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雪揮
三年困難時期,也是中國對外援助最踴躍的時期之一。1962年,在嚴峻的國內外形勢下,王稼祥提出了一系列穩(wěn)妥務實的對外工作主張,包括對外援助要實事求是,量力而行,結果被批判為“三和一少”,王稼祥被迫搬出了中南海。一次防“左”糾“左”的嘗試失敗了
“1961年的元旦社論顯示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少有的低調,與前一年相比,對國內形勢的分析不僅篇幅增加,而且也務實得多。社論承認‘農業(yè)兩年歉收,1960年‘農業(yè)生產計劃和依靠農業(yè)供給原料的輕工業(yè)生產計劃都沒有能夠完成?!?/p>
這是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牛軍在其文《1962:中國對外政策“左”轉的前夜》中的引述。
1962年無疑是共和國史上最為復雜敏感的年份之一。饑荒的陰霾猶存,處于全面衰退中的國民經濟尚無大的起色,凋零的部門起初是農業(yè),后來逐步蔓延到輕工業(yè)、重工業(yè)。就國際環(huán)境而言,周邊事件層出不窮。中國和印度的邊界紛爭升級,1962年,中蘇關系的驚天大事,則是新疆伊犁地區(qū)6萬多名中國居民大規(guī)模外逃到蘇聯(lián);而在東南沿海,蔣介石政權則趁大陸經濟衰退,籌劃從臺灣反攻大陸,60萬解放軍不得不因此備戰(zhàn)集結。毛澤東判斷,這是“帝反修”的聯(lián)合進攻。
一向謹慎思考,甚至在工作中不茍言笑、冷靜理性的王稼祥,便是在1962年共和國的內外交困中,將自己推向了風暴眼。
對外援助要“量力而行”
這已不是王稼祥第一次在危急關頭表態(tài)。作為黨內資深領導人,王稼祥25歲便出任中共蘇區(qū)中央局委員,中國工農紅軍總政治部主任,1935年遵義會議上,王稼祥投出了最關鍵的一票,確定了毛澤東在黨內的領導地位。1962年,時任中共中央對外聯(lián)絡部部長的王稼祥,再一次面臨擔當與抉擇。
1958年的王稼祥,心中已不能平靜。妻子朱仲麗發(fā)現(xiàn),他經常一個人長時間地深思,夜里也久久不能入睡。有時坐下來匆匆寫些什么,有時又擱筆凝視窗外,或是在房間里不安地踱來踱去。曾擔任過駐蘇大使的王稼祥,提醒人們蘇聯(lián)公社垮臺已有前車之鑒。而此時,人民公社未經試點,就在全國的窮鄉(xiāng)僻壤一瞬間都建立起來了;黨的領導同志已開始擔心糧食吃不完怎么辦,而且已經開始同外國共產黨的領導人討論這個問題了。得知王稼祥對“大躍進”有意見,毛澤東說:“兩百多名中央委員,就是王稼祥一個人反對呀?”
1962年,王稼祥的憂慮變成了現(xiàn)實。國內外局勢都出現(xiàn)了罕見的嚴重局面。據(jù)中聯(lián)部副部長王力回憶,“1962年初,七千人大會期間,稼祥同志了解到更多的國內困難情況。他找我到他家里去深談,我們二人抱頭哭了。”王稼祥找劉少奇長談了一次,隨即在內部小范圍進行了討論。但規(guī)定不許向外講,用他的話,是“關起門來談一談”。取得大家同意后,采取給“恩來、小平、陳毅同志”寫信的方式,寫成了一個作為《黨內通訊》的信件。與此同時,王稼祥還起草或者審定了一系列文件報送中央。這些意見概括起來,即要爭取和平的國際環(huán)境,采取和緩的方針,注意斗爭的策略,以爭取渡過或減輕困難。為此,要避免中蘇關系的公開破裂、要避免把美帝國主義的鋒芒全部集中地吸引到中國身上、要避免朝鮮式戰(zhàn)爭、采取談判手段解決中印爭端等。王稼祥還主持撰寫和審定了《關于支持別國反帝斗爭、民族獨立和人民革命運動問題——實事求是,量力而行》提綱。提綱說:“在我們目前處于非常時期的條件下,更要謹慎從事,不要說過頭,做過頭,不要過分突出,不要亂開支持的支票,開出的支票要留有余地,不要滿打滿算,在某些方面甚至需要適度收縮,預見到將來我辦不到的事,要預先講明,以免被動?!?/p>
王稼祥建議對外援助要“量力而行”,并非是空穴來風。三年困難時期,中國對外援助的力度不減。記者查閱了外交部相關的解密檔案,2008年11月最新一批解密資料中,1965年5月10日上午,北京釣魚臺賓館,曾是“絕密”級別的會談記錄里,周恩來總理向阿爾巴尼亞貴賓介紹,從1950年到1964年底,我國對外援助金額達人民幣108億元。已經使用的援助金額中,又以1960年至1964年的5年中,即我國最困難的時候用得最多。
外交部的解密檔案不斷佐證了這段歷史。1960年4月16日,我國駐幾內亞使館來函請示,說明幾內亞目前糧食緊張。“兄弟國家使館紛紛議論,希望中國能有所行動?!痹撜埵緢蟾姹硎?,鑒于幾內亞反帝較堅決,和社會主義陣營關系還友好,建議我方主動贈幾內亞3萬至5萬噸大米。半月后,外交部批復,決定以政府名義,無償贈幾內亞大米1萬噸。
1959年至1961年,在中國連續(xù)幾年糧食不足、人口減少的狀況下,大批中國糧正源源不斷地援助友好國家。在外交部業(yè)已開放的檔案里:1960年,除了運往幾內亞的1萬噸大米,還有15000噸小麥運往阿爾巴尼亞。援助帶來的友誼是無價的。1961年8月,一封函件要求將我國援助老撾的兩噸上好的南寧稻種火速發(fā)運,以適合老撾9月初播種;半個多月后,另一封追加的函件要求我國再援助老撾15噸到20噸南寧稻種,作為10月中旬播種之用。最后我方決定再援助15噸。我駐老撾使館匯報,當時的老撾領導人富馬當即說比如“美國即使對老撾表示友好,也不是永恒的。只有與鄰國,首先是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和越南民主共和國的友好關系,才一直延續(xù)到地球的末日”。
“三和一少”
1962年,王稼祥上書的那些信及文件,至今沒有完全公布。他曾教導屬下工作人員,天下事有些是辦不到,而且不該辦的,而要制止、特別是糾正來自“上面”的“左”的東西是很難的。結果不幸而言中?!皬膩頉]有考慮過后果,因為他不是為自己?!蓖跫谙榉蛉酥熘冫惛嬖V《中國新聞周刊》,她認為丈夫王稼祥是一個富于思考的人,看見一些事情對黨和人民不利,他認為自己不說話,就不是一個好黨員。
王稼祥寫建議信有一個推動力,那就是1962年初毛澤東在七千人大會上的講話,“我們提倡不抓辮子、不戴帽子、不打棍子,目的就是要使人心里不怕,敢于講意見?!蓖跫谙樯钍芄奈瑁诮ㄗh信結尾處加上了這樣一段話:“口羅口羅嗦嗦寫了一大篇,可能毫無參考價值,只是打擾你們。但既然有這些想法,就寫出來,即使是完全錯誤的,想你們也不會責備和見怪。”這樣謙恭的行文仍然引發(fā)了復雜的結果。
據(jù)王力回憶:“當時毛主席掰著指頭說:這是對帝國主義要和,對修正主義要和,對印度和各國反動派要和,對支持民族解放運動要少,這是‘三和一少?!泵珴蓶|是受到了陳毅小組發(fā)言的啟發(fā),在批判右傾的大環(huán)境中,時任外交部長的陳毅聯(lián)系外交領域,說現(xiàn)在有“一股風”叫“三面和一面少”。他認為,同美蘇和印度的斗爭是不可避免的,對外援“要算政治賬”,還要更多地支持民族解放運動。但他基本認同1960年以來的調整緩和的對外政策,認為斗爭是“非常必要的”,但“都是有分寸、有約束的”。毛澤東對陳毅的發(fā)言顯然很贊賞,在簡報上批示“可看,很好”。
而“三和一少”的即興發(fā)言最終被想插手中聯(lián)部工作的康生利用了。朱仲麗在《毛澤東與王稼祥——疾風知勁草》一書里記載,“他到處煽風點火,說中聯(lián)部的錯誤都是由王稼祥那封信引起的,那封信的要害是提出了‘三和一少的修正主義即右傾機會主義外交路線?!笨瞪鼘ⅰ叭鸵簧佟保l(fā)展為“三降一滅”,還寫進了九大的政治報告,即“投降帝國主義、投降現(xiàn)代修正主義、投降反動派和消滅民族解放運動?!倍c之針鋒相對的是“三斗一多”,就是對帝國主義要斗,對修正主義要斗,對各國反動派要斗,要多援助民族解放運動。
被扣上修正主義帽子的王稼祥及時找到毛澤東當面認錯,毛澤東叫他在什么范圍內討論的,就在什么范圍內談談。盡管一再檢討,“三和一少”還是和“三風”一起被列入重點批判對象。毛澤東將當時對“大躍進”的否定概括為“三風”,即“黑暗風”“單干風”和“翻案風”。他曾多次說過,修正主義就是對外搞“三和一少”,對內搞“三自一包”。
“歷史是最好的裁判官”
“歷史是最好的裁判官”,這是王稼祥在1943年7月《中國共產黨與中國民族解放的道路》一文中說過的話。在該文中,王稼祥首次總結出了“毛澤東思想”的概念。毛澤東曾經屢次挽救過王稼祥的政治生命,但是1962年以后,王稼祥的政治生涯事實上終結了。
王稼祥不久便被實際撤銷了中聯(lián)部部長的職務。不再是黨的重要領導人,王稼祥搬離了中南海。在中國人民大學工作的兒子王命先忍受不了批斗,投河自殺身亡。王稼祥本人被軟禁,朱仲麗被“專案組”定為“現(xiàn)行反革命”,非法拘押在中聯(lián)部一間朝北的小屋里,一關就是六七個月??瞪岢鲆獜氐自覡€中聯(lián)部這個“三降一滅”制造廠。王稼祥難以承受和應對,由于極度緊張,他產生了精神紊亂和幻覺、幻視癥。他不斷地喊:“我沒有罪!”朱仲麗記述說,“入夜,他仍不時地驚叫。”1974年1月22日,《北京日報》重提所謂“三和一少”妖風。1月24日晚上,王稼祥心臟病發(fā)作猝然離世,終年68歲。
隨著文化大革命的全面爆發(fā),“三斗一多”戰(zhàn)勝了“三和一少”。1966年8月,中共八屆十一中全會提出:無產階級國際主義是我國對外政策的最高指導原則。我國的對外援助也達到了新高。中共中央黨校博士張郁慧在其論文《中國對外援助研究》引述,進入20世紀70年代,毛澤東曾幾次主張大幅增加中國的對外援助。1970年,毛澤東在會見巴基斯坦總統(tǒng)葉海亞·汗時,提出對巴基斯坦的援助要由原來的2億元增加到5億元。而1973年,中國對外援助數(shù)額創(chuàng)下了歷史最高紀錄,當年對外援助支出達到55.8391億元人民幣。曾經任中聯(lián)部部長的朱良在《無私無畏追求真理的王稼祥》一文中,亦描述了當時的對外援助金額之大:“最高時占國家財政支出的6%~7%?!?/p>
1979年,中央為所謂 “三和一少”“三降一滅”問題平反。通報指出:“建國二十多年來,根本不存在一條所謂‘三和一少‘三降一滅修正主義路線。中聯(lián)部的工作和其他外事部門一樣,執(zhí)行的是中央的路線,重大決策都是黨中央、毛主席、周總理定的。工作中雖然有這樣那樣的缺點錯誤,但成績是主要的,中聯(lián)部的干部和群眾是好的。”
針對1962年王稼祥上書的非凡勇氣,《王稼祥傳》作者、安徽省地方志辦公室原主任徐則浩,在采訪結束后又特地給記者打來電話,復述了當年胡耀邦的一句評語:“總的說來,稼祥同志后半生的成就,并不比前半生遜色,并且為前半生增添了新的光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