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約翰·沃爾特斯
我記得陽光怎樣輕撫她的頭發(fā)。她轉過頭來,我們四目交投,在那個喧鬧的教室里,靈光突然一閃。我感覺心底仿佛受了一下重擊。就這樣,我的初戀開始了。
她名叫雷琪兒,從那時起,我小學和中學都是在精神恍惚中度過的,只要一見到她,我便心如撞鹿,在她面前更是張口結舌。在今天,還有人會在黃昏的陰影下,像只倒霉的夏蟲那樣,給窗子——她的窗子里淡淡的光所吸引而流連忘返嗎?那種神魂顛倒、朝思夕想和純情的傾慕,使我像個傻子,連嗓音也變了。這一切,現在看來有如一場癡夢。我知道當時我確是很苦惱,但卻難以真正相信記憶中我做過的事,那就是甜蜜地忍受痛苦。
我看到她沿著一條林陰小徑步行去學?;蚧丶?,整個人頓時會不聽使喚。她永遠表現得那么從容,那么自若。在家里,我會回味我們每一次的相遇,而想到自己那么窩囊又會懊惱非常。即便如此,我們步入少年期之后,我就感覺到她在溫柔地容忍著我。
我們還沒有成熟到互把對方視作情侶。她那正統猶太教徒的教養(yǎng)和我自己的天主教徒顧忌。使我們二人都守身如玉,盡管我們怎樣渴求,連只是親吻一下也是個渺茫的希望。有一次,我終于有機會摟著她起舞了——當然也是有監(jiān)護人在場的。
在我的輕擁之下,她咯咯咯地笑了起來,這種表示對我完全信賴的笑聲,使我對自己的遐想感到非常慚愧。
無論如何,我對雷琪兒的愛仍然只是單戀。中學畢業(yè)以后。她繼續(xù)上大學,我則參軍去了。當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我被派到海外。有一陣子我們互有書信往來,接到她的信成為那段難熬的漫長歲月里的大事。有一次,她寄來一張穿泳衣的小照,使我妙想天開。在下一封信里我提到了結婚的可能性,自此之后,她的復信便越來越少,也沒有那么親切了。
我回到美國后,第一件事是去找雷琪兒。她的母親來應門,她已不住在那里,嫁了一個大學里結識的醫(yī)科學生?!拔疫€以為她已寫信告訴你了。”她母親說。
在等候退役時,我終于收到她那封“斷情”信。她婉言地解釋說,我們是沒有可能結婚的?,F在回想起來,我一定很快就恢復過來了,雖然在最初的那幾個月,我相信自己痛不欲生。后來,我像雷琪兒一樣,找到了另一個人,而且學會了和這個人相親相愛,長相廝守,直到今天。
歲月如流,事隔四十多年后,我最近又得到雷琪兒的消息。她的丈夫已經去世了,現在她路經此地,從一個朋友那里知道我的地址。我們相約見面。
我又好奇又興奮。最近幾年來,我再也沒有想到她,因此,那個早上她突然來電話叫我吃了一驚。待真正見到她時,我更驚愕不已。餐桌前這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婦,就是我夢寐難忘的雷琪兒。照片上的婀娜美人魚?然而,時間已使我們更互相了解和尊重。我們像老朋友般敘舊,很快就知道大家都已做了祖父母?!澳氵€記得這個嗎?”她遞給我一張殘舊的紙。那是我在中學時寫給她的一首詩。我細看那些格律既不工整、韻腳又不鏗鏘的詩句。她看著我的臉,突然從我手中搶回那張紙。放回皮包里,好像怕我會把它撕掉。
我告訴她,打仗時我一直把她的照片帶在身邊?!澳鞘切胁煌ǖ?,你知道?!彼f。“你怎么那么肯定?”我反問她,“啊,姑娘,那可能是天衣無縫的搭配——我的愛爾蘭人良知和你的猶太犯罪感!”我們的笑聲驚動了鄰桌的人。后來我們一直只是在偷眼看對方,不敢彼此正視。我想我們在對方身上看到的,否定了我們一度所深信的想法,那就是我們以為自己永遠不變。
我送她上計程車之前,她轉過身來對著我?!拔抑皇窍攵嘁娔阋淮危嬖V你一句話,”我們的目光相遇,“我多謝你曾那樣愛我。”我們親吻了一下,她就離去了。
我的影子在一家店鋪的櫥窗玻璃中瞪著我——一個上了年紀的人,灰白的頭發(fā)在晚風中飄動。我決定走路回家。她那一吻留在我唇上的熱感仍未退去。我感到軟弱無力,便在公園的長椅上坐了下來。四周的草木在夕陽夢幻般的余暈下閃耀著。
我如釋重負。一件事圓滿結束了,眼前的景致那么美麗,我巴不得喜悅地高歌和大叫大跳。
正如凡事都是逆旅過客一樣,這感覺也很快便過去了。不久我便能站起來,走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