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復高考二十多年后,在“八八”會議故址,兩代人的手握在了一起。偉人已去,音容猶在。小平那句“……二十年見大效”的預言恍若昨日,那個在高考作文中發(fā)出“第一聲啼哭的嬰兒”也已經(jīng)考上了大學……
1977年8月,在科學和教育工作座談會上,鄧小平以他獨特的眼光,一錘定音恢復了停滯11年的高考。570萬滿懷驚喜的考生從四面八方涌向考場,形成中外歷史上最大的一次“進京趕考”。
二十多年后,依舊在北京飯店那間中式會客廳里,當年參會的學界泰斗吳文俊、王大珩、王守武、黃秉維、葉篤正,教育部負責人李琦、何東昌又聚在一起,彼此已是鬢發(fā)銀白。當中央電視臺主持人把我和人大教授周效正、央視高級記者鐘里滿作為當年的考生代表介紹給他們時,吳老看著這些雖學有所成,但也年過半百的后進無限感慨:當年小平同志就在這里提了—個希望,希望從恢復高考起,“五年見初效,十年見中效,二十年見大效”。轉眼就是二十多年了,小平的話恍若昨日。
王老問起我當年那篇被民間傳為“不稱職的父親”的狀元作文,我告訴他,那個在作文中發(fā)出“第一聲啼哭的嬰兒”也已經(jīng)考上了對外經(jīng)貿(mào)大學?!斑@又是新一代人了。我告訴女兒,你們的高考是從我們這一代開始的,我們的高考就是由在座的前輩和小平同志一起央策的。我們到這里,首先就是要表達我們這些老三屆的感激之情”。
二十多年前的1977年8月,33位專家也是從四面八方,從勞動的牛棚,從塵封的實驗室,從攔羊的荒坡,從停滯的大學來到北京飯店。值得注意的是,當時找到的33位都是自然科學領域的,沒有一位社會科學家。雖然大家并不知道會議的主題,但都預感到—個關鍵時刻關鍵人物的到來。
如今這其中的六位專家、教授和兩位部長故地重逢,與當年參加高考的受益者一起圍坐在這間古舊的客廳里回憶往事,小平同志那句“我自告奮勇管科學教育,今天來聽聽大家意見”的話語仿佛還在耳邊回蕩。
當鄧小平一錘定音“今年就恢復高考”時。我正在污水井取水樣,覺得我們這些年過三十的老三屆只是一個陪襯……
李琦回憶,在太原招生會議上仍延續(xù)“文革”中“群眾推薦、領導批準”的老辦法。鄧小平在無奈中也劃了圈?,F(xiàn)在要讓第一線的教授專家來推動一下這些保守的各級領導干部。劉西堯部長也說,報告今天已經(jīng)送上去了。查全性急著說,今年還來得及:第一,今年還沒有正式招生,第二報告也未送到。耽誤一年就是十幾萬青年的問題。鄧小平問劉西堯還來得及追回來嗎?劉西堯說還來得及,但高考就要推遲了。鄧小平當即拍板“既然大家要求,那就追回來”。隨著他“即使推遲半年,也要改,今年就要恢復高考!”的一錘定音,全場響起第一次熱烈的掌聲。王大珩說,小平同志的果斷,那個時候我們是五體投地的佩服。
而這時,我正用撿來的廢磚頭和防震棚舊木料,在租住的農(nóng)民房旁為懷孕的妻子搭廚房,并不指望有什么不同的夢……
由于在部隊那次的經(jīng)歷,對于只有靠走后門推薦上大學早就絕望了。我在部隊時既是筆桿子又是軍事尖子,能把大號手榴彈扔到60米開外。雖然我父親被關押審查,但首長惜才尚武,只是讓我下炊事班做飯。1973年夏天,突然調(diào)我到高考復習班,真是喜從天降。但去了以后才知道是給—個領導的后代補課改作文,那種失落可想而知。其實當時發(fā)生了張鐵生的白卷事件,考試成績不算數(shù)了,出身和門路是首要條件。
從部隊復員后,我到環(huán)保所當了個化驗工,每天懷里揣著兩個饅頭夾桃酥,四處抽取工業(yè)廢水和生活污水。每天下班都用自行車“順”幾塊磚頭回來。有時我愛人也挺著個大肚子撿幾塊回來,誰會想到她曾是個芭蕾舞臺上的“白毛女”啊,為跟我到北京才對調(diào)到地鐵當工人。我們在貧民區(qū)終于把廚房的四墻壘起來,坐在中間看著天上的星星算著孩子的出生日期,覺得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所以當1977年秋得知恢復高考的消息時,覺得我們這些30歲的老三屆只不過是個陪襯,考分要比常人高出一大節(jié)。要知道那是11年的考生堆積在一起、競爭殘酷的高考,錄取比例是57:1!沒有教材,以前的書抄家時早沒了。碰巧有個同學盛家駟收藏了包括舊考卷的各種課本,我和宋柏林是連看書帶蹭飯。后來他成了著名收藏家。
但當我填寫志愿表選擇報考學校時,卻遇到了一個難題考上了以后怎么辦?清華大學是我少年時代的夢想,她曾是那樣近在咫尺。盡管妻子全力支持我,但孩子冬天即將在這小屋中出生。我每天得搬運蜂窩煤劈柴生火,大雜院里的水龍頭凍了,我得到對面工地去提水。京郊著名的八大學院來回也要兩個小時的路程,但我要保證這小屋水缸是滿的,火爐是熱的,奶瓶是溫的……我拿出圓規(guī),選擇半徑最小的學校,三個志愿都寫了建工學院。它離這里騎車用不了10分鐘,我們這個小家是圓心。
鄧小平真的發(fā)了脾氣。斷然劃掉招生的“出身”條款,從根本上動搖了極“左”的傳統(tǒng)根基。高考作文前夜,老鼠在床下凍得亂竄,我卻格外清醒……
盡管小平在“八八”會議敲定當年恢復高考,但是事情一進入極“左”的思維定式和傳統(tǒng)的審議程序,便又一次進入膠著狀態(tài)。李琦回憶,面對拖了40天議而不決的招生會議,鄧小平發(fā)了脾氣。1977年9月19日,鄧小平找來教育部的負責人,批評他們辦事太慢,政審條件太繁瑣,還背著“兩個估計”的包袱,不敢為廣大知識分子說話,“將來要摔跟頭的!”并親自在1977年招生方案中刪除了政審中唯成分論的“出身”條款,用簡明的語言概括為,“總之,招生主要抓兩條,第一是看本人表現(xiàn),第二是擇優(yōu)錄取。”當時就包括薄一波等受沖擊的老干部的孩子得以沖破非議參加高考。這使干百萬考生實現(xiàn)了“在分數(shù)面前人人平等”。
幾乎每年高考,人們都要提起那篇引起轟動的作文。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前幾門數(shù)理化考題太容易了,根本拉不開分數(shù)以填補年齡差距,成敗都在這最后一門的作文上。那天夜里,隔著貼在斑駁窗棱上的舊片基,大雜院里已飄下最初的雪花。我沒有時間點燃爐火,生產(chǎn)的妻子被送回柳州娘家。我壓上了全家的棉被,任憑饑餓的老鼠在床下亂竄。寒冷卻使幻覺格外清晰起來:身后慈愛的母親,眼前寬容的妻子、腦海中女兒的第一聲啼哭……
第二天的作文題目頗具時代特色:《我在這戰(zhàn)斗的一年里》。我當時看著考卷心里非常矛盾,寫一篇“抓綱治國”的應景文章并不難,但大家都會寫,分數(shù)根本拉不開。但發(fā)出內(nèi)心郁積了10年的感受,在當時尚未解凍的政治氣候下必定兇多吉少。這時我耳邊響起了女兒出生時的哭聲,它仿佛是一聲命運的呼喚,我終于寫下了第一句嘆息,“再也沒有嬰兒的第一聲啼哭更能提醒你已經(jīng)進入中年了……”然后筆就再也沒有停
下來。
北京電視臺《真實檔案》幫我找到了1977年12月11日當晚的日記:
下午作文《我在這戰(zhàn)斗的一年里》,我從產(chǎn)房女兒寫到實驗室,報考大學,又回到病房,這平凡的學習不正是向那些政治空談家討回青春的戰(zhàn)斗嗎?
估計如果碰上有想象力的老師,可以拿下85分以上,如果碰上教條的中學教師,可能只有60分了。這門考得有點冒險。
……我完全信服上帝的公平了,我等待和服從他的裁判。
后來事情竟戲劇般的相似!那篇作文還沒最后判定就被傳出,就以《不稱職的父親》的題目在民間廣為傳抄,聽說當時對是得最高分還是最低分引起了激烈的爭論。
后代無法理解,一篇作文怎么能傳抄成了社會的焦點。一個美女作家在網(wǎng)上說,閻陽生在那個年代振聾發(fā)聵的作文,在今天看來實在不算什么。網(wǎng)絡上任何一篇點擊5次以下的作文,抖出的料都要比他精彩。
面對動輒點擊率上百萬的美女作家,我常常毛骨悚然:一片眼球翻動的海洋。但我也知足,時隔30年,還有人點擊我。不知再過30年,還會有人記起那篇古董嗎?魯豫說:會的,因為它折射了那個時代。
高考并沒有使我的命運發(fā)生戲劇性的變化,但它在一代人的心中鮮明地印上了兩個前所未有的詞匯:“公平”和“競爭”,成為改革開放的先聲
現(xiàn)在人們有一種說法,好像當時考上大學的老三屆都自然地成了黨政高官。而我從建工學院畢業(yè)后,人生并沒有發(fā)生戲劇性的變化。我一度還被分配單位拒之門外。最終仍是去取污水搞化驗,只是頭銜從工人變?yōu)橹ぃべY由40.5元升為56元。
但是我們渴望的不正是公平的競爭嗎?況且10年一屆的狀元頭銜也并不是御賜,而是來自民間,正如他們在傳抄時給它的昵稱“不稱職的父親”。如果那時被戴上一頂烏紗,我就不會橫心出國留學,并由此走遍陌生的世界;也不會毅然辭職下海,感受市場大潮的初起。
對于高考的關注成為我難以舍棄的一個學術課題。我把登在《人民論壇》的論文《我國高考史上的兩次重大變革》向“八八”會議的前輩匯報。當570萬考生從四面八方涌向考場時,他們心中的旗幟上鮮明地印著兩個前所未有的詞匯:“公平”和“競爭”。這是“八八”會議留給我們時代最重要的遺產(chǎn)。
在會下,和當時清華大學的領導何東昌的交談對我有特殊的意義。1966年,我18歲,繼兩年前我考上當時北京收分最高的清華附中后,又在第二年被選入清華預科。預科班的主課全由清華大學講師任教,等于一只腳踏入了清華大學,前途一片光明。我的理想是工程物理系,地點是遙遠的西北戈壁核基地,目標是美帝蘇修。當時何東昌不僅是抓試點的大學領導,也是著名的物理學家。
但青春的活力使我依然覺得太漫長,我和幾個密友決定跳級提前參加高考。但第二年爆發(fā)了文化大革命,使這一切突然轉向。當宣布暫停高考時,我們竟有一種壓力驟然釋放的解放感!
當我們意識到運動的荒唐時已經(jīng)太晚了,接著毛主席一揮手,一代青年作為一個整體被送往農(nóng)村。父親被關押后,我揣著一封信投奔三十八軍。取消高考造成了10年的文化荒漠,我們遭遇到人生的第二次饑荒:繼“三年災害”中對食物饑餓后,“文革”中對知識的饑渴。
我告訴何老,當時沒敢報考清華大學的一個原因是內(nèi)心對清華的負罪感。我后來有關教育的一系列文章也是一種自我反思。令我十分感動的是,何校長和所有到會的“八八”會議的學者一一在我的文章上簽名,成為我珍貴的紀念。這次會見也成為中央電視臺文獻紀錄片《千秋基業(yè)》的重要內(nèi)容。
1977年,我和弟弟從一南一北分別考上大學,80年代又分別考上德、法留學生。當我們在歐洲相遇時,回想起小平同志當年恢復高考的政治眼光和果敢決斷,不禁感慨萬千。
責任編輯王文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