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保祥
這是一條窄長的小巷,除了風以外,能夠與這座廟堂相伴隨生的,也許只有那幾片如襤褸般飄蕩的紅色標語,它們像腐爛的尸體一樣散發(fā)著另一種血雨和腥風。
偶爾會有幾個紅衛(wèi)兵吆喝著搖擺著闖過去,他們會低下頭,看看腳下跪著的一位瞎眼老人,當他們的聲音傳到他的耳畔時,他總會如履薄冰地戰(zhàn)栗,眼前堆放的幾袋花生米也好像受了傷一樣的被他緊緊地摟進懷里。
她手里端著飯偷偷摸摸地過來了,清湯多,稠食少,她已經盡力了。聽到她的聲音,他好像一堆火突然被人點燃了,他抓起碗來,拿起筷子就吃,沒吃兩口,便大罵她,你個老不死的,想要餓死我呀,整天里清湯寡水的。
她悄無聲息地聆聽著,從不敢在他的面前有一絲一毫的放肆,她聽他將心中所有的苦水倒完后,收拾完碗筷,左右徘徊著瞅上兩眼,發(fā)現確實沒有目標后,再將碗筷送回去。
夜晚時分,遠處有幾聲抑揚頓挫唱詩般的低吟,讓一些自嘆命運的人時常會想起天堂的存在,幾縷風鉆過窄小的巷子,擠進腐爛不堪的廟堂里。她攙扶著他,鬼鬼祟祟地,他們轉過幾條年久失修的大柱子,來到一堆垃圾面前,在垃圾的旁邊,竟然放著一架嶄新的鋼琴,她示意他坐下,用無聲的語言告訴他鍵盤的位置。
他的手一粘了鋼琴,仿佛中了魔一樣的靈活,繼而,悠揚的琴聲傳遍了整座廟堂,有些音符,會調皮地鉆過廟堂簡陋的空間,不可一世地闖進路人的耳朵里。每逢此時,她總是心神不寧地,眼前飛舞著刀槍劍戟的陰影,好像所有的兵器不可收拾般地扎在他的身上。
這是他們每天的必修課,他會因為鋼琴上有些雜質而大罵她,說她在作踐藝術。她眼淚流滿臉頰,低聲回答他下次她會注意的。每次結束時,她總會小心翼翼地收拾鋼琴,然后用一張大篷布將鋼琴蓋好,害怕會有雜質和灰塵飛進鋼琴的鍵盤里;而他總是千叮嚀萬囑咐著。
又一天的生活開始了,他依然在監(jiān)控中賣自己的花生米,只是夜幕降臨時,他總會如愿以償地實現自己的藝術夢想。
那天下午,她看到幾個人拐進了廟堂里,不大會兒,他們怒氣沖沖地離開了。她急匆匆地跑進去,卻發(fā)現鋼琴散了架似的癱在地上,她眼里閃現著淚光,慶幸的是,鋼琴腿雖然壞了,但鍵盤卻依然完好。她試了試音,覺得音符還可以,她忙不迭地用一些磚頭將鋼琴支起來,但結果卻以失敗而告終,她一直忙到太陽下山了,依然未能完整地將鋼琴豎起來,但糟糕的是,他們約定的時間就要到了。
她顧不了許多了,跑到外面招呼他時,他卻早已經暴躁如雷,他怒吼著,你是不是死了一回了,剛才跑哪去了,我的嘴都叫麻了。她用一貫的沉默告訴他生活中還有另外一種天籟。
那夜,當他端坐在鋼琴前時,無助的她準備著接受他如風雨雷電般犀利的叫罵,但從他的臉上,她讀到了活著的另外一種支撐,她不忍告訴他生活是殘酷的,這架鋼琴也許是他惟一的夢想,如果夢死了,軀體不會活著的。
她急中生智托起鋼琴的一角,好歹剛才的努力沒白費,另四個角已經穩(wěn)固地用磚頭支了起來。他問她,你躲在下面做什么?她尷尬地回答著,我鞋帶開了。
她的手臂麻得厲害,但她不能動,如果一動,就會影響他的心情,他就會懷疑他的鋼琴受到了破壞,這鋼琴可是他的命呀。
那晚她回到家里,感到胳膊酸疼得厲害,她一夜痛得無眠,夢中有無數個小鬼拖住鋼琴不放手,她死乞白賴地求他們無果,她猛地驚醒,窗外已經是一片驕陽。
為了躲避麻煩,她將鋼琴放進了垃圾里面,上面蓋了許多的稻草。但他是惜琴如命的,如果讓他感覺到自己的鋼琴受到了傷害,他會不惜生命與他們抗爭的。她花了幾天的工夫修鋼琴的支架,終于功夫不負有心人,雖然看起來難看些,但它還是像他一樣堅強地挺立起來。她每天在太陽下山時,將鋼琴從稻草垛中挪出,盡管這已經超出了她的力量范圍,但當他的臉上泛起久違的笑容時,她總會心滿意足地笑笑,算是對自己一天辛勞的最好獎賞。
她暈倒在路邊時,沒有人通知他,當他知道情況時,已經為時已晚,她的心臟突然停止了跳動。他沒有聽見她最后的話,他除了哭以外就是罵她,罵她的命賤,天生就是受苦的命,眼看著太陽就要出山了,生活也要苦盡甘來了。
他夜晚一個人去找那架鋼琴,他摸索著翻遍了所有的角落,竟然沒有找到自己心愛的鋼琴。他無奈地搖搖頭,這次意外的失落竟然沒有給他致命的打擊,他知道,這是她的早走提醒了他對生命的安然態(tài)度,她會在天堂里保佑他身體健康的。
沒有音樂的日子里,他無助過,失落過,他看不到陽光,看不到生活,看不到日子是如何沿著自己的手指移向另一個手指,然后便是滄海桑田。
幾年間,日子一天天好起來,由于接受了救助,他的眼睛竟然好轉起來,本來是受了刺激,無根本上的致命傷害,他在一個黎明突然看到了滿天的曙光。
一個飽經風霜的老人,拄著一根拐杖,顫顫巍巍地走向廟堂,那些如藍色骷髏般殘存的標語已經蕩然無存了,滿世界都洋溢著一種和諧的春風。
在廟堂的一角,他突然看到一大堆稻草的下面好像壓著一個銹跡斑斑的物體,他掙扎著挪開它們,一張破爛不堪的布下面,赫然放著一架接近毀損的鋼琴。
他費了好大勁才將它挪了出來,這是怎樣的一幅場景呀,幾根斜斜的木頭,努力地支撐著整個架體,木頭與木頭之間,釘了許多釘子,他仿佛看到兩只血淋淋的手,整個廟堂里落滿了錘子的聲音。
他突然間老淚縱橫,撫摸著鍵盤,他好像還能夠感觸到她的溫度,她的勤勞和體貼,她無微不至的愛。
有一雙靈指從廟堂的縫隙間垂了下來,輕輕地按動著鋼琴,瞬間,整個世界都在哭泣。
(馮國偉摘自《小說月刊》2008年第8期 圖/志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