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林
我不是一個有著反思癖和反思強迫癥、不顧情勢的緩急和輕重把反思置于一切之上的人,比如當下的四川強震災情如火,救災情況非常危急、緊迫和嚴峻,許多人還被埋在廢墟中,許多人正掙扎在死亡邊緣,早進災區(qū)一秒就可能多救活一條生命——這種火燒眉毛的緊急狀態(tài)下,我就認為公眾和輿論應該暫且放下一些檢討、反思和指責,暫不要討論“要不要降國旗”,暫不要反思“為何未能預測地震”,把資源、智慧和精力集中到實際救災中去,哪怕只是為災區(qū)捐一元錢,哪怕只是為受災的陌生親人默默祈禱。
但當我從電視畫面上看到都江堰聚源中學倒塌慘狀的時候,還是沒有忍住憤怒地反思。據(jù)新華社報道,這所學校共有師生一千八百人左右,有初二、初三兩個年級十八個班被埋在了垮塌的教學樓下,搶救正緊張進行,死亡人數(shù)目前已增至五十余人。倒塌的不僅是都江堰這一所中學,還有重慶市梁平縣一小學教學樓,目前發(fā)現(xiàn)四十多人被掩埋、五名學生死亡;四川德陽市實古鎮(zhèn)中心小學、瑩華鎮(zhèn)中心小學和中學、八角鎮(zhèn)中心小學、洛水鎮(zhèn)中心小學的教學樓倒塌,一批學生被壓埋,人員傷亡情況不詳——這只是目前報道的幾起學??逅m然強震下垮塌的不僅有學校還有不少民居,但可以判斷,學校是這次地震災害的重災區(qū)。
這已經(jīng)不是什么偶然現(xiàn)象了,以前各地發(fā)生過的好幾次地震中,學校都成為了重災區(qū),最先倒塌或倒塌最多的似乎總是學校——不僅是震災如此,其他災難也是如此,洪災最先淹沒的是學校(因為學校建在低洼處),雪災最先壓垮的也是學校。
為什么這么多并非在震中的學校發(fā)生了垮塌?為什么學校竟然成為地震的重災區(qū)?其中可能有學校房子空間跨度大、梁柱結構少從而抗震能力相對較差的原因,但有沒有其他原因呢?要知道,在日本、美國等許多發(fā)達國家,學校都是地震時社會公眾的臨時避難所,發(fā)生地震時人們都會躲到學校避難的。因為相比一般社會建筑物,學校建筑物的抗震級別是最高的。比如日本,2004年10月23日,日本新潟縣發(fā)生大地震時,震后人們都爭相往學校擠,老人和孩子都被安排在一些學校的體育館里過夜。
為什么這些國家會規(guī)定學校建筑為最高抗震級別呢?因為他們知道,尚未成年的中小學生,在災難與事故面前是最脆弱的群體,不應承擔搶險救災那樣超出了他們智力、體力水平的重量級的社會責任。他們處在發(fā)育時期,活潑好動但體力不強、心理不成熟、缺乏社會經(jīng)驗與自我保護意識,自救能力非常差,無論生理、心理都處于絕對的弱勢——基于孩子應對災難的脆弱性,所以學校建筑時應該充分考慮到孩子的弱勢身份,盡最大限度地考慮到他們可能面臨的危險,避免將他們置于某種危險的境地。所以政府大樓的抗震級別可以低一點,但必須將學校的抗震級別設為最高,保證學校在地震中不能輕易垮塌。日本身處惡劣的地理環(huán)境,從數(shù)次地震災難中吸取教訓后,他們在防災上尤其注重對學校的保護。
也正是秉承這種關愛和體貼未成年人的理念,前年的世界減災日設定了“減少災害風險自學校開始”的主題。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調(diào)查表明:災害突發(fā),十八歲以下兒童是最脆弱的群體,特別是當災害發(fā)生在他們正在上學的時候。
基于這種理念,面對一次次學校成為災害的重災區(qū),人們有理由問,為什么學校會成為此次震災的重災區(qū)?并非處于強震中心,為什么那些學校在面對地震時那么不堪一擊?不是說“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窮不能窮教育”嗎,為什么學校首先垮塌了?且不說學校有沒有設為最高抗震等級,他們達到了國家規(guī)定的起碼的抗震等級了嗎?其中到底有多少是豆腐渣工程,有多少存在設計問題。我們的監(jiān)管機制嚴重失靈,對腐敗尚無能進行制度化的發(fā)現(xiàn)、糾錯和懲處,許多問題和腐敗有時只能靠偶然發(fā)生的災難才能暴露出來,所以不能忽視災難中的問題信息。
說實話,我是在非常矛盾的心情下寫下這段文字的。災情如火人命關天,這時候的反思和指責很有些不近人情。但我很害怕眾志成城的全民抗災熱潮會最終淹沒這些問題,害怕對苦難的悲情抗爭會遮蔽反思,害怕對救災英雄的歌功頌德中會集體遺忘反思。救災慶功后反思拋到九霄云外,這樣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得太多太多了,于是同樣的悲劇也就不斷重復上演著,學校一再成為災難的重災區(qū)。誠然,大災當前共同抗災應優(yōu)先于一切反思,但在一個健康理性的社會中,救災時歸救災,反思時歸反思,問責時歸問責,按部就班最終一個都不會少,受害者總會得到救助,好人總會得到獎賞,壞人總會受到懲罰,制度性問題總會得到解決——可在我們的現(xiàn)實中,反思很容易隨著救災的終結而終止。所以,當災難發(fā)生時,人們會迫不及待地把反思提上議程。
題圖 / 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