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
星期天,我家來了個小客人,是個只有4歲多的小男孩。大人們在興奮地聊天,冷落了他,他顯得很寂寞。我便和他一起玩,我問他,你會畫畫嗎?他沖我點點頭。我拿來紙筆給他,他毫不猶豫,信心十足地大筆一揮,彎彎曲曲的線條便占滿了白紙上上下下的空間,仿佛他在拿著水龍頭肆意噴灑,澆濕了花園里所有的地皮,連他自己也濕淋淋的一身,那樣的好玩,那樣的愜意。
他的家長拿過紙一看,責怪他:“你這是瞎畫的什么呀!”我趕忙說:“孩子畫得不錯?!比缓髱秃⒆釉诩埖捻敹藦潖澋那€之間畫了一個小黑點,問他:“你看,像什么?”立刻,孩子興奮地叫道:“鳥!”
是的,孩子筆下看似亂七八糟的曲線,瞬間就活了似的,變成了一只抖動著漂亮大尾巴的鳥。是動物園里從來沒有見過的鳥,是我們大人永遠畫不出來的鳥。那些彎曲得錯綜復雜八卦圖一樣的線條,成為最富有靈性的羽毛,在奇異地抖動。
我相信任何一個孩子都是一個畫家,他們筆下任意揮就的曲線,就是一幅充滿童趣的畫,都有著他們各自的心靈譜系,其主旋律就是不受任何約束的自由天性,關鍵是我們怎么看。我們在畢加索變形的和米羅抽象的畫中,都能夠找到孩子們揮灑曲線的影子來。因為畢加索和米羅能夠看出其中的奧妙,便將孩子們常畫的曲線提煉出來,點石成金。記得前些年米羅的畫展在北京舉辦,我曾經(jīng)看到陳列著一幅米羅的生活照,是他的家,在門兩旁的白墻上有他隨手畫的圖案,隨心所欲,信筆由韁,返璞歸真,就像孩子的涂鴉。
比起直線來,曲線就有這樣神奇的魔力和魅力,它將萬千世界化繁為簡,濃縮為隨意彎曲的線條,有了柔韌的彈性和豐富的想象力,進而鋪展為藝術。
所以,與畢加索和米羅同為老鄉(xiāng)的西班牙最著名的建筑家高迪曾經(jīng)說過:“直線是人為的,曲線是上帝的?!痹?jīng)聽說過曲線屬于女人,卻從來沒有聽說曲線屬于上帝。但在高迪的眼里,曲線如此的至高無上。
現(xiàn)在想想,高迪說的真有道理。大自然中,你見過有直線存在嗎?常說參天筆直的大樹,其實是夸張的形容,樹干也是由些微的曲線構(gòu)成,才真的好看,如果成了木材場里加工后齊整的板材,還能夠好看嗎?就更不用說那起伏的山脈、曲折的河流、連綿的地平線、蜿蜒的海岸線。巴甫洛夫說,動物都知道兩點之間直線距離最短。其實兩點之間動物跑出的從來不會是一條直線,雪地里看小狗踩出的那一串腳印,彎彎曲曲的,才如灑下一路細碎的花瓣一樣漂亮。而那些花瓣的邊緣沒有一朵會是矩形或方形的直線構(gòu)成,都是自然的曲線勾勒成花邊,才那樣動人。
2007年,我在貝爾格萊德看一個現(xiàn)代藝術展,展覽館外先聲奪人立著第一件展品,是在本來應該爬滿紫藤花朵的花架里,塞滿了一大堆纏繞在一起的鐵絲網(wǎng),亂麻一般的鐵絲網(wǎng)的曲線肆意而充斥飽滿張力地糾葛沖撞著,花架成為了想要約束它們卻又約束不了它們的一幅畫框。在這樣尖銳的曲線面前,你可以想象許多,能夠為它取好多個題目。如果把鐵絲都拉直了,仍放在花架里,還會有這樣的效果嗎?自然,那是無法被稱為藝術的。
沒錯,曲線是上帝的,這個上帝屬于自然藝術和孩子。
(馬樹強摘自《今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