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澤民
在去匈牙利之前,我對這個國家的知識少得可憐,能跟匈牙利掛上鉤的事情只有兩個:一個是小時候常在政治報告里聽到的“納吉事件”,另一個則是英雄詩人裴多菲。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笨峙路彩亲x過些書的中國人都會背誦裴多菲的這首詩的。詩人于1823年1月1日寫這首詩時恰是他的24歲生日,而譯者白莽譯這首詩的時候年僅20歲。
1931年2月7日深夜,5位左聯(lián)的青年作家和其他18位志士一起,手被相互銬鎖著,被槍殺在上海龍華國民黨警備司令部的一片荒場上,剛滿22歲的自莽就在其中。
白莽18歲進同濟大學(xué)學(xué)習(xí)。精通英文、德文。兩年后輟學(xué)從事“青工運動”,幾次被捕,幾被槍決。白莽對裴多菲甚為推崇,1929年,他在他譯的《裴多菲傳》前面寫道:“這篇文字是講述一個出于美麗的國家匈牙利的詩人和勇士的。他的一生充滿著天才的苦斗,不幸、失意的戀愛和勇敢的戰(zhàn)爭?!彼选蹲杂?,愛情》詩簡譯成“愛比生命更可寶貴,但為自由盡該拋!”并連同《裴多菲傳》寄給魯迅先生編輯的《奔流》雜志,先生去信要詩的原文,郵寄不便,白莽便親自將德文版的《裴多菲詩集》送去。白莽犧牲后兩年,先生在紀念文章中說到白莽:“他曾經(jīng)和我通過信,投過稿,但現(xiàn)在尋起來,一無所得,想必是十七那夜統(tǒng)統(tǒng)燒掉了,那時我還沒有知道被捕的也有白莽。然而那本《裴多菲詩集》卻在的,翻了一遍,也沒有什么,只在一首格言的旁邊,有鋼筆寫的四行譯文……”
這就是我們今天眾所周知的《自由,愛情》的中文譯稿,慷慨豪邁、膾炙人口,絲毫不見翻譯痕跡,姿質(zhì)天成,恰好表現(xiàn)了他獻身革命的情懷,他曾要姐姐把這詩繡在枕頭上。
魯迅是將裴多菲介紹到中目的第一人,他寫過《裴多菲傳》,譯過裴多菲的詩,并稱他為“詩人和英雄”。早在1907年,魯迅就把裴多菲同英國的拜倫、雪萊,俄國的普希金等大詩人并列在一起。介紹給中國讀者。他稱詩人“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剛健不撓,抱誠守真,不取媚于群,以隨順舊俗。發(fā)為雄聲,以起其國人之新生,而大其國于天下”。
魯迅年輕時曾托人從德國買來裴多菲散文集和詩集的德譯本,打算譯成中文。認識白莽后,他將珍藏多年的兩本書托柔石送給白莽,算是給書尋著了一個好著落。先生親自譯過裴多菲七首詩,在文章中稱他“桀驁英雄”。在將近三十多年間,魯迅經(jīng)常記起的外國詩人只有裴多菲一人;他譯了詩作的也只有裴多菲的詩。白莽譯的這首《自由,愛情》詩也因先生的傳播不脛而走,被世人傳誦。
如果你在匈牙利生活一段時間,就能發(fā)現(xiàn):這里的每個城鎮(zhèn)鄉(xiāng)村都有以“裴多菲”命名的街道、廣場、劇院或小區(qū)。每個人都能背幾首裴多菲詩。每年的3月15日,是匈牙利人紀念1848年獨立革命的國慶日,當(dāng)?shù)厝朔Q之為“裴多菲節(jié)”。
2000年春天,匈牙利媒體曾經(jīng)風(fēng)傳過一則讓人擔(dān)憂的新聞:一位文史學(xué)家聲稱在西伯利亞的一個小村落里發(fā)現(xiàn)了裴多菲的墳?zāi)购瓦z骨。墓碑上的死亡日期要比歷史上記載的“在戰(zhàn)役中失蹤”的日期晚二十幾年!換句話說:詩人確在一百多年前的那場惡戰(zhàn)中失蹤,但有可能并沒有犧牲-…
喜歡起哄的美國科學(xué)家聞風(fēng)而動,立即向匈牙利政府索要詩人后代的基因資料,愿意代做科學(xué)驗證,但是遭到了匈方拒絕。原因很簡單:裴多菲在今天不單單是一位歷史人物,更是匈牙利民族的精神化身。因此,沒有一個匈牙利人愿意冒哪怕萬分之一的風(fēng)險將神話打破。
換句話說:匈牙利人希望裴多菲“早死”,擔(dān)心他被證實“幸存”。因為在他們的感情中,詩人是永遠的民族英雄。
英雄嘛,死了總比活著好——事實上,裴多菲并不是惟一的特例。
(田生摘自《歐洲的另一種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