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在天
來生不在的時候,我和薔薇在一起,聽CD,澆花、做飯、擦地板,洗來生脫下來的白襪子。薔薇越發(fā)瘦弱了,裙子穿在她身上晃晃蕩蕩。沒有任何記憶的她,卻偏偏知道我愛吃火鍋,冬天喜歡在腳底下放一個熱水袋再睡覺,看文藝片會哭,喜歡張曼玉。她說,好奇怪,第一次看到你就覺得好奇怪,我好像認識你很久了……
A
來生揀到薔薇的那天,是雨天。
我站在陽臺上張望,看到來生打一把小傘,擁著一個纖弱的身體,大半個身子都在外面,卻渾然不覺,仿佛巨大的蚌包裹住潔白的珍珠。
我顫抖地打開門,難以相信眼前的一切。薔薇走進來,穿著一件麻質(zhì)的長裙,頭發(fā)剪得短短的,像一個小男孩,胳膊非常細瘦。來生狂喜地跪在她面前,親手脫下了她的露趾涼鞋,他把她安排在一間向陽的大房間,那里面有花,有草,還有一對銀白色的接吻魚,所有的一切都是來生親手布置的。
11點,我們安靜地坐在餐桌前吃午餐,薔薇叫我染姐姐,聲音像含著一個糖球。她的眼睛里有一層霧氣,她真的忘記了所有,宛若一個空花瓶,阻擋了來自靈魂深處的疼。
我坐在房間的角落,不動聲色地窺視,來生往薔薇的碗里夾菜,寵溺的微笑中,雪白的餃子皮都被剝下,肉餡夾進薔薇的碗里。薔薇低著粉嫩嫩的桃花臉,喜滋滋地嚼著,不多時一聲哀叫,吐出一枚生銹的鐵釘,雙目僵直,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來生打了我,他的拳頭向我揮過來,我本能地閉上眼睛,不去看他猙獰的面孔。不記得這是第幾次被打,我只知道結婚這一年,他時而溫柔,時而狂躁。每一天我都在失眠,他和我一樣,但是他依然不愿意碰我一下,我寂寞得生不如死。他知道,并且以折磨我為樂,時不時清冽的淚痕就要掛在我的臉上,他卻視而不見。
薔薇一出場就剝奪了我所有的幸福,來生的殷勤,就是我嫉妒的全部理由,我的心嘩啦啦地碎了,沒有人聽到我心碎的聲音。
B
薔薇有很多裙子,她喜歡光著腳,站在陽光下,一條條地試穿。那些棉布、真絲、薄紗的裙子,包裹住她曼妙的身體,一旋身,一朵巨大的花朵就盛開在腳下,絢麗而且媚惑。
我躲在門縫后,看薔薇像一個服裝模特一樣展示在來生面前,來生坐在沙發(fā)上,興起時被薔薇拉起來共舞。他的笑容漾開,似春天又悄悄來到這個房間,他們完全忘記了這個房間里還有另外一個女主人,肆無忌憚地炫耀著彼此的幸福。
每一晚來生都逗留在薔薇的房間,他給她梳理長發(fā),修剪指甲,服用很昂貴的安神藥物。他不再上網(wǎng),甚至戒了煙,開車帶她到幾公里以外看煙花。而我在家,對著一盆餡料,或切或包,來生說,薔薇愛吃餡食。
我蹲下去拿面粉,面板、油瓶、調(diào)料罐一起飛起來和我作對。薔薇貓一樣地驚呼,你流血了,拿來紗布,酒精,小心翼翼地為我包扎。
來生依然站在門口,點起一支煙慢慢地吐著煙霧。薔薇的關切是真的,我看到她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的額頭上滲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珠。
來生再叫薔薇出去,她不走了,守在我身邊,幫我做這做那。她討好地看著我,對來生說,去買些羊肉片和青菜吧,我想吃火鍋。
火鍋是我愛吃的,我閉上眼睛,但眼淚還是流了下來。
C
我再也沒有往薔薇的飯菜里摻沙礫、鐵釘,沒有再在她的床鋪上放螞蟻、蜘蛛的尸體。不用我刺激她,她的癔癥就會發(fā)作,歇斯底里地狂叫,撕衣服,打人。來生把薔薇抱在懷里任她抓撓,直到薔薇在抽搐中慢慢地睡去。
我去醫(yī)院開了一種藥,我知道薔薇得的是什么病了,怎么治,我把藥粒捻碎,和在薔薇每天要喝的果汁里。三天之后,強烈的腹痛之后,衛(wèi)生間里多了一個暗紅色的組織,一個未成型的嬰孩。
來生知道我的所作所為,并沒有阻止我殺死一個潔白無暇的生靈。他把我堵在臥室捏住我尖細的下顎,我聽到他惡狠狠地說,一切都是你害的,你種下的惡果。
失去了嬰孩的薔薇慢慢地好了起來,只是意識依然混沌,她想不起過去,望不見未來,甜膩的笑容依然掛在她的臉上,動蕩的生活讓她早已學會了隨遇而安。
來生不在的時候,我和薔薇在一起,聽CD、澆花、做飯、擦地板,洗來生脫下來的白襪子。薔薇越發(fā)瘦弱了,裙子穿在她身上晃晃蕩蕩。沒有任何記憶的她,卻偏偏知道我愛吃火鍋,冬天喜歡在腳底下放一個熱水袋再睡覺,看文藝片會哭,喜歡張曼玉。她說,好奇怪,第一次看到你就覺得好奇怪,我好像認識你很久了……
10月的一天,薔薇出走了,衣柜里還有很多她的裙子,但是她真的消失了,再也沒有回來。
來生發(fā)瘋了,不分白天黑夜地尋找,他病了,夢中都是薔薇的名字,那一聲聲呼喚撕心裂肺,刺得我體無完膚。我下定決心地對來生說,薔薇的事情交給我吧。
我聽到他躺在病床上,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染之,對不起,我真的無法愛你。
D
我叫染之,這個名字,是十五歲那年,秋姨給我起的。
秋姨說:出污泥必染之,這是命,逃不掉。
十七歲,我染頭發(fā),穿耳洞。在大腿的隱秘部位紋了一朵艷麗的罌栗花,我和秋姨旗下的所有的女孩子一樣,過早地結束了自己的青春期,在城市陰暗的角落里,從事著皮肉生意。
薔薇是秋姨的女兒,在她穿著T恤,牛仔褲背著書包上學的時候,我已經(jīng)擁有了最新款的彩屏手機,MP3,成套的SK—II。薔薇不叫我姐姐,而是小染,我同樣喜歡這個稱呼,20歲,我已經(jīng)在這個行業(yè)摸爬滾打了3年。當我知道純潔,處女,這樣的名詞的時候,我早已經(jīng)不是了。
秋姨并不是一個揮金如土,放任無度的母親,當薔薇心儀一款手機,提出要出去見世面的時候,我?guī)缀鹾敛华q豫地同意了。
我把薔薇介紹給了來生,來生是我的客戶,但我們之前并沒有那種關系,我只是在他需要的時候,幫他應酬一下而已。最荒誕的一次,我陪他與幾個生意場上的朋友出去度假,那幾個人摟著姑娘徹夜狂歡,而我和來生,躺在床上看電視,一個臺接一個臺地看,電視節(jié)目結束了就睡覺。他對我一點興趣都沒有,我把薔薇介紹給來生,除了要報復秋姨,還有就是要測試一下他是不是真的對女人沒反應。
那天,薔薇戴著寶藍色的假發(fā),抹胸,熱褲,站在來生面前,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人的氣質(zhì)是與生俱來無法掩飾的。即使薔薇穿得很張狂,但她的骨子里還是清純,來生眼眸里有什么東西狠狠地跳蕩了一下。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后,我知道要后悔已經(jīng)遲了,我錯了,他們相愛了。
E
來生給了我一張卡,告訴我想買點什么就買點什么,他暗示我,不要再帶薔薇學壞。
他不知道,我已經(jīng)沒有這種機會了。秋姨知道了這件事情,讓蠻牛和小四狠狠地教訓了我一頓,脾臟破裂,這是一個讓我無法承受的代價。我的腹部有了一條丑而且長的傷疤,這條可惡的傷疤,讓我在這一行幾乎混不下去。
那季的冬天大雪紛紛揚揚,我躺在小旅社的床上哀悼失去的好時光,我痛恨秋姨,痛恨一切。這時薔薇的短信來了,她說想來看看我,我聽到了魔鬼的聲音,他一下下地敲著我的心房,開門,開門,把罪惡都放出來吧……
愛與恨,很多時候,都是不由自主。就像我愛來生,來生卻不愛我,我恨秋姨,卻把恨意潑灑在薔薇身上。
伸手不見五指的小巷里,我和薔薇走在寂靜的夜空下,當她說她準備和來生結婚的時候,我感到一陣暈眩。我毫不遲疑地按下了手機的發(fā)送鍵。幾分鐘后,黑暗中竄出好幾個黑影,他們押著薔薇,推搡著上了面包車。黑暗中,我聽到薔薇在凄厲地尖叫,我抽出在她右手里緊握的左手,用力地將她向前推了一下……
薔薇墜落風塵,一年后,我成為了來生的太太。在城市里最陰暗的娼館里,我看到了薔薇,她瘋了……
F
又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秋姨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女兒。她一個人游蕩在街上,像一抹幽魂,秋姨狂叫著沖過去,失態(tài)地呼喚,回應她的卻只是混沌的眼眸。這些年,她老了,不再從事骯臟的生意,她的衰老不是因為時光的流逝,而是措手不及的喪女之痛。
薔薇躺在潔白的病房里,面容安適,床邊放著一大束粉紅的鮮花。粉紅色的花苞,全是骨朵,一顆顆漲得鼓鼓的,似乎在等待她的醒來,再一夜繁盛。
音樂流淌,床邊的日記上全是淡藍色的字跡——來生,我的淚水在那一刻決堤。來生是值得的,薔薇愛他,她穿越了混沌的心智,自始至終記得他的好。
我跪在秋姨面前,求她放薔薇回到來生身邊,我看到了她山雨欲來的面孔。下一刻,放在我面前的是一杯如血的紅酒。
秋姨放在我面前的是兩條路,喝,薔薇見來生,不喝,薔薇出國靜養(yǎng)??粗潜蠹t如血的液體,我一揚頭,任辛辣的液體穿過我的喉嚨,直到滴酒不剩。眩暈中,我知道這就是我的結局,最好的結局。
第二天,我醒了,原來那杯酒里只是安眠藥而已。我始終記得秋姨最后的話,我原諒你了,原諒的不是你的過錯,而是你的勇敢。你的青春亦在我的掌控下支離破碎,兩清了。
我見來生的第一眼,沉迷,來生見薔薇的第一眼,深陷。我搶走了薔薇的春天,就像秋姨毀滅了我的春天一樣,我和來生結婚,即使知道他是為了報復,也甘之如飴。
有些人,注定了即使有機會相守,也永遠無法相愛。
黑暗中,薔薇精致的臉浮起來,小染,能帶我出去見識見識嗎?來生猙獰著面孔,一切都是你害的,你種下的惡果。秋姨,兩清了,我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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