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雪揮

在圖書匱乏的年代里，《第三帝國的興亡》這部“只供一定級別領導參閱”的“內(nèi)部書”，成為眾多傳看者的精神盛宴

“凡是忘掉過去的人注定要重蹈覆轍?！边@是《第三帝國的興亡》中聞名遐邇的引語。1925年，美國記者威廉·夏伊勒抵達德國，開始對納粹進行報道。

1945年，第三帝國崩潰，數(shù)量驚人的秘密文件公諸于世。此外，私人日記、極度秘密的發(fā)言記錄，包括戰(zhàn)犯就刑前的供詞都很豐富。依據(jù)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威廉·夏伊勒花費了5年半的時間寫作該書。

作為全球最暢銷的歷史作品之一，迄今為止，其精裝本和平裝本的銷量已超過200萬冊。而該書自1965年起，就在中國“內(nèi)部”翻譯發(fā)行，從秘密走向公開。記者查閱了該書的5個版本，發(fā)現(xiàn)在1983年6月印刷的那批書上，公布了具體印數(shù)，那時的發(fā)行量就已經(jīng)達到40萬冊。

一本“內(nèi)部書”的誕生

“我真沒想到，這本書的發(fā)行量后來會那么大?！辈窠鹑绺嬖V《中國新聞周刊》。這位西南聯(lián)大的畢業(yè)生，時任世界知識出版社西方組組長，編輯校訂了該書第一個“內(nèi)部”版本。《第三帝國的興亡》1961年榮獲美國國家圖書獎。當時，柴金如通過內(nèi)部渠道得知此書的聲名后，便有心出版，只是考慮到該書部頭太大，約人翻譯太難，只得放下了。

無獨有偶，上海圣約翰大學畢業(yè)生董樂山也發(fā)現(xiàn)了該書。這位日后的翻譯大家，新中國成立前，曾在美國駐華新聞處任職。解放后，他在新華社擔任翻譯工作。后來他被劃為右派，調(diào)離翻譯崗位，為干部班教授基礎英語，月工資也從167元降到69元，不得不找些稿費收入，貼補家用。董樂山在新華社圖書館的英文書架上發(fā)現(xiàn)了《第三帝國的興亡》，愛不釋手，花了兩個星期，一口氣讀完了該書原版，當即給世界知識出版社寫信推薦。

柴金如具體負責該書。他先讓董樂山試譯了一小部分，認為質(zhì)量不錯，就著手讓其翻譯?？紤]到這是一本130多萬字的巨著，出版社決定由9個人合譯。其中，董樂山翻譯了20萬字，并負責全書校訂。

董樂山已于1999年去世，夫人凌畹君如今定居美國，她接受了《中國新聞周刊》的電話訪問。凌畹君回憶，當時家里只有一個從新華社房管處借來的小桌子，白天董樂山在桌上翻譯，晚上就得讓給兒子用。而就是這樣一個小桌子，后來還被房管處收走了，目的是想收回房子，董樂山只得又從別處借了一張。翻譯就是在這樣簡陋的條件下進行的，譯稿完成后，柴金如對董樂山的評價是中英文水準俱佳，“我沒有理由拒絕這樣的稿子”。

該書標明是“內(nèi)部”讀物，只能在“內(nèi)部”發(fā)行，除了其中有對斯大林的不敬之語，柴金如指出了另一個隱秘的原因，“出版社不能公開發(fā)表一個資產(chǎn)階級作者的著作，當時的環(huán)境只能這樣做。”1974年，該書重印，很快脫銷，不到一年即再版，仍然是“內(nèi)部”發(fā)行。而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內(nèi)部書”多半是拿來就譯，沒有人考慮版權(quán)問題?！兜谌蹏呐d亡》也不例外。

饑餓年代的窩窩頭

從上世紀60年代初至“文革”結(jié)束，應反帝反修的需要，一批“內(nèi)部書”出版，涉及外國政治、歷史、文學藝術等領域。封面只有書名、作者名，都印上“供批判用…‘供內(nèi)部參考”“內(nèi)部發(fā)行”或“只限國內(nèi)發(fā)行”字樣，只供一定級別的領導參閱，甚至嚴格到編號發(fā)行，以便流失時追究責任人。其中包括俗稱的“灰皮書”和“黃皮書”，前者為政治、法律類書，后者為文學類作品。

曾任人民出版社總編輯、當時的“馬列外書編輯室”主任張惠卿認為，《第三帝國的興亡》應屬于灰皮書的外延，也可以算廣義灰皮書的一種。但當時灰皮書的出版高潮已經(jīng)過去，無論是內(nèi)容還是發(fā)行范圍，它和狹義的“灰皮書”都有一定距離了。

即便如此，董樂山夫人凌畹君回憶，作為譯者，董樂山當年也只有一套樣書。在“文革”中，董樂山曾被長期關押，因為他拒絕承認莫須有的罪名或誣陷他人。1971年，董樂山從干?；氐奖本５郊液蟀l(fā)現(xiàn)，珍藏的《第三帝國的興亡》上冊還在，下冊沒了，兒子說借給同學弄丟了，凌畹君說，董樂山當時氣得要命，因為沒處可買。

《第三帝國的興亡》不久便成為了外傳最廣泛的“內(nèi)部書”。曾經(jīng)在中央編譯局負責“灰皮書”的鄭異凡告訴記者，“文革”期間，包括圖書館藏書在內(nèi)的“內(nèi)部書”大量流向社會，有的是被紅衛(wèi)兵抄家沒收，有的則是高干子弟在內(nèi)部傳播。

《世界文學》副主編李政文告訴記者，上個世紀70年代，身為高級干部的父親為他開了介紹信，在北京東城區(qū)干面胡同一家內(nèi)部書店內(nèi)，李政文買到了一套《第三帝國的興亡》，此后無論是到山西插隊，還是返回北京，他都隨身攜帶。而當年“是個人都來借”，大家不僅互相傳，還交換心得，看完一章一節(jié)，都要在小圈子里討論。

李政文至今珍藏著這套書，他說，在無書可讀的年代，它為人們打開了一扇窗，原來世界的可能性很大，生活的選擇很多，而以前“不是黑就是白，不是革命就是反革命”，李政文第一次意識到，除了紅的花，原來白的花也很漂亮。

作家胡發(fā)云當年20出頭，還在武漢當工人，因為常買書，漸漸和當?shù)貎?nèi)部書店的人相熟，得以破格購買，用去他一月工資的三分之一。朋友們知道胡發(fā)云有一套《第三帝國的興亡》后，都排隊來他家借書。有的人其實與胡發(fā)云并不太熟，擔心他不肯出借，就帶一本書來換，權(quán)當?shù)盅?。這一套書自買來后，就沒能在家里停留過，在數(shù)年的輾轉(zhuǎn)傳閱中終于全部失落。胡發(fā)云難忘最初閱讀該書的震撼，形容是“石破天驚”，他認為“這本書在意識形態(tài)上撕開了一個大口子”，因為納粹的口號和做法都和中國的“文革”太相像了。

特殊年代里，正是這批“反動”教材，為人們搭建了當時唯一通向外部世界的精神通道。《灰皮書、黃皮書》的作者沈展云，在《關于“皮書”的集體記憶》中，記述了包括《第三帝國的興亡》在內(nèi)的思想盛宴。當時的“內(nèi)部書”，政治類如吉拉斯的《新階級》、考茨基的《恐怖主義和共產(chǎn)主義》等，文學類如《帶星星的火車票》《在路上》，包括三島由紀夫的作品，都炙手可熱。

歷史的真相不斷被揭露，對人性、人道主義的期盼呼之欲出。胡發(fā)云向記者表示，在只能“吃野菜”的年代，內(nèi)部書好比是“窩窩頭”，成為真正填飽饑腸的精神食糧。他認為，在當下中國，無論是學術界還是文學界，一批有思想的人幾乎都從這類的閱讀當中不同程度地獲得了思想理論資源。

“內(nèi)部書”亦保存了學術研究的薪火。上個世紀90年代初，鄭異凡到德國去參加一個托洛茨基研討會。會上有西方學者說，蘇聯(lián)人和中國人根本看不到托洛茨基的著作，根本無權(quán)談論托洛茨基。鄭異凡告訴他們，在中國托洛茨基的著作基本都翻譯出來了。

書皮變了顏色

隨著時光流逝，第三帝國漸漸成為了

人們可以理性對待的歷史陳跡。

“書中對美帝國主義的綏靖政策諱莫如深，未作揭露；對蘇聯(lián)在納粹德國侵蘇前的對外政策及斯大林本人則進行了惡毒的歪曲和污蔑；作者是資產(chǎn)階級記者，立場和觀點是反動的?！边@則《出版者說明》摘自“文革”期間出版的《第三帝國的興亡》。

僅僅在5年后，1979年版本中，該批判轉(zhuǎn)為：“盡管作者對于某些問題和人物的評價，有未盡全面之處，與我們的觀點不同，不失為一本有史料價值的讀物?！碑敃r中美兩國已經(jīng)建交，該說明饒有興味地在作者名字后加了一個逗號，注明“美國人”。

而1983年，中國開始對外開放，逗號悄悄地消失了。

1992年，中國加入世界版權(quán)公約，世界知識出版社正式購買了該書的中文版權(quán)，并對外輸出了中文簡體字版權(quán)，比如臺灣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就根據(jù)該社版本，出版了繁體字版，更名為《第三帝國興亡史》。世界知識出版社的副總編輯章少紅向記者介紹，這本書仍然是社里的品牌書和長銷書，正式獲得該書版權(quán)后，自1996年初以來，共印過八印，總計印數(shù)約為5萬冊。

40多年間，《第三帝國的興亡》中文版封面設計也發(fā)生了重大變化?！皟?nèi)部書”時期，該書均是按照西蒙·舒斯特出版社1960年的版本翻譯，其封面設計也有相似元素。記者在清華大學圖書館查找到了該書1960年原版，淡淡的灰色封皮，豎長的黑條典雅地位于左上角，內(nèi)嵌書名，簡約大方。而在中國出版時，使用了白色的封皮，黑底被刻意加寬加長，黑底白字的書名赫然醒目，比起一看就反動的“灰皮書”，略有改進，但是仍屬“另類”。

1979年，“文革”中被迫關閉的世界知識出版社恢復，《第三帝國的興亡》成為其公開印行的第一本書。該書的封面被“去了毒”，封面從白色變?yōu)樘焖{色，甚至還加上了希特勒虛化的頭像。而最新出版的《第三帝國的興亡》中文版本，則根據(jù)西蒙·舒斯特出版社1990年版本授權(quán)，該原版書上著名的納粹標志也同樣出現(xiàn)在了中文版封面上，只是中文版背景更為宏大，清晰的黑白照片中，希特勒正精神抖擻地檢閱麾下軍團，既未美化，也未丑化，歷史風云從正面滾滾而來。這一版中，《出版者說明》徹底消失，替代的是書勒口上對作者的隆重推薦，以及封皮上醒目的廣告語“這是一本關于我們這個時代最重要的歷史作品!”

值得一提的是，該書的譯者董樂山，在書勒口上占據(jù)了與威廉·夏伊勒同樣醒目的位置。而此前，為了署上自己的真名字，董樂山花費了將近10年。

1965年版本中，由于當時還沒有校訂者署名的先例，而董樂山本人覺得自己仍屬“另冊”，能夠參與翻譯就已經(jīng)算是“照顧”了，不可能有別的奢求，甚至連翻譯也沒署真名，因為參與翻譯的人太多，而當時的集體翻譯大多采取化名，比如“齊干”，就是大家一齊干的意思。結(jié)果該書后來從每個譯者的名字中摘了一個字，在世界知識出版社后來印刷的書目上，該書的譯者為“董天爵”等。

1974年，該書由人民出版社以三聯(lián)書店的名義，重新出版發(fā)行，董樂山又重新逐字逐句無償校訂了一遍，該社領導還特意找到柴金如了解情況。交稿時，董樂山向當時負責該書的“馬列外書編輯室”主任張惠卿提出了署名要求，董樂山、李天爵的真名第一次出現(xiàn)，張惠卿向記者介紹，這在當時也是很少見的，董樂山形容：“這種感覺就像出土化石重見陽光一樣?！倍渌g者仍然以兩個化名出現(xiàn)。直到上個世紀80年代，《第三帝國的興亡》才正式還原了9個譯者的真實姓名。除已經(jīng)公開署名的董樂山、李天爵，以及未列入化名的鄭開椿外，其他兩個化名“李家儒”“陳傳昌”，分別代表了以下譯者：李耐西、周家驂、沈蘇儒、陳廷祐、趙師傳、程祁昌。如今，9人中，包括董樂山在內(nèi)的若干位譯者已經(jīng)離世。

繼《第三帝國的興亡》后，董樂山又翻譯了《一九八四》《奧威爾文集》《中午的黑暗》《西方人文主義傳統(tǒng)》等。董樂山之子董亦波在《董樂山文集》代序中評價：“對于國人從世界、文化和歷史的角度，認識什么是社會主義，什么是人文精神，什么是政治極權(quán)和政治恐怖，都有重要的幫助。”

《世界文學》副主編李政文告訴記者，如果你寫這本書，請加上這樣一句話，我向他們深深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