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婷
美國著名短篇小說家歐·亨利的短篇小說《最后一片葉子》,表現(xiàn)了作家對美好人性與美好社會的強(qiáng)烈向往與追求,給人最大的感觸是小說的結(jié)尾部分:“啊,親愛的,那是貝爾曼的杰作——那晚最后的一片葉子掉落時,他畫在墻上的?!雹龠@畫在墻上的最后一片葉子,正是老貝爾曼用自身生命所完成的最杰出的藝術(shù)品。正是這部作品,給予了瓊珊生命的動力,凝聚了蘇艾的友愛和老貝爾曼的全部心血,是一種旨在挽回瓊珊生命的修辭行為,一種傳遞偉大友誼和隱喻詩意生命的修辭作品。張宗正在他的《理論修辭學(xué)》里指出,有明確的意圖目的,有強(qiáng)烈的效果關(guān)注和努力追求的社會交際行為活動,當(dāng)然是一個典型而精彩的修辭作品?!皬膹V義的角度看,或者說從宏觀的層面看,修辭作品就不僅是指言語性質(zhì)的作品,而且是指人們利用各種可以表現(xiàn)可以感知的手段,使修辭思維外化、固化的過程以及最終形成的各種物質(zhì)表現(xiàn)形式?!雹诙@個偉大的修辭作品“最后一片葉子”有著含蘊(yùn)豐富的隱喻意義,分別隱喻了生命的征兆、寬仁的友愛以及詩意的生命。
生命的征兆
小說的背景,是在華盛頓廣場西面的一個小“藝術(shù)區(qū)”。兩個對于藝術(shù)、飲食、衣著的口味十分相投的女孩蘇艾和瓊珊,在一座矮墩墩的三層磚屋的頂樓設(shè)立了她們的畫室。接下來的故事并不是平淡無奇的生活,半年之內(nèi),“肺炎先生”沒有打擊健壯的少年,也沒有打擊垂垂暮者,而是光顧了瓊珊。從醫(yī)生的口中,我們知道她只有一成的希望。在瓊珊眼里的“最后一片葉子”是生命的征兆,是死神的化身,苦難世界的終極。她幾乎放棄了生存的希望,心里痛苦,存在的行為僅僅是關(guān)切地望著窗外,“八、七、六、五”,一片片地數(shù)著狂風(fēng)中零星掛在極老的常春藤樹上的葉子。每一片藤葉的飄零,仿佛都是她生命氣息的流逝。她說最后一片葉子掉下來的時候,也是她去的時候了。瓊珊把這最后一片葉子作為自己生命的征兆,作為自己最后一絲與世界的微弱牽連,作為放棄生命的理由。在寒秋風(fēng)雨中,藤葉越來越少,讀者的心也越揪越緊,藤葉終將掉完,年輕、純潔的瓊珊卻不該過早逝去,矛盾到了高潮。至此,小說的人物被“推向命運的極端”,在這種極端的修辭語境狀態(tài)下,我們才能觀察到特別的非常態(tài)、非熟知的現(xiàn)象,也只有在極端的修辭語境下,才能表現(xiàn)出的不僅是感情的表層,而是感情的深層。命運本身的殘酷和多變,才使得小說產(chǎn)生常態(tài)下所沒有的“特殊情況”的修辭語境。
而被畫在墻壁上的那“最后一片葉子”,在風(fēng)雨中吹打不落,給了瓊珊活下去的動力,葉子讓她看到頑強(qiáng)不屈的生命,感受到了生機(jī)勃勃的大自然最真摯的問候,有了對生命生生不息的向往。在接下去的幾天里,瓊珊活下來的信念是如此強(qiáng)烈,這種堅強(qiáng)的信念將其從瀕臨死亡的懸崖上拉回到人間。這片葉子,是支撐瓊珊活下去的唯一信念,是生命的啟示,也是生命的征兆,仿佛是上帝的旨意讓她依然存活在人間。
寬仁的友愛
在肺炎光顧了瓊珊,她將生命與最后一片葉子維系在一起的時候,客觀存在被納入了極端的修辭語境。恰恰是在這種極端的修辭語境下,誘發(fā)了影響了修辭主體的修辭行為。小說中的蘇艾和老貝爾曼這兩個修辭主體發(fā)生了各自的傳遞友愛的修辭行為。這也是“最后一片葉子”的又一個層面上的隱喻意義——寬仁的友愛。這種寬仁的友愛體現(xiàn)在一明一暗兩條線索中,明線是蘇艾對瓊珊的脈脈的溫情,這是一種超越親情的偉大友誼;暗線是老貝爾曼對瓊珊默默的關(guān)心以及用生命完成的偉大藝術(shù)杰作,這是一種浸潤著老藝術(shù)家對他人的寬仁厚愛。這種厚愛,是可以以生命作為代價的。
高爾基說,文學(xué)是人學(xué)。不論從歷史的發(fā)生過程還是從個體的發(fā)育過程來說,文學(xué)都是從表現(xiàn)感情開始的。
在蘇艾得知瓊珊的病情后,“到工作室里哭了一聲,把一張日本紙餐巾擦得一團(tuán)糟。然后,她拿起畫板,吹著拉格泰姆音樂調(diào)子,昂首闊步地走進(jìn)瓊珊的房間?!闭驗樘K艾了解瓊珊的病情后自己難過,她才會哭得如此傷心;也正因為蘇艾怕瓊珊知道病情后更加難過,她不是僅僅擦干淚,而是吹著小曲,不是沉重地,而是“昂首闊步地”走進(jìn)了瓊珊的病房。這些細(xì)節(jié)均表現(xiàn)了蘇艾對瓊珊的友情。在看似矛盾而相反的行為中,恰恰反應(yīng)出情感的深刻。在小說中,這種深刻的友情是絕對超越愛情的。
“繪畫?——別扯淡了!她心里有沒有值得想兩次的事情——比如說,男人?”
“男人?”蘇艾像吹小口琴似地哼了一聲說,“難道男人值得——別說啦,不,大夫;根本沒有那種事?!?/p>
在其他小說中一向被視為神圣的愛情,在這里被輕描淡寫地帶過。友情,在病魔來臨的修辭語境中,被放置于一個純粹的高度上。然而高尚的友情,還是無力拯救瓊珊的生命。瓊珊把她的生命與窗外枯萎的常春藤上枯黃的幾片葉子聯(lián)系在一起。最后一片葉子掉落,就是她離開人世之時?!吧豢沙惺苤p”,當(dāng)人沒有了存活下去的意志,生命的存在便毫無意義。正如小說所說“一個準(zhǔn)備走上神秘遙遠(yuǎn)的死亡道路的心靈,是全世界最寂寞、最悲哀的了?!碧K艾所能做的僅僅是讓瓊珊答應(yīng)她在她畫完畫之前,別往窗外看??墒谴藭r的瓊珊,已經(jīng)“臉色慘白,靜靜地躺著,活像一尊倒塌下來的塑像”。蘇艾的修辭行為未能改變瓊珊的命運。
同時,小說的另一個修辭主體“老貝爾曼”在蘇艾無能為力時出場了。關(guān)于這個人物的肖像,作家做如下描述“他年紀(jì)六十開外,有一把像米開朗琪羅的摩西雕像上的胡子,從薩蒂爾似的腦袋上順著小鬼般的身體卷垂下來?!弊x者想象不到,這個甚至有點滑稽的小人物,卻孕育著偉大的人格。正是這個耍了四十年畫筆,卻連藝術(shù)女神長袍邊緣都沒摸到的失意落魄的邊緣人,卻恰好是用生命創(chuàng)造出杰作的藝術(shù)家。正是這個極端瞧不起溫情的老頭,卻用人世間最真摯的深情挽救了一個女孩的生命。平淡無奇的表面特征,相反卻鑄就了含蘊(yùn)雋永的深刻。老貝爾曼這個修辭主體,進(jìn)行了旨在傳遞人世間最美好的友愛的修辭活動,他用自己的生命所描繪出的修辭作品,成功地拯救了瓊珊的生命。
小說沒有從正面描寫老貝爾曼,如何在風(fēng)雨之夜攀上墻壁去完成最后一片葉子,然后害了肺炎死去。相反,從蘇艾的嘴里,我們得知了情況:“他的鞋子和衣服都濕透了,冰涼冰涼的。他們想不出,在那種凄風(fēng)苦雨的夜里,他究竟是到什么地方去了。后來,他們找到了一盞還燃著的燈籠,一把從原來地方挪動過的梯子,還有幾支散落的畫筆,一塊調(diào)色板,上面剩有綠色和黃色的顏料?!倍潭叹攀嘧值暮啙嵉拿枋觯瑤Ыo讀者的是心靈的震撼。六十多歲的瘦小的身體,在風(fēng)雨凄冷的夜里,用自己的生命譜寫了最美麗動人的華章。
詩意的生命
那在風(fēng)雨中、印在墻壁上的“最后一片葉子”,同時也是老貝爾曼詩意生命的隱喻。老貝爾曼作畫的調(diào)色板上的“綠色”和“黃色”不僅印在墻壁上,而且醒目地在讀者的心靈深處交疊?!熬G色”代表勃勃的生機(jī),“黃色”代表真摯的感情。老貝爾曼正是用絢爛的色彩描繪拳拳的生命真情。
荷林德爾有個著名命題是“人是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薄啊嗽娨獾匕簿舆@句話確實出自一位詩人,事實上出自一位據(jù)說是無能力應(yīng)付生活的人。詩之道就是對現(xiàn)實閉上雙眼。詩人不行動,而是做夢。詩人所制,想象而已?!薄罢窃?,首次將人帶回大地,使人屬于這大地,并因此使他安居?!薄叭酥挥挟?dāng)他已經(jīng)在詩意地接受尺規(guī)的意義上安居,他才能夠從事耕耘建房這種意義的建筑。有詩人,才有本真的安居?!雹鬯^詩意的棲居,是指勞碌的不乏詩意的追求,才能在大地上棲居。詩意,是在“食色、現(xiàn)世”的肉體生命之上,棲居于人的永生的心靈、靈魂之中。人性最美好的一切,皆始于對生命、對自身、對他人的垂愛和憐惜。老貝爾曼用自己的生命完成了詩意的輪回,挽救了一個肺炎少女年輕的生命,同時也實現(xiàn)了他畢生的理想——“總有一天,我要畫一幅杰作”。他完成了一幅詩意的杰作,給他的詩意生命交了一份完美的答卷。他的詩意生命,在于他將自我價值放置于肉體生命之上,追求人永生的靈魂。他將人性中最美好的一面,對他人生命的珍視、垂愛與憐惜表露無遺,震撼了讀者的心靈。在詩意的生命中,人是超越現(xiàn)實的需求而存在的,并不僅僅是作為一個生物完成輪回。
馬斯洛在他的需求層次理論中,在定位最高層次的自我實現(xiàn)者時,這樣描述到“音樂家必須演奏音樂,畫家必須繪畫,詩人必須寫詩,這樣才會使他們感到最大的快樂。是什么樣的角色就應(yīng)該干什么樣的事。我們把這種需要叫做自我實現(xiàn)。”④“自我實現(xiàn)的需要,就是指促使他的潛在能力得以實現(xiàn)的趨勢。這種趨勢可以說成是希望自己越來越成為所期望的人物,完成與自己的能力相稱的一切事情?!雹菰隈T友蘭的《人生的意義及人生中的境界》中,將人生的境界分為四類:自然境界——最低級的,了解的程度最少;功利境界——較高級的,需要進(jìn)一層的了解;道德境界——更高級的,需要更高深的理解;天地境界——最高的境界,需要最徹底的了解。
而我們可以看到文學(xué)大家中的沈從文和汪曾祺,也是以 “詩意”的語言描摹人生。嚴(yán)羽在《滄浪詩話》里提過“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就是形容文章語言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神韻。沈從文曾經(jīng)說過他的寫作是一種信仰,是自由的、有意識的。他始終用是否有“詩意”兩個字來評價事物是否具有生命。他的學(xué)生汪曾祺也稱贊他的老師把童貞一直保持到生命結(jié)束(七十八歲)。
可以說,老貝爾曼是個詩意的自我實現(xiàn)者,同時他的人生境界也達(dá)到了天地境界這一層次。作為一名畫家,他成為了自己所期許的人物,盡他所能完成他所力所能及的繪畫,在他如詩的生命中,不囿于自我肉體生命的存在,追求人性最美好的寬仁厚愛,成為一個引領(lǐng)詩意生命的畫家。在“最后一片葉子”中,我們從普通人身上看到了偉大的心靈,從人生的苦難中見到了人性的光輝,在生命的歷程中體會到了人性美,在人間感受到脈脈的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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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歐·亨利:《歐·亨利短篇小說選》,王永年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280頁。
②張宗正:《理論修辭學(xué)——宏觀視野下的大修辭》,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第44頁。
③海德格爾:《人,詩意地安居》,郜元寶譯,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70-77頁。
④馬斯洛:《人的潛能和價值》,林方編,華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168頁。
⑤馬斯洛:《人的潛能和價值》,林方編,華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168頁。
[作者通聯(lián):福建福州福建師范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