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邀到一家醫(yī)院去看望四川汶川大地震被救出的孩子,他們都已被截肢,生理和心理上都需要援助。
我說,要去看孩子們,該帶些什么禮物呢?
邀請方說,他們什么都不缺,快被各式各樣的慰問物品埋起來了。您只要帶上問候和心理幫助就成了。
這后兩樣東西當然是要帶的,可是,我還是堅持認為一定要帶上禮物。馬上就要過六一了,這是孩子們盼了很久的節(jié)日,我沒法空著手去見孩子們。
只是,什么禮物好呢?
買玩具!
于是,我和先生跑遍了北京的商場。沙里淘金,終于找到了一款又安全又有趣又個性化又有豐富變化的玩具。它們是絨布做成的動物。摸上去,有一種綿軟的絨毛感,親近安穩(wěn)。想這些孩子,曾在如山的磚瓦水泥砸壓下苦等待援,一定怕極了冰冷堅硬。這種反其道而行之的茸茸質感,該是他們的喜歡。
你只要輕輕按一下玩偶們的左手,就可以開始錄音了,時間大約1分鐘,說得快些可錄下三四句話。然后就是滴滴的警報聲,錄音終止。錄好音后,你捏捏玩偶的右手,機關被觸發(fā),玩偶就把剛才錄下的聲音復播出來,好像一只忠實的鸚鵡。
回到家來,我對先生說,一會兒我在房間里自說自話,你不要大驚小怪。
我關上房門,對著一個個玩偶,配置錄音。直到這時,我才發(fā)現自己有個致命疏忽——我不知道這幾位地震截肢孩童的名字。想打電話去問,一看表,時間已經很晚了,負責聯系的同志很可能已經休息了。
于是我決定先錄下一般的問候,例如:“北川中學的小朋友,你好!北京歡迎你。祝你六一兒童節(jié)快樂開心!”
如果明天我沒有時間問孩子們的具體姓名再重新錄制,就只有這樣播出。我要做好兩手準備。
5月28日,我早早趕到了醫(yī)院,真不錯,大家還沒來。我還能有一點時間完成預定計劃。我把孩子們的名字寫在手上,以防自己一緊張說錯了。躲到醫(yī)院的會議室里,把玩偶從精心買的禮品袋里取出來,再次一一為它們錄音。
對著黑白相間的大熊貓玩偶,我說:“×××小朋友!你好!我也是從四川來的,從此咱們是好朋友!六一節(jié)快樂!”
“×××”,是這個截肢小朋友的名字。
這一刻,我最遺憾自己嘴太笨,不會說四川話。若是小朋友聽到鄉(xiāng)音,一定倍感親近。
當我走進病房,第一眼看到這些孩子們的時候,盡管我當過8年軍醫(yī),是總計20年醫(yī)齡的大夫,盡管我對即將到來的殘酷,已經做了最大可能的思想準備,盡管我不停地對自己說,畢淑敏,你不可以哭,為了孩子們的福祉,你必須要保持鎮(zhèn)定安之若素。他們需要從我們成年人身上看到力量,看到希望,所有的驚慌失措都不可饒恕……可我還是錯愕得肝腸寸斷!我只有拼命調動起全部的精神,維持最基本的平靜。
有一瞬間,我覺得躺在病床上的不是真實的孩子,是一些白綢折疊起的布娃娃。因為只有在摔碎的布娃娃身上,我們才曾看到這樣的斷壁殘垣。
可他們靜靜地凝視著我們,那輕輕的呼吸,證明著生命的頑強存在。
這是被苦難之咽兇殘嚼碎的天使,又被仁愛之手拼綴起來的殘缺的羽毛。
那黑若點漆的眸子,曾見識過最暗無天日的深淵。
那宣紙般柔弱的身軀,曾背負過天崩地裂的塌陷。
那已永遠離去的肢體,曾忍受過錐心刺骨的碾磨。
那跳動著的小小心臟,還要粘合多少次才能修復完好如初?
……
當我把錄音玩偶拿給他們的時候,他們的眼睛閃過光芒。我托起他們的小手,讓他們撳動機關,那手指細弱得像一截斷筷。當他們聽到從玩偶肚子里發(fā)出響亮聲音時,他們的嘴唇微微地上翹了。當玩偶說出他們的名字時,孩子們無比驚奇地睜大了眼睛。當玩偶說出祝福的話語時,孩子們終于悄無聲息地微笑了。
近在咫尺。這是我一生所看到的最為緩慢的笑容,無比脆弱,像一個帝企鵝的蛋在冰天雪地經過長久的孵化,終于探出小小的額頭。然而這微笑如此強韌,一經綻放,它就動人心魄地燦爛起來,攜帶著抵擋不住的芬芳。
我匆匆走出了病房,因為我再也控制不了滾滾而下的淚水。不是因為他們的悲慘,而是因為他們的堅強。
負責對孩子們進行心理治療的協和醫(yī)學院楊霞研究員說,孩子們正在不斷地康復中。她講道:其中一個小姑娘說,馬上就要到六一兒童節(jié)了,我們少年兒童要……
話說到這里,小姑娘突然改口了,說:我們殘疾少年兒童要……
這是多么感人至深的改口啊!
從5月12日14時28分他們被埋入廢墟,黑暗中的煎熬,肉體的斷裂,目睹同學在眼前死去,饑寒交迫,截肢,感染,創(chuàng)傷,高燒,顛簸……這無盡的苦難,鋪成了一條怎樣血肉模糊的路?。⌒」媚飬s用沒有腿腳的下肢走過來了,留下一串串透明的小小腳印。她完成了從震驚、恐懼、否認、憤怒、孤獨、抑郁到“接受現實”的階段,她走得多么快啊,像一縷曠野中的清風,其速度是我們成年人都追趕不上的。
她還會有很多反復,很多磨難,但是,她的微笑告訴我們,這一切都會一寸寸翻過去,直到新的篇章翩然展開。
(冰雪摘自2008年6月4日《沈陽晚報》)
·送你一杯茶·
他們是這樣的一群少年:災難降臨時,他們忍受著軀體上的劇痛,在黑暗中默默地等待救援,同時,他們又親眼目睹了親人同學永遠地走進了“黑暗”……同樣是這群少年,當“重見天日”時,他們記得給救命的恩人敬禮,記得安慰守候的父母,記得喜愛的可樂,甚至記得重返廢墟營救他人……這種在災難中迅速成長起來的堅強、樂觀的青春,像一縷清風,撫慰了悲愴的心靈,令人欣慰。也許,綻放在這些少年嘴角的微笑是緩慢且無聲無息的,但是,它卻表達了少年們掙脫夢魘的努力和頑強活著的決心。(小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