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大國之間繼續(xù)相互帶有敵意或故意“制造敵人”,把主要精力放在應付“相互威脅”,再把環(huán)境問題這個人類“共同威脅”擱在一邊不管,就難免將人類引向災難。
1997年5月,著名國際問題專家、時任中國國際問題研究中心副總干事的何方先生提出了一份題為《對中日關系的一些看法和意見》的報告,該報告的“簡寫版”、題為《我們能同日本友好下去嗎?》的文章于1997年5月11日在《環(huán)球時報》發(fā)表,揭開了迄今長達11年的對日關系論爭的序幕。
由于何文與當時的主流觀點有所不同,因此該文發(fā)表后,一些人評論說產生了“爆炸性的影響”。何文認為,經過長期斗爭,日本主流派對戰(zhàn)爭有了一個基本看法,并得到大多數國民的認同,就是承認對中朝有過侵略和殖民統(tǒng)治以及某些日軍暴行(但不承認太平洋戰(zhàn)爭是侵略);主張“應充分認識中日關系的重要性,并對目前的政策和做法進行某些調整”;要發(fā)揮研究工作的作用,要鼓勵提出不同意見和善于聽取不同意見等等。不過,何文仍然強調“在(日本的)歷史問題上,仍然要防止它在某些問題上的反復”。
從1999年春到2002年11月,中國的國際問題研究界和媒體界圍繞對日關系問題展開了熱烈的討論。2002年底,馬立誠在《戰(zhàn)略與管理》雜志上發(fā)表了《對日關系新思維——中日民間之憂》一文。2003年春,中國人民大學教授時殷弘在該雜志上又推出了題為《中日接近與“外交革命”》的論文。這兩篇文章不僅在國內互聯網上引起了強烈反應,而且被日本各大報刊爭相報道,在中日輿論界掀起了軒然大波。從2003年夏天以后,在互聯網上對上述兩篇文章的批判升級為對“漢奸”、“賣國賊”的聲討,網帖多達數百萬。在數以千計的中文互聯網論壇上,“‘對日新思維成了過街老鼠,招來一片喊打聲浪”。
馬立誠和吋殷弘并非專門研究日本的研究人員。圍繞這兩篇文章,有媒體想請一些日本研究方面的學者進行探討但不少學者都“不愿意出面討論此事”,“不想就此卷入爭端中”。
“漢奸”的帽子
就在日本問題研究者大多“不想卷入爭端”之際,《戰(zhàn)略與管理》編輯部給我打來電話,約我就“對日關系新思維”發(fā)表看法。當吋,我感到馬立誠和時殷弘的某些觀點有些不妥:他們提出的“日本的道歉問題已經解決”或“將歷史問題擱置起來”的主張不利于當時我國外交部在歷史問題上同日本正在堅持不懈開展的斗爭?!赌戏街苣穲蟮酪舱f,“對曰新思維”的要害就是“把歷史問題放在(中日關系)的次要位置”,并列舉了許多知名學者的表態(tài),“幾乎全都是反對意見”。那么,如何解決好歷史問題呢?
于是我寫了《論“對日新思維”》一文,指出自己的觀點與馬文、時文有所區(qū)別,但表示中日關系確實需要“新思維”,同時指出盡管中日關系是一個非常敏感的話題,但也應允許人們發(fā)表不同意見,不宜亂扣“漢奸”帽子。然而,就在我的這個意見發(fā)表不久,自己也被某些網友扣上了“漢奸”帽子。
關于歷史問題,我想起了自己留學日本學習電子技術的時候,年齡大我十來歲的很多日本人屢屢對我說起過去那場戰(zhàn)爭,誠懇地表示“日本對中國做了壞事,真是對不起”。我想起了在自己就讀的靜岡大學電子工學研究所的一次“忘年會”上,我情不自禁地說起了一件往事:抗日戰(zhàn)爭末期,日本憲兵在上海逮捕了我的父親,采取了極其殘忍的手段要我父親招供愛國作家樓適夷的隱匿之處。對于我父親的堅貞不屈,樓適夷后來還寫詩贊他“插刀兩腋為同儔,烈火酷刑煉鐵骨”。對于日本憲兵在異國的暴行,在場的年輕的日本研究生無不感到吃驚。他們一方面表示“這太殘酷了!”,另一方面又表現出對我父輩的深切同情。經過那次“吐露心聲”,我與日本老師及研究生們的友誼更深了。
我想起了九十十年代一位又一位日本的大臣因為在歷史問題上“失言”(其實是吐露心聲)而不得不在政界和國民的壓力下辭去職務。到了1995年,日本首相村山富市發(fā)表著名的“8·15”談話,誠懇地反省了那場戰(zhàn)爭,雖然遭到右翼勢力的反對,卻得到了大多數日本人民的支持。我想起了日本朋友曾做過這樣的統(tǒng)計,就是在中日關系良好的時候,每年有4~5萬名日本中學生到中國來進行“修學旅行”,凡來過中國的日本孩子對日本侵略中國的歷史大多有較好的認識……
基于自己的親身體會,我提出了所謂“雙管齊下”論:一方面必須認真解決歷史問題,另,方面也必須大力推進中日關系的發(fā)展,而且后者更重要更具全局性,“超過了中日之間一切問題的重要性”(鄧小平語)。其理由很簡單,因為只有以中日關系發(fā)展為依托,通過不斷擴大兩國民間交流,才有利于日本國民從認識上與感情上更好地接受“過去日本確實做了對不起中國的壞事”的歷史真相,換句話說就是,“只有中日關系不斷發(fā)展,才能解決歷史認識問題;而不是只有解決歷史認識問題,中日關系才能發(fā)展”。所謂“解決歷史認識問題”,關鍵在于日本須以符合歷史事實的、正確的歷史觀教育子孫后代。而中國只有加強同日本的交流,才可能對堅持尊重歷史事實的日本教育界大部分人起到支持作用,對日本國民正確認識歷史起到促進作用。
2003年9月29日《中國青年報》報道說:“27日,來自中華日本學會、中日友協(xié)、中日關系史學會、中國國際問題研究所以及中國社會科學院其他研究所的專家學者,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日本研究所舉辦了《所謂日中‘新思考是什么——對馬立誠、時殷弘論文的批判》(日文版)的新書座談會……日本幾大媒體的駐京記者幾乎全部都參加了座談會,《朝日新聞》、《讀賣新聞》、《赤旗報》的中國局局長還親自出席?!痹谀谴螘?,馬立誠和吋殷弘并沒有出席,倒是我被通知出席了。會上有人指責說:“有人在網上被指為漢奸,我就不便在這里指名道姓了?!睍?,一位比我年長的日本問題學者不辭辛苦前來我家,好心勸我停筆,“別再冒險”。
一不做,二不休
然而,經過數天的思索,我橫下一條心,“一不做,二不休”,繼續(xù)寫了“二論”、“三論”、“四論”對日關系新思維。其后沒有雜志再敢用“對日關系新思維”做文章標題了。我在改換標題的情況下繼續(xù)從“五論”寫到“九論”。2004年11月《日本僑報》社將“九論”匯集譯成日文出版,題為《中國的“對日新思維”能實現嗎?——提倡“對華新思維”》、《胡錦濤的對日政策》。這兩本書,從翻譯、校對到出版,都得到了被視為“親中派”的日本友好人士的大力支持。
自2002年以來,中日關系越來越不正常,兩國間存在的歷史問題和現實問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2003年下半年發(fā)生的齊齊哈爾日軍遺棄的化學毒氣彈泄漏事件、日本游客珠海買春事件、西北大學演劇事件等,2004年1月1日小泉首相第四次參拜靖國神社,引起中國政府和人民的強烈憤慨;3月中
國“保釣”人士登上釣魚島遭日方扣留后被釋放;4月日本右翼政治團體的大型宣傳車沖撞大阪總領事館大門;8月亞洲杯足球賽期間北京等賽場發(fā)生了少數球迷針對日本的偏激行為等等。
日本媒體借機竭力宣揚中國人的反日情緒如何高漲,日本某些政治家還借機散布“中國風風險”,鼓動日本在華企業(yè)撤離中國;特別是那年5月下旬以來,日本媒體紛紛炒作中國在東海日方所稱的“中間線”附近中國一側開發(fā)海底天然氣問題,引起日本國內群情激憤,稱中國的開采行動“侵犯了日本的海洋權益”。在此背景下,一些日本國會議員狂熱叫嚷“捍衛(wèi)國益”,大搞“愛國表演”;日本有代表性的右翼學者中西輝政等人則竭力煽動口中兩個民族之間的仇恨,發(fā)出了“新日中戰(zhàn)爭已經開始”的叫囂和歡呼。
這一系列現象使我感到日本右翼的險惡用心。我寫了很多文章試圖揭露日本右翼的陰謀,希望大家理性地對待日本,不宜搞什么“抵制日貨運動”,要爭取日本人民并團結日本國內的和平主義力量,要防止我們同日本右翼勢力的對立擴大為中日兩國之間的對抗。但是,在民族主義者高度情緒化的情況下,誰要提出“理性”這個詞兒都會挨罵,
確實,從2003年下半年到2004年,我感受到很大的壓力,也曾經陷入深深的苦惱之中,,我十分理解千千萬萬情緒激昂的中國人、特別是年輕人對小泉首相參拜靖國神社等倒行逆施之舉的憤怒是出于強烈的愛國主義情感,但是,為什么我只要說幾句不應該將“技術問題政治化”的話,就遭到如此激烈的批判和聲討呢?為什么一些正常的技術引進項目只要是來自日本,就會在一夜之間得到數以萬計網民的簽名反對、甚至出現只要京滬高速鐵路引進日本的技術,“就要集體臥軌”、“寧肯騎著毛驢上北京”的議論呢?難道是我的腦子出了毛病,走到了愛國主義的對立面?
正值此時,某權威媒體以研究報告的形式連續(xù)4期刊載了我的《論“對日關系新思維”》的縮寫版。2004年10月下旬,已退休4年的我,受哈爾濱工業(yè)大學之邀,去那里擔任該?!爸腥昭芯克L”。在哈爾濱開會期間,我接到電話,要我去中南海開會。
進入會場,才知道是胡錦濤主席召集一次小型座談會。我看與會者個個都身份不凡,暗囑自己不要主動發(fā)言。沒想到在第一位發(fā)言者講完之后,胡主席就點了我的名:“馮昭奎,你講講吧?!卑凑諘坝腥颂匾饨o我打的招呼,我的發(fā)言用了40多分鐘時間,比其他與會者發(fā)言時間多出一倍。
我理解這次會議是內部性質的,因此沒有對外宣揚。但不久,我參加這次小型座談會的消息就在國內一些日本研究者之間不脛而走。在對日關系問題上,胡主席重視聽取各種不同意見的事實被公諸國內外學界和媒體了。
中南海的會議促使我一鼓作氣,于2005年7月在香港利文出版社出版了《中日關系問題報告》,于2007年3月在時事出版社出版了《中日關系報告》。這兩本書都是與《日本學刊》副主編林昶合著的,其出版經過了難以想象的曲折艱苦。
環(huán)境問題成新紐帶
2007年11月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IPCC)第四次報告指出:氣候變化正在成為對地球生態(tài)環(huán)境與人類社會可續(xù)發(fā)展的重大威脅。由于日本與中國相距較近,來自中亞、蒙古、中國西北地區(qū)的沙塵暴經常影響到日本。我在名古屋看到,每當沙塵暴刮過來,日本人平時保持得干干凈凈的小汽車也變得蓬頭垢面,車主們忙不迭地來到自動洗車站清洗自己的汽車。
當今的氣候變化等環(huán)境問題是包括日本在內的發(fā)達國家實現工業(yè)化過程中長期累積的惡果之一。至今發(fā)達國家的人均二氧化碳排放量仍數倍于發(fā)展中國家。與此同時,發(fā)達國家、特別是日本擁有先進的節(jié)能和環(huán)保技術和經驗,日本等發(fā)達國家能否積極向處于工業(yè)化途中的、二氧化碳排放量迅速增長的發(fā)展中國家輸出先進的節(jié)能和環(huán)保技術和經驗,已成為人類能否拯救地球的一個關鍵課題。
在地球和地區(qū)環(huán)境問題日益緊迫的情形下,在人與自然的矛盾正在日益超越人類社會的、包括國際的和各國國內的矛盾而成為當今時代的主要矛盾的時候,已經沒有多少時間留給中日兩國關系再起波瀾了。中日兩國在20世紀80年代為了應對蘇聯威脅,結成過戰(zhàn)略紐帶;進入21世紀以來,中日關系要保持長期穩(wěn)定發(fā)展,亟須形成兩國關系的新的戰(zhàn)略紐帶。
2008年4月胡錦濤主席訪日期間,中日簽署了兩國復交以來的“第四個政治文件”,雙方確認中日“互不構成威脅”,這是一個具有歷史意義和世界意義的共識。因為如果大國之間繼續(xù)相互帶有敵意或故意“制造敵人”,再把主要精力放在應付“相互威脅”,再把環(huán)境問題這個人類“共同威脅”擱在一邊不管,就難免將人類引向災難。
環(huán)境問題不僅會成力中日關系的“戰(zhàn)略紐帶”,也將成為中國發(fā)展同美、歐、俄、印以及同世界各國關系的“戰(zhàn)略紐帶”。但是,無論從共同的東方文化傳統(tǒng),還是從相互接近的地理位置,以及沙塵暴、酸雨物質的跨國旅行等地區(qū)性環(huán)境問題來看,中日在環(huán)境問題上有著更多的共同利益、共同課題和共同語言;共同應對環(huán)境危機必將成為中日戰(zhàn)略互惠的最重要紐帶。
中國只有加強同日本的交流,才可能對堅持尊重歷史事實的日本教育界大部分人起到支持作用,對日本國民正確認識歷史起到促進作用。
(責編謝奕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