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凈
土本典昭借助一個持續(xù)其一生的紀錄行動,完成了外在與內在世界從污染到凈化的生命轉化歷程。
2008年6月25日,我得知日本著名的紀錄片導演土本典昭因肺癌于前一天凌晨逝世。腦子里即刻出現去年底與他會面的情形。
2007年10月間,我跟云南的兩個朋友到日本參加“山形國際紀錄電影節(jié)”。節(jié)后,日本朋友又在東京明治大學組織了“云之東:紀錄片見證現在的中國”研討會。會議名稱“云之東”,是與我們在云南舉辦的“云之南紀錄影像展”相呼應,揭示了發(fā)生在兩個地理空間的兩個事件之間的因緣。
14日下午的討論以“從云之南看中國紀錄片運動”為主題。會議邀請的重要發(fā)言者,是日本著名的紀錄片大師土本典昭先生。山形紀錄電影節(jié)策展人藤岡朝子在2005年《云之南紀錄影像論壇(手冊)》回顧單元的導言中寫道:
“1970年的大阪世博會上,各式各樣的生活方式和突飛猛進的技術匯聚一堂,展現了日本戰(zhàn)后的復興與崛起,然而經濟的快速增長絕非沒有任何代價。田園和村舍的荒廢、海洋和自然環(huán)境的污染以及城市機動車數量的增長,只是日本20世紀60年代現代化進程中負面影響的幾個側影。人們奮起反抗,拒絕成為社會快速發(fā)展中的犧牲品。土本典昭和小川紳介拿起攝像機,和他們站在一起……
“拍攝者長期介入他們所選擇的社區(qū)進行拍攝,創(chuàng)作出了大量優(yōu)秀的系列紀錄片。土本典昭的‘水俁系列產生了10多部片子,表現工廠排放有毒物到水俁海域而遭受汞中毒的被害者。小川紳介的‘三里冢系列(8部片子)講述當地農民反對建設國際機場、不肯放棄自己土地的斗爭。他們的影片手法新穎、觀點鮮明,與時代的獨立精神緊相吻合,并對當代的日本紀錄片導演產生了深遠的影響?!?/p>
紀錄電影的豐碑
朝子所說的土本典昭(Tuchimoto Noriaki,1928-2008)和小川紳介(Ogawa Shinsuke,1936-1992),是日本戰(zhàn)后紀錄電影史上的兩座豐碑,也是激勵中國當代獨立紀錄片人面對現實進行創(chuàng)作的先驅者。早在1990年代,天津的紀錄片作者馮艷翻譯的《小川紳介的世界》就從臺灣傳人大陸,成為年輕紀錄片人的啟蒙讀物。我在北京三聯書店花100多元買到此書,很快被昆明的朋友借去,漂流得不見蹤影。小川的著作經重新編輯翻譯,以《收割電影》的書名于2007年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小川的電影,近年也先后在云南、北京等地舉辦了回顧展。
相比較于小川紳介,土本典昭被介紹到中國則晚了許多。他在2005年3月應“云之南紀錄影像論壇”組委會的邀請,攜妻子到昆明參加該影展的第二屆活動。本屆影展的“回顧單元”專門推介他的《在路上》、《水俁病患者的世界》和《水俁病日記》3部作品,給我國的觀眾和紀錄片作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诼飞稀肥峭帘镜湔训谝徊渴艿疥P注的作品。這部影片于1963~1964年制作,它跟隨出租車司機奔波于東京的大街小巷,在運動的過程中紀錄下這個龐大混亂的工地,見證了日本大城市快速擴張的面貌。它以其獨特的視角開創(chuàng)了“60年代紀錄片新紀元的革命”。
1965年,土本典昭找到了他終生紀錄的對象:水俁病患者,拍攝了這個系列的第一部電視紀錄片《水俁病的孩子還活著》。從這一時期到1970年代,日本高速發(fā)展帶來的環(huán)境和社會問題逐漸顯現,其中最嚴重并廣為人知的事件就是水俁病的爆發(fā)。當時,九州島的一家公司因污染排放而導致附近水域周邊的許多居民汞中毒,在過去40年里有:1000多人死亡,更多的人肢體變形,終生殘廢。從1965年開始,土本典昭便以畢生的精力從事水俁病的影像調查,先后拍攝了《水俁病患者的世界》(1971)、《水俁報告系列》(1973)、《水俁病起義——尋找生命意義的人們》(1973)、《醫(yī)學意義上的水俁病》(1974)、《不知火?!?1975)、《水俁日記》(1995年)等17部紀錄片。為拍攝該系列的影片,他和妻子搬到當地居住,以常人的眼光觀察受害者的日常生活。在“云之南”放映《水俁病患者的世界》時,觀眾并不多,長達160多分鐘的片子,沒有任何噱頭,運鏡緩慢,講述細膩,對觀者的耐心無疑是個考驗。這樣的影片不僅要看,更要讀。但它們不是給國際電影節(jié)評委看的,不是給藝術評論家讀的,它們的觀眾就是那些被侮辱與傷害的人。
王眾一先生說:“當初小川紳介的《三里?!废盗泻屯帘镜湔训摹端畟R》系列,由于尖銳地觸及了日本的社會現實,在普通的電影院里無法上映。于是他們自己拿著片子在全國各地巡回放映,這個辦法后來被稱為自主上映,今天在全世界許多地方都流行開來?!?/p>
水俁系列的影像里不僅有哭訴、反抗,更有自然的美麗和人們的堅強。土本典昭在關于《水俁日記》的導演闡述中說道:
“那個時候,患者們一直盼望著的水俁病問題的政治解決開始出現了轉機。在以市長吉井正澄為首的市政府的干預下,加害方開始正式道歉和進行賠償。自水俁病被發(fā)現40年后,患者們終于獲得了‘市民權。每一個人都在思考要如何在水俁這塊土地上生活下去。比如,在填埋地舉行的第一次火節(jié)上,以前一直為死去的魚類的靈魂惋惜,不忍靠近填海地帶的患者衫本榮子,登上了祭壇,向魚兒謝罪,并獻上了感恩的祈禱。這情景在那些把填埋場看成是死者和受污染的魚兒們的‘墳場的人們心里引起了極大的震撼。市民們感到了‘地殼在震動。這個大海、魚和人類的聚會既還原了水俁的本來面目,更是靈魂復蘇的聲音?!?/p>
土本典昭借助一個持續(xù)其一生的紀錄行動,完成了外在與內在世界從污染到凈化的生命轉化歷程。
道路越難走,就越接近真理
2005年3月,我忙于繁雜的影展會務,沒有跟土本典昭先生詳談。但因為參加2007年10月的山形紀錄電影節(jié),卻得到與他見面的機會。
10月14日上午,在明治大學的“云之東”討論會開始前,藤岡朝子帶我們去土本典昭先生的工作室,同行的有天津的紀錄片作者馮艷、“云之南”的策展人易思成、楊昆和我。我們步行穿過幾條小街,到了另一條小街的一座平房前。進屋,我顧不得東張西望,只看清了墻上一張水俁系列電影的海報:一只被飛速的現代化和工業(yè)污染扭曲了的手。
聊了一陣,我們跟土本典昭先生去看他的收藏。一個像車庫又像書庫的房間里,一排一排的書架上排列著裝訂整齊的剪報,它們都按各種專題歸類,有:“地球環(huán)境”、“朝鮮民主主義共和國”、“水俁”等等,以及“中國”。土本典昭先生說,他收集了《朝日新聞》上1969年以來99%有關中國的文章,分36個主題,編輯為:160冊。光做剪報就消耗了全部精力,沒時間讀了,打算死后捐給大學的圖書館。
我發(fā)現,書架上還有《毛澤東選集》和《星
火燎原》。
吃中飯前,土本典昭先生講起和中國的緣分。他講話直截了當,不掩飾內心的感情,說他曾加入過日本共產黨。1950年代發(fā)生朝鮮戰(zhàn)爭,當時很相信毛主席“槍桿子里面出政權”的教導,有很多人下鄉(xiāng)搞運動。他受日共的派遣,帶槍下鄉(xiāng)當農村工作隊,結果被捕。在獄中讀《矛盾論》等書,學會了看中文。
他說,以前不知道什么是馬克思主義,在獄中卻完全無法抵擋毛澤東思想的力量。又說,現在世界上有很多人說中國是極權統治,他不認可這種觀點?!拔幕蟾锩庇袉栴},但毛澤東思想并沒有失去價值。
1970年代中日恢復邦交,土本典昭期望去中國看看??梢驗樗?968年到前蘇聯,拍攝了紀錄片《西伯利亞人的世界》,被中國當作親蘇分子,沒有接到邀請。一直等到2003年,他才自費訪問了中國。2005年3月,他又應“云之南紀錄影像展”的邀請第二次去中國,認識了云南。他覺得中國很了不起,非常喜歡。
土本典昭先生開玩笑說,他的運氣沒有小川紳介好,雖然他先跟中國發(fā)生聯系,小川卻先被介紹到中國了。
下午12點過后,我們陪土本典昭夫婦走路去明治大學。他弓著腰急急往前趕,等到達開會的大樓下,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他已年近80,彎腰站在石梯上,一口口地喘氣,兩眼瞪著天空,心里只把會場當作唯一的目標。我看著他,知道這是一個終身在追求自己理想的人。
下午的會議,先放了云南藏族作者扎西尼瑪的《冰川》,然后,土本先生激動地講了心里話。我坐在旁邊,匆匆做著筆記:
“我們在戰(zhàn)后的廢墟上建立起影像的記憶,一切就像昨天發(fā)生的事情。那時,社會主義如太陽般耀眼。經過嚴酷的軍國主義時期,我們把目光轉向與之相反的蘇聯和中國。我在戰(zhàn)后沒領過工資,而加入了小小的‘日中友好協會,發(fā)行報紙雜志,介紹中國的電影。
“戰(zhàn)后,我們由劇情片開始,對世界的紀錄片睜開了眼睛。1970年代以前,蘇聯大使館經常舉辦放映會,大約持續(xù)了10年。印象最深的是此前沒有看過的紀錄片,如一個叫基爾基特的大師,他晚年很凄涼,很想看他的片子,為此找了蘇聯大使館的官員,卻被他們拒絕,感覺社會主義抱有拒絕紀錄片的態(tài)度。1968年,因為想去蘇聯,接受了豐田財團的資助,前往西伯利亞。從日本的那賀港出發(fā),跟電視臺橫穿歐亞大陸,制作8集紀錄片。我們在中蘇邊境拍到兩國居民的沖突,向往共產主義的我對此很難理解。我在黑龍江邊問有蒙古血統的邊民為什么拿槍對著中國人?在莫斯科我說出自己的想法,遭到批判,叫我回日本。
“今天忽然撿起記憶的碎片,第一次對中國朋友講這些事情。我找過蘇聯電視臺做紀錄片的年輕人,問他們拍了什么。他們什么都沒拍,因為收入很好,一切都有保障,只要計劃通過審查,預算很優(yōu)厚,想用多少膠片就有多少,機器也很好,不必多想什么,還反問我在西伯利亞拍了啥??晌业褂X得他們一生的自由很有限,而無政府主義狀態(tài)的日本反而更自由。他們唯一的拍攝可能是拍旅行、風景、節(jié)日。但如果想對自己的生活有所把握,就得反映出作者內心的聲音。因此我得出結論:在社會主義國家不可能拍真正的紀錄片。
“后來竟如自己的期待,不是去了北京,而是去了云南。2005年請我去參加云之南紀錄影像展,此前還參加過北京的一個電影展。感覺社會主義的中心城市有文化官僚,所以想遠離中心,去接近邊緣的人。在那里內心得到了釋放,不是簡單的心情輕松。每個人都可以打開自己的心靈。在那里,年輕作者都圍著高手,讓我能安靜地仔細觀察電影展的情況。在一家酒吧看了關于討論建大壩的片子,感覺這才是真正的紀錄片。那樣自主的放映會,那樣興高采烈地看電影。于是理解了民族的多樣性,理解了年輕作者的熱情??吹剿麄兊纳碛埃钗曳浅8袆?,為之,我寫了有關云南的隨筆。
“紀錄片是用影像的方式表達強烈的愿望,這樣的拍攝還會持續(xù)很長時間。經驗告訴我,把自己感受到的表達出來。不是要說服誰,只是用嘴,用語言無法說的,可以用影像表達出來,從內心的掙扎中拿出來。
“10年前就有專家宣布水俁病已撲滅,可如今又發(fā)現5000多病人。周圍有很多質疑的眼光,問為什么還要援助他們?可能10年前他們沒有說,或不愿意說?,F在我要再去拍,繼續(xù)用紀錄片去追究真相。
“真實就像太陽光,瞳孔睜大,眼睛就被刺瞎了?!?/p>
土本典昭先生講述時,他的妻子坐在右手邊,兩眼緊盯著丈夫,隨著他一會兒激動,一會兒笑。當演講結束,大家鼓掌時,她也拿著背包上布娃娃的小手使勁拍巴掌。
今天的中國,不可避免地重演著日本當年追逐現代化的戲劇。也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中國的民間紀錄運動蓬勃興起。這個運動,無疑受到了土本典昭、小川紳介的精神感召,并由此把亞洲新一代思想者和行動者的精神世界聯系起來了。我想,亞洲的希望不在森林般聳起的高樓里,而會在那些把覺悟貫徹到影像、文字和行動中的人們身上??苛怂麄兊呐Γ侵槐凰畟R病殘害的手,會不會變成一只自我拯救的手?
2008年7月2日,藤岡朝子轉來土本典昭夫人給中國朋友的信:
“非常感謝你們。很懷念我們在云南的日子。土本典昭非常喜歡在云南遇到的人們,也很敬重你們。我被你們的來信打動,那表明你們永遠不會忘記土本典昭。
“道路越難走,你們就越接近真理。只要土本典昭留在你們的記憶中,他就會一直關注著你們。我對此深信不疑。”
(作者為云南省社科院歷史所研究員,云之南紀錄影像展發(fā)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