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曉凌 李家宇
9月3日,在不分晝夜數(shù)十次撥打四川省民政廳熱線電話未果后,哈爾濱市民張瀾和老伴田剛決定飛赴災區(qū)。
他們不是去旅行,而是決意親手創(chuàng)造一個奇跡。自8月25日,四川省正式啟動88名地震孤兒的社會認養(yǎng)工作后,已經(jīng)第10天了,還沒有傳來成功收養(yǎng)的例子。
這讓人期待,臨行前,年逾五旬的夫婦信心滿滿,反復討論,究竟在自家的別墅還是洋房里,給將來的孩子準備一個房間?
次日,剛上飛機,張瀾立即向空姐要了一份四川的報紙,仔細翻了一遍后,放心地告訴老伴,“11天了,還是沒成一對?!边@是一段跨越八千里路的漫長之旅。
意外
“把一個孩子培養(yǎng)好,都要花好大功夫,又不是養(yǎng)20條小金魚?!?/p>
張瀾夫婦錯過了最好的時機。
8月25日,星期一,四川省民政系統(tǒng)接受孤兒登記認養(yǎng)首日。
9點剛過,從四川省民政廳到地方民政局,每間辦公室的每部電話,都像除夕夜零時的鞭炮般響個沒完,為了不誤工作,一些人干脆把話筒擱在桌上。
北川、綿竹等重災區(qū)的民政局門口甚至排起了長龍,這陣勢把上班的工作人員嚇了一跳,“還以為拐進菜市場了”。
數(shù)十位比張瀾夫婦更未雨綢繆的人們,已經(jīng)第一時間自全國各地而來,聚集在省廳收養(yǎng)登記處門口,“孩子在哪?”一名雙臂文身的長沙籍男子情緒最激動,“我們已經(jīng)打的到綿陽、德陽、都江堰找,民政局都說沒有!”
等待說法的間隙,大家擺起“龍門陣”,才發(fā)現(xiàn)彼此“同病相憐”——他們大多都三四十歲,家境富裕,無生育能力,渴望有個孩子,年齡最好在三四歲,腦瓜聰明、樣子乖。
一位陪女兒從天津飛來的老婦人顯得憂心忡忡,“按收養(yǎng)條件,咱閨女女婿經(jīng)濟條件、撫慰能力啥的都不錯,就看有沒緣分了。”長沙籍男子則揮舞著他那條引人注目的胳膊,“我家房子、店鋪、車子都有,孤兒到我家,還不是掉進福窩了!”
千里之外的哈爾濱,張瀾與老伴直到9月1日才看到社會認養(yǎng)的新聞,他們立即趕往黑龍江省民政廳。地震發(fā)生后,他們曾去咨詢過,被告知“孤兒可能會達千名,在救災工作告一段落后,可能會分配到全國各地接受收養(yǎng)”。老兩口和當時數(shù)以萬計熱情的人們一樣,立即通過民政或組織,登記了收養(yǎng)意愿。
他們清楚“競爭激烈”。聽說有個女明星一口氣說要收養(yǎng)20個孤兒,田剛撇撇嘴,“把一個孩子培養(yǎng)好,都要花好大功夫,又不是養(yǎng)20條小金魚?!睆垶扅c點頭,“我們只要一個,八九歲大,太小像帶孫孫,太大不容易培養(yǎng)感情。最好是個女孩,跟媽媽貼心?!?/p>
黑龍江省民政廳已經(jīng)無能為力,“接受認養(yǎng)的孤兒太少,不分給外地了,趕緊準備材料,自己上四川找去!”張瀾一聽急了。
其實早到四川也沒太大作用。守在四川省民政廳門口的人們,沒一個人清楚孤兒分布在哪些地方。8月25日下午,他們終于等來了主管官員,也等到了一個意外的細節(jié):
絕大多數(shù)孤兒的親屬都不愿送養(yǎng),且這88名孤兒基本都有殘疾或先天性疾病,傷殘最輕的也斷了一條胳膊。
大家臉上充滿期待的容光開始褪去,來自天津的老婦人嘆了口氣,“讓我捐錢沒問題,可養(yǎng)一個殘疾孩子,那可是一輩子的事啊?!币粋€年輕的成都女孩說,“殘疾孩子也需要愛心啊,是我會考慮。不過,”她望了望大家,“這次我只是來幫廣東的朋友咨詢的?!?/p>
“怎么可能考慮?!”長沙籍男子火了,“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人群不歡而散。天津母女當天就訂了回程機票。怒氣未消的長沙籍男子則聯(lián)系上當?shù)孛襟w,訴說不公,“老子這次虧大了,花了將近一萬塊,那么奔波,不就想讓家里留個后么?”
碰壁
“我們不是挑三揀四的人,哪怕是斷了兩個指頭,手腳折了的,也成?!?/p>
即便得知88名孤兒“絕大多數(shù)有殘疾”,張瀾還是決定和老伴赴川一趟,他們1981年生的女兒,7年前死于一場事故,此后,兩人從沒讓自己閑下來,承包鉆井隊,租賃工廠,養(yǎng)藏獒,“人越來越忙,頭發(fā)也越來越白,只是心里一直空蕩蕩的?!睆垶懻f。
這是他們難得的機會。畢竟,收養(yǎng)一個八九歲的孤兒,只有在巨大自然災害發(fā)生后才有較大的可行性,張瀾執(zhí)拗地相信,“絕大多數(shù)又不是全部,哪怕只有三四個健康孩子,也是個盼頭?!?/p>
9月5日,趕到四川省民政廳時,夫婦倆發(fā)現(xiàn),至少在現(xiàn)場,他們已沒了一個“競爭對手”。
工作人員告訴兩位,他們無法提供孤兒詳細資料,截至目前共有8萬人次向他們提出收養(yǎng)意愿,但至今沒成功一對,“如果我們把孤兒的信息公布出去,讓8萬人挑三揀四,揀完又不要,誰受得了?”
年邁的夫婦連聲辯解,“我們不是挑三揀四的人,哪怕是斷了兩個指頭,手腳折了的,也成?!钡菩牡牡拙€也是明顯的,“如果傷殘?zhí)兀瑢ξ覀兪峭侠?,如果哪天我們反悔了,對孩子的成長也不好?!?/p>
他倆當即決定驅車直奔重災區(qū)民政局,挨個去找孩子,“既然都花五六千塊飛過來了,還在乎這點錢和時間么?”老伴田剛說。
綿陽市民政局、平武縣民政局的工作人員像布谷鳥一樣答復夫婦倆,沒有,沒有,沒有。
綿竹市倒有6名孤兒愿意送養(yǎng),且都是健全的,但其中3名已經(jīng)和三個家庭磨合得差不多;剩下3名孤兒的親屬已經(jīng)反悔,“一是舍不得,二是除了政府的補貼,綿竹孤兒還得到社會各界大量的助養(yǎng)金,平均每人一年八九千元。”“像我,每個月也就六百多塊錢。”市民政局社會事務科科長李柏汕笑著說。
張瀾堅持在各民政局留下聯(lián)系方式,聽說“即使有消息,也不是這一兩天的事”,她又寫上家庭電話,并認真囑咐工作人員,“白天打固話都能找到我,不行就打我手機?!?/p>
那三天,夫婦倆馬不停蹄地趕往綿陽、德陽、北川、綿竹,來到綿陽平武縣時,他們無意間看到路標,“距九寨溝還有118公里”。同行人建議他們,干脆去九寨溝玩一趟吧,現(xiàn)在已近全年最美的時節(jié)。張瀾望一眼老伴,兩人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
輾轉八百多公里后,惟一的進展是,得知綿陽有10名孤兒接受認養(yǎng),但都有殘疾,目前收養(yǎng)在市梓潼兒童福利院?!澳銈兛紤]清楚了,可以去看看?!北贝h民政局股長李成龍像背書一樣重復上述的話,在他印象中,沒人真的過去看看。
張瀾和田剛又立即驅車趕赴梓潼。在車上,這對夫婦會主動向司機介紹哈爾濱的繁華與創(chuàng)業(yè)的艱辛;沉默時,兩人臉上卻總掛著淡淡的悲傷,他們已經(jīng)預感前景暗淡。
來到這座封閉式管理的兒童福利院,工作人員對不速之客一臉的不耐煩,“不要浪費大家的時間了,這里的孤兒,你們肯定不會要。”老兩口一下子蒙了,站在原地說不出話來。年輕的司機幫忙打抱
不平,“人家從哈爾濱千里迢迢來,光是坐飛機就坐了四五個小時,那么有誠意,你就不能給他們個機會看看孩子么?”
回過神來的田剛從布兜里摸出一包材料,隔著鐵門遞進去,“這是我們的所有證明,請你看看,我們都是很好很老實的人?!?/p>
最終磨不過這對有著罕見執(zhí)著的收養(yǎng)者,工作組終于開了門?!拔也粫屇銈兩蠘强春⒆樱彼龍猿?,“曾有無數(shù)人打來電話要領養(yǎng)孩子,聽說是殘疾,就掛了;只有少數(shù)人像你們會開車過來,看了也走了。我們都受不了這種被挑揀的感覺,何況孤兒?他們又不是商品!”
這位說話急促的年輕人告訴張瀾夫婦,事實上,這10名孤兒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一次挑選。地震后,共有41名孩子被送到這兒,隨后,家長和親屬紛紛找上門來,31名健康的孩子陸續(xù)被帶走,最后剩下這10名患有腦癱、癲癇或先天性心臟病的孩子。其中6個來自北川,福利院無法核實他們原來的名字,只好按諧音讓他們都姓“白”。
她抱出一個叫“白梅”,正吮著大拇指的三個月大女孩,“她患的是先天性心臟病,是10個孩子中問題最輕的。”她把孩子遞到張瀾跟前,“不過,這女娃娃哭起來嘴唇會發(fā)烏,嚴重時會閉氣,且只能等到三四歲,才知道能不能動手術?!?/p>
張瀾把白梅接在懷里,摸了摸女孩浮腫的臉蛋,輕聲嘆了口氣,“才剛出生,真遭罪喲?!彼仡^看了看坐在沙發(fā)上一言未發(fā)的老伴,扭頭朝年輕人為難地一笑,“麻煩你了,我們……”年輕的工作人員迅速把孩子收回懷里,“其實我們早做好心理準備了,沒指望有人收養(yǎng),他們會由國家照顧到終老。”“我們只希望,不要再來人打攪他們了?!?/p>
田剛賠著笑臉,把工作人員遞給他們的兩瓶礦泉水放回原處,張瀾則追上去,把白梅的小襖子攏了攏。“對不起了。”她連聲道歉。
掙扎
“都是失去過孩子的人,我現(xiàn)在太能理解他們了,他們肯定不愿再放棄孩子?!?/p>
9月9日,張瀾夫婦來川第5天,逾8萬人登記收養(yǎng)孤兒第15天。一直在路上奔波的兩口子看到報紙時,奇跡已經(jīng)過去了三四天,但顯然不屬于他們,9月5日、8日,綿竹、北川各有一名10歲、13歲的男孩被成功收養(yǎng),據(jù)說,孩子都健康、聰明、討人喜歡,更關鍵的是,兩個孩子都不是在當?shù)孛裾謱ふ业降摹?/p>
夫婦倆終于停下到各重災區(qū)民政局盲目踩點的計劃,他們慢慢看出門道,成功收養(yǎng)孤兒的家庭,都是在四川省民政廳新聞發(fā)布會之前,已經(jīng)開始與孤兒及親屬溝通與磨合了。像他們等開完發(fā)布會后才趕來的,基本沒戲。
張瀾來川后第一次著急了。在哈爾濱,他們好歹有個民政系統(tǒng)的朋友,答應他們“一有孤兒,就先給他們介紹”,但等了兩年多也沒結果,朋友也無奈,“太多人想要孩子了,關系比你們硬的多得是”。如今可好,在四川人生地不熟,“當?shù)厝苏f話快了,基本聽不懂,哪去認識孤兒家庭?”田剛安慰老伴,別急別急,急了也白急。
在成都,夫婦倆偶然認識了在媒體做管理的李燕,證實了他們的猜測。汶川地震后,這個熱心腸的中年女子一口答應下同齡好友的求助,為她找一個“7歲左右,小點更好”的女孩。李燕立即動用所有高端人脈,從省級某廳廳長,到市某局局長,再到某重災區(qū)中學校長。兩個多月后,各方的回饋均是,托關系想收養(yǎng)孤兒的人太多,身體健康且愿意送養(yǎng)的孤兒基本沒有?!皠e說一個7歲左右的女孩,就是一個健全的孤兒,只能遇,不可求?!?/p>
李燕建議張瀾夫婦,找一些孤兒親屬,或熟悉當?shù)厍闆r的人直接聊聊,“不定雙方特別投緣,或許有戲”。
綿竹民政局工作人員拒絕了兩口子的請求,“我們不能提供孤兒的任何信息?!必撠熃哟睦畎厣墙榻B,當?shù)匾粋€11歲女孩在地震中失去雙親,家里只剩一個60多歲吃低保的老奶奶。很多家庭想收養(yǎng)她,一對成都夫婦甚至提出不會讓她改姓,且接奶奶到成都一起生活,也都被女孩堅決拒絕。“你們不要再去打擾他們,”李說,“這陣子還有人找上門,跟她奶奶談判,老人煩得很,剛平靜下來的生活都被打亂了。”
兩口子不甘心。他們甚至跑去綿竹武都板房小學打聽,得知學校近十名孤兒,有的被對口支援省山東接到日照復課,有的被親屬送到條件更好的學校讀書了。在平武縣響巖鎮(zhèn)鎮(zhèn)政府門口,夫婦倆打聽到當?shù)刈钣忻墓聝骸獪乜偫頌樗屄返娜龤q女孩宋馨懿,女孩左腿已高位截肢,今后得靠假肢行走。得知本報記者要回訪女孩家庭,張瀾和田剛提出前往,“去看看也好”。
馨懿不在家。地震后,54歲的宋開榮更多時候,是通過電視上看到孫女。如今,宋馨懿一百多萬的假肢安裝與更換,以及成年以前的全部開銷,分別由南京一家醫(yī)院和以她名字命名的基金會承擔。
宋開榮清楚,地震殘疾孤兒“多了去了”,但沒人像自己孫女得到如此寵愛?!昂芏嗳讼胝J養(yǎng)馨懿,北京、武漢、上海,還有香港的?!彼家豢诨亟^,“要是孫女讓別人引走(收養(yǎng)),鄉(xiāng)親怎么看我,全國人民怎么看我,走了的兒子兒媳怎么看我?!”
老人邊陪客人說話,邊來回摩挲過世的兒子和兒媳的身份證,眼淚不停地流,同樣失去女兒的張瀾也跟著掉淚。兩個年齡相仿且同病相憐的家庭開始相互撫慰?!澳銈冏詈眠€是引一個健康的娃娃。”宋開榮嘆口氣,告訴夫婦倆,北川有個10歲的女娃,父母也在地震中走了,家庭條件很撇(差),他先幫打聽打聽。
臨別前,田剛往宋開榮手上硬塞了100塊錢。下山的車上,老兩口第一次出現(xiàn)分歧,重新看到希望的田剛提議回成都等兩天,張瀾卻想回家了,“都是失去過孩子的人,我現(xiàn)在太能理解他們了,他們肯定不愿再放棄孩子?!?/p>
告別
“只是我們這次運氣不好。不定哪天就撞上了?!?/p>
9月12日,成都。夫婦倆在賓館里坐了一天,仍然沒等到消息。田剛提議,回家前轉道云南昆明散散心。
出發(fā)去昆明前,夫婦倆終于吃了一回四川火鍋,此前,他們甚至沒時間來好好打望這座天府之國。盡管上的是微辣鴛鴦鍋,這對土生土長的東北人還是被嗆出一臉的眼淚。田剛趁機開導,“如果還真收養(yǎng)了一個四川妹子,我們這輩子都得跟著她吃火鍋,那就完了?!睆垶懶α?,臉上表情又有些像哭。
這幾天,她一閑下來就掏出手機看看,還叮囑家里人,留心電話,有消息馬上通知她?!笆震B(yǎng)小孩得講緣分,”她跟老伴說,也是安慰自己,“不定哪天就撞上了。收養(yǎng)成功的那兩個家庭,不也是有緣撞上的么?只是我們這次運氣不好?!?/p>
兩口子計劃,到了昆明,順便去當?shù)貎和@嚎纯础?/p>
張瀾夫婦離川當天,一個來自河南的中年男子到四川省民政廳問“還有沒有孤兒可以領養(yǎng),最好是健康的”。工作人員告訴他,“沒那么好的事情”。
那天是中秋小長假前最后一個工作日,一些地方民政局的工作人員盼著放假。盡管始終沒向前來問訊的人透露孤兒的信息,他們?nèi)匀徊粩嘟拥焦聝河H屬的抱怨電話。許多人還是想到法子找上門來,看過孩子,搖搖頭,或一句話都不說。就走了,“太傷孩子自尊”。
在四川省廳,相關工作人員在忙著整理各地報上來的最新數(shù)據(jù),結果顯示,88名孤兒中,已有60多個取消了送養(yǎng)意愿。
(文中張瀾、田剛為化名)
(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