺,或某一淺顯的哲理,羅列成批的意象群,極盡鋪排宣泄之能事。結(jié)果是興味索然。有一首叫做《十二點》的詩:
十二點是只打呼嚕的貓/ 十二點沒有耗子沒有跳蚤/ 十二點管閑事的狗也不知道逛到哪去了/ 十二點太陽不偏不倚、不急不躁/ 十二點是位沒有脾氣的老太太哼著小調(diào)/ 十二點墻壁很白樹很遠馬路很燙天空藍得無聊/ 十二點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連影子也縮成一團/ 十二點是自由活動時間一個民族都在睡覺……
平心而論,這首詩的語言很形象,且頗富情趣。但全詩都是圖解“十二點”這一時間概念,還可以無休止地再鋪排,但因其沒有感情澆鑄(詩還是需要感情的呵),終形不成整體形象。
關(guān)鍵還是布萊基說的:“要組合得好?!蓖翘荚?,按不同的密度排列,可成為堅硬無摧的金剛石,也可成為極柔軟可作潤滑劑的石墨?;瘜W(xué)上叫“同素異形”。同一事物,不同的排列組合,竟這樣天差地別。
值得注意的是,詩壇曾流行一種所謂“先得句,后得詩”的所謂創(chuàng)作經(jīng)驗,這一經(jīng)驗也恰恰違反這一非加和性的組合原理。故充其量是雖有好句,而終無好篇。
誠然,創(chuàng)作中確有先得好句而成好篇的例子,但詩人是經(jīng)歷了一個“句——意——句”,即由句到意,再到句的回環(huán)往復(fù)過程。這是一個由局部單元到整體再到局部單元的系統(tǒng)流程。詩人仍是意在筆先,著眼整體的。
對此,我國古代有作為的評論家就提出過批評。王夫之說:“作詩但求好句,已落下乘”(《姜齋詩話》),劉熙載說:“詩中固須得微妙語,但語語微妙,便不微妙”(《藝概·詩概》),魏際瑞說:“詩文句句要工,便不在行”(《伯子論文》),張炎曾在《詞源》中諷刺吳文英的詞是“七寶樓臺眩人眼目,折碎下來不成片段”,說吳詞雖字句雕琢,但卻是無生命的機械排列組合,不成體統(tǒng),不成氣象。
因此,當(dāng)我們讀了一首詩,僅僅說:語言不錯?;蛘哒f,有幾句寫得很好。那實際上不是從整體上對你的詩的否定么?
因為,美總是一個整體的。羅丹的巴爾扎克雕像完成后,學(xué)生們驚嘆雕像那雙手的奇特。羅丹索性用斧子砍去了那雙手,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我的巴爾扎克是一尊完整的形象??!藝術(shù)家的感嘆閃爍著美學(xué)的哲理光輝。
詩也講究整體之美。清初趙執(zhí)信《談龍錄》記有一場關(guān)于詩的爭辯。洪升說:“詩如龍然,首尾爪角鱗鬣一不具,非龍也?!蓖跏康澱f:“詩如神龍,見其首不見其尾,或云中露一爪一鱗而已,安得全體?”趙執(zhí)信說:“神龍者屈伸變化,固無定體,恍惚望見者,第指其一鱗一爪,而龍之首尾完好,故宛然在也。若拘于所見,以為龍具在是,雕繪者反有辭矣?!?/p>
此三人皆以龍喻詩。洪氏主張詩要完整,首尾鱗爪,無一不少;王氏主張精粹,以少總多,以一鱗一爪表現(xiàn)整體;趙氏把精粹和完整辯證地統(tǒng)一起來了,然后畫出一鱗一爪,進而又通過一鱗一爪反映龍的整體。
比較而言,趙執(zhí)信的觀點全面一點。但,這三位老先生有一點是一致的,即他們都注意到了詩的整體性,即藝術(shù)的整體美了。
其實,關(guān)于詩的整體美,我國古代詩人早就注意到了。所謂煉“意”說,實際上就是著眼于詩之內(nèi)在的整體性的。因為“意猶帥也,無帥之兵,謂之烏合”(王夫之)?!耙狻睆恼w上是統(tǒng)治全詩的。即使是外在的煉字、煉句,古人也是強調(diào)著眼于詩的一貫性和整體性。而絕不是就字煉字、就句煉句。
明人譚友夏主張:“必一句之靈能回一篇之運。”清人賀子翼講得更通達。他說:“煉字煉句,詩家小乘,然出自名手,皆臻化境,蓋名手煉字如擲杖化龍,蜿蜒騰躍,一句之靈能使全篇俱活。煉字如壁龍點睛,鱗甲飛躍,一字之警,能使全句皆奇。若煉一句只一句,煉一字只一字,非詩人也?!边@段話的要意是主張煉字煉句要立足于“化境”,立足于使“全篇俱活”,亦即詩的整體機制,整體形象,整體意境。
當(dāng)然,根據(jù)詩歌自身的特點,它更講究的是內(nèi)在的渾圓,飽滿和完整。詩,語言凝練、格局小巧,但卻內(nèi)涵精深,情味雋永。因此,必當(dāng)以少總多,因小見大,讓人從一鱗一爪而知全龍。
這就決定,詩之整體不像小說,講究情節(jié)和故事發(fā)展流程的完整,而是因其自身的性質(zhì),它更追求內(nèi)在整體的完美,如整體意境,整體形象——包括情感形象、人物形象等。即便是敘事詩也是如此。
樂府詩《陌上?!吩诹_敷夸夫的高潮戛然而止,好像沒有結(jié)果,似乎還應(yīng)有個尾聲。但作者偏偏不寫了,來了個不了了之。但是詩的邏輯力量強烈而鮮明地暗示了:羅敷是勝利者。因為詩人筆下的人物刻畫已經(jīng)圓滿地完成了。讀完全詩,站在我們面前的是一位具有光彩照人的外在美,而又有不貪榮華,不媚權(quán)勢的內(nèi)在美的女性形象。這是一尊完美的整體的和諧,和諧的整體。
當(dāng)然系統(tǒng)論的“非加和性”原理,重視事物的整體組合,絕非忽視事物的各個單元。我們強調(diào)現(xiàn)代新詩的主要特征是以整體取勝,絕非是說詩人可以忽視單個字詞單個詩句的錘煉。我們應(yīng)該特別推崇和希望讀到的是以“有篇有句”的整體之美而獲勝的佳構(gòu)。白居易的《長恨歌》《琵琶行》,全詩可謂千古絕唱,但其中也佳句多多。
因此,應(yīng)該說:詩貴有篇有句。
袁枚《隨園詩話》云:“詩有有篇無句者,通首清老,一氣渾成,恰無佳句令人傳誦。有有句無篇者,一首之中,非無可傳之句,而通體不稱,難入作家之選。二者一欠天分,一欠工夫。必也有句有篇,方稱名手?!痹习言娨环秩?,并逐一品其高下低劣。所論極是。有句無篇,只重單元,徒擬好句,不成系統(tǒng),當(dāng)屬于下品;有篇無句,首尾一貫,通體整合,無句可摘,亦為好詩;有篇有句,整體渾成,通篇整合,佳句迭出,是最佳選擇,也是最佳組合,故是最好方陣,最好整體,最好上乘。
(責(zé)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雋波,本名陳世明,河南省信陽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中文系副教授。
參考文獻:
[1] 謝榛:《四溟詩話》見《歷代詩話》下,中華書局出版,1983年8月第1版,第1139頁。
[2] 《文論報》,1986年5月11日第3版,余絲燕譯。
[3] 《清詩話》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年9月第1版,第19頁。
[4] 《藝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12月第1版,第84頁。
[5] 《隨園詩話》上,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0年5月第1版。
名作欣賞·評論版2008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