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北京的五月是美麗的。
沙塵暴沒有了,晴朗的天因為昨天下過了雨,泥土和空氣中散發(fā)出迷人的芬芳。林墨吟背著那個大黑包鉆到地鐵里去找工作,已經(jīng)半年了,她一直在這種狀態(tài)下游離著,錢不多了,她想給自己買件夏裝,沒有舍得。
身上是一件男式的格子衫,加上肥大的牛仔褲,她真是北京的異鄉(xiāng)人,奔來奔去,因為人瘦,更顯得那件衣服肥大。
人多的時候她就坐在角落里,少的時候她就靠窗,大多時候,她會和沙丁魚一樣在地鐵里被擠成一條,遇到馬騰的時候,她正是一條的時候。
人很多,馬騰說,我們好像是一條條沙丁魚。
她抬起頭,看到一個清秀俊郎的男子,如那些上班族一樣,手里提著一個電腦,穿得干凈整潔。
她笑,露出一顆兔牙,他也笑,他的牙齒真白。林墨吟想,這樣潔白牙齒的男子總給人好感。
那是他們第一次相遇,林墨吟記得那個男子有很白的牙,還有,他給她擠出一方小天地,用手圈住她,他高她一個頭,她正好在他臂彎里。
不過幾分鐘而已,卻給了她極溫暖的感覺,在北京一個人漂久了,一點點溫暖足夠讓她心里泛上淡淡的甜來。
第二天,她早早來,為的是趕那一班地鐵,在心底里,她是希望再次遇到他。
果然遇到,一如昨天的清秀與俊朗。
他們開始聊天,她笑他的口音,很明顯地南方人,而她是東北女孩子,用她同學(xué)的話說,一張嘴就是大渣子味,可馬騰說,你的聲音真是動聽,這是第一次有男人說她的聲音好聽,而他的氣味讓她迷戀,他好像用了什么香水,有槐花的味道,淡淡的,微涼的,她貪婪地吸了幾口,覺得真是好聞。
這是一個講究生活品味的男子。
那一周,于林墨吟而言是快樂的,因為,她覺得心里裝著什么東西,輕輕一點,就是滿樹盛開的花,那花,就叫喜歡吧?
這個春天,因了這個明亮的男子,林墨吟覺得真是到處都是槐花香了,她輕盈地跑著,不再覺得辛苦,每天七點四十,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地鐵里,然后相視一笑。
那,應(yīng)該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候吧?
2林墨吟找了一份很忙的工作,要三班倒,是在一個服裝公司做廣告設(shè)計,常常會工作到深夜,最影響她的是不能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地鐵里了。
有時很晚才會下班,她一個人坐在空空蕩蕩的地鐵里,忽然覺得很茫然。
她想起馬騰的味道,槐花的味道,清新的散發(fā),飄散在額前,他有多么飽滿的額頭,即使他一個眼神,亦讓她心動,她想,那就是愛情吧?
可是他們只是過客,彼此遇到,一個月而已,他還能記起她來嗎?
那天,為了再次遇到他,她請了假,早早地出現(xiàn)在地鐵里,看到馬騰跑過來的時候,她的心跳著,臉也紅了,馬騰說,好久沒有看到你了,在忙什么?她支吾著,我的班不太正常。
她想,她是不是應(yīng)該告訴他,她喜歡他的氣味呢?
他們離得很近,只有幾厘米,甚至,他聽得到她的咚咚心跳,她不知道,他為了等待她,天天這個點來坐地鐵,而他根本是不坐地鐵的,他自己有車,只是那天,車壞掉了,他跑來地鐵,結(jié)果遇到她。
馬騰忘不了那雙清純的眼睛!梳著馬尾的女孩子,背著一個大兜子,穿著格子衣牛仔褲,正是他最喜歡的那種類型的女孩子!
他想,應(yīng)該告訴她他是為她來地鐵的。
但她的手機響了,是她的上司打來的,公司有點狀況,她的策劃丟了,她說,別急,我馬上過來。
本來,她是想告訴他她的喜歡的,可她急匆匆地下車,然后一路跑著走了。
他看著她背影發(fā)了半天呆,他想,人和人的緣分也許只有這么淺吧,他以為她那么跑是去找男友的,因為她那么好看的女孩子,怎么會沒有男朋友呢?
她并不知道,明天,他就要回臺北了,他在大陸的工作已經(jīng)結(jié)束。
3林墨吟第二天匆匆跑向地鐵的時候發(fā)現(xiàn)再也沒有這個清朗俊秀的男子了。
昨天晚上,她和老板莫名其妙地吵了一架,老板炒了她的魷魚,她也正好不想要這份沒日沒夜的工作,重要的一點是,她想和他再乘那一班地鐵。
她來來回回坐了兩次,沒有遇到馬騰。
她很失落,她想,他病了?還是有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這種擔(dān)心讓她感覺不安,林墨吟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這樣在意這個男子的。
可她居然什么都沒有他的。他的電話、電郵?甚至他是做什么的,這些她一無所知,她只知道喜歡他干凈明亮的眼神,喜歡他偶爾拿一本《美國國家地理》看,那也是她喜歡看的一本書。
一連十天,她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地鐵里,但她再也沒有見過他。
半年后,她回到蘇州老家,在一家公司做,那是家臺灣公司,她漸漸忘掉了北京,但北京有一樣她刻骨銘心地記得,那就是北京的地鐵,蘇州沒有地鐵,蘇州有的是小橋流水。
再過兩年,她遇上現(xiàn)在的男朋友,兩個人是經(jīng)別人介紹認識的,他們都不小了,男友也是從北京來的,他們談起好多舊話,比如天壇故宮,比如長城和那些老胡同,但她沒說過地鐵,她曾經(jīng)的地鐵,兩個人的地鐵,四目的糾纏。
三年后她結(jié)了婚。
4從北京蜜月回來后,公司提升她為業(yè)務(wù)主管,說她英語好,馬上有臺商要來投資另一個項目,當(dāng)然,是她負責(zé)接待,因為這個項目將來是她主管。
客人在蘇州飯店,讓她去接待,因為客人想吃蘇州的小吃,然后夜游寒山寺。
敲客人房門時,屋里的人說,請進。
很熟悉的聲音,林墨吟想,這個聲音,是在哪里聽到過的。
她進去,看到一張臉,剎那間,內(nèi)心似冰河開裂,二月,早春,那些東西原來是凍著的,可因了春天,嘩啦啦全沖撞著,心,硬生生的疼著。
怎么會是你?
他們幾乎同時說。
他變了,微微的胖,穿一件極妥帖的西服,那時在地鐵里,他是穿著灰襯衣牛仔褲的。
林墨吟,真的是你?他叫。
林墨吟的眼淚差點落下來,隔了山隔了水隔了這多年的光陰,他居然還叫得出她的名字?她并不知道,她的名字,是他心里的刺青,那年走后,他跑回過北京找她,如她一樣傻,天天七點四十坐那班地鐵,來來去去,只為能遇到她。
他來大陸三次,只為找到她,但每次都鎩羽而歸。
他坐在地鐵里時,她已經(jīng)在蘇州。
他們眼里都微微泛出淚光,他說,看,我都有些老了吧,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的小baby都三歲了。
她說,我也是,剛結(jié)了婚,那年地鐵里相遇,我還正青澀呢。
那時你梳著馬尾,現(xiàn)在你是短發(fā)。
那時你的頭發(fā)很黑,可現(xiàn)在你燙了卷發(fā)。
他們平靜地說著,好像說著別人的故事。
對面的茶涼了下去,他牽了她的手出去,走,我們?nèi)タ刺K州夜色吧。
那一晚,他一直牽著她的手,生怕一撒手,她就跑了,她帶他去了觀前街,吃了蘇州很多著名小吃,青團子,紅團子,還有那香香的蓮藕飯。他說,我曾經(jīng)想過和你吃遍北京的小吃呢。
我也想過,她說。
夜深了,林墨吟帶著馬騰去聽寒山寺的鐘聲,正是深秋,一點點寒意在月亮里升起來,橋底下的水兀自的流著,一江春水,好像沒完沒了,寒山寺的鐘聲響了,一下,兩下,三下,她的眼淚落下來。
馬騰從后面環(huán)住她,他說,林墨吟,我們再也回不去了是不是?
那是《半生緣》中曼楨說給世鈞的話,過了十八年他們又相遇了,如今他們過了六年才相遇,可是,他們依然回不去了。
林墨吟反身撲到馬騰懷里,失聲痛哭著,他們已然錯過了,他們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月亮還是北京那個月亮,人,卻不是北京那個人了。
他們抱了很久,直到霧氣上來,橋頭上欄桿已經(jīng)濕了,月亮泡在水里,又大又亮又憂傷,白白的月亮,像一滴眼淚,林墨吟想,流年似水,她和他有過愛情,是不是已經(jīng)很好了?
責(zé)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