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 靜
她當上警官那年,年紀還小,笑臉緋紅,肩上搭著兩條黑亮的大辮子。
他偷盜,搶劫,后來,是她那里的囚犯。
她形容他的樣子:“眼睛特別亮,留著胡子,笑起來,嘴角這樣歪一下?!?/p>
每次提審,他們都遇上。
再以后,換別的警察,他一聲不吭。
等她來,他嬉皮笑臉地說:“我要吃個燒餅。”
她氣鼓鼓地甩一下辮子,還是去買了。
他們也談審訊筆錄之外的東西,她慢慢才知道他是紅軍的遺孤。
再后來,他們用眼睛交談。
她說:“我的眼神說‘你沒有希望。他的眼神說‘可是我喜歡你?!?/p>
她勸他改好,但是一次、兩次,他們見面的地方,總是提審室。
最后一次見面,是在法庭。
她在他身后站著。
“錢愛勇,違反刑法第232條,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p>
他突然回身,看見她,她的眼淚“嘩”地一下滿臉都是。身邊同事捅捅她,她什么也感覺不到。
他也哭了,手被縛著,只能甩著頭把眼淚從臉上甩下去。
她說:“我的眼神說‘我說了讓你改,我恨你!他的眼神說‘可是我喜歡你?!?/p>
他被推上車帶走了,她失控地追著車跑,追到看不見車為止:站住的時候,她下意識地看腕上的表,直到現(xiàn)在她還記得表上的時間:“11時30分?!?/p>
然后她站在原地,“35分,40分,45分……12時整。”
槍聲響起……
這是今天,朋友們在飯桌上,她講出來的故事。
她現(xiàn)在是一個大城市的公安局局長,一個27歲女兒的母親。
隔了30年,她也許是這個世界上惟一記得他的人,她說:“人可以犯很多罪,但是愛,沒有罪?!?/p>
(子寒摘自《南方都市報》圖/李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