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鷺
這些從少教所出來的流浪少年,游離于城市社會的邊緣。他們無依無靠,四處為家,是黑老大重點收編的對象?!罢钩嵊媱潯钡膼坌娜耸亢椭驹刚咭龅模前阉麄儚暮Q杪暟阈皭旱恼T惑中拉回來
身后廣州市少教所的大門“咣”地一聲關(guān)上。
18歲的輝仔,打量著已經(jīng)作別1年零25天的自由世界。他緊緊攥著自己的全部財產(chǎn)——90塊錢,花10塊錢點一碗河粉和一碗米粉,吃了個飽。不久,就為自己的將來而陷入恐慌。
少教所門口外, 聚集著一群招募“小弟”的人
“接下來去哪里呢?”
迷茫之際,他見到少教所里一個朋友的“父親”。這位“父親”從外地來廣州,想見少教所里的兒子一面。
朋友的“父親”向他了解少教所里的情況,卻遲遲不進少教所看兒子。輝仔有點懷疑這位“父親”的身份。那個朋友曾跟他說過,他在外面有幾個“大哥”。
少教所位于廣州市東南郊,乘坐180路公交,過24站,就到火車站總站,全程近16公里。與其一河之隔的是女子監(jiān)獄,以及羈押重型罪少年的少管所。多少少年從火車站出來,到廣州尋找夢想,又有多少少年最后走進少教所、少管所。在廣州市少教所接受勞動教養(yǎng)的未成年人中,超過70%是來自外地農(nóng)村及其他落后地區(qū)的。
少教所門口的斜坡處,聚集著一群不懷好意的人,等著將他們這樣無家可歸的外地流浪兒收做“小弟”。不少剛從這里走出來的少年,沒幾天就重新進去了。
“我才不想再進去一次,”輝仔想。所幸,這位“父親”沒有帶走他的意思。
吃完飯,輝仔在街頭漫無目的地閑逛。傍晚,又鬼使神差地回到少教所——廣州就像掌心的一捧沙子,他一度以為已經(jīng)抓住它,到頭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與這個城市其實沒有任何聯(lián)系,除了少教所以外。
出所后第一個晚上,他是在少教所接見室的椅子上湊合過去的。第二天也是如此。
第三天,身上的90塊錢所剩無幾。就算能繼續(xù)在少教所蹭住,他也快彈盡糧絕。
廣州市少教所的干警鄧小娥,在少教所附近的一個快餐店發(fā)現(xiàn)了身無分文的輝仔。鄧給了輝仔10塊錢,讓他乘289路公交車去距此40分鐘車程、位于市中心的少年宮,見一個叫梁健平的人。
猶豫了幾次,輝仔鼓起勇氣向一個中年男人問路?!澳愀墒裁矗俊蹦腥俗ゾo自己的包,警惕地盯著他。他開始支支吾吾起來。
如果身邊有面鏡子,輝仔會看到這樣一幅駭人的形象:泛出淡青色光澤的光頭下,是一張慘白的臉;因為皮膚病而生的瘡愈合后,在他的手臂上留下星星點點的疤痕;一件紅色格子襯衣,短到連肚臍都遮不住,牛仔褲上則沾滿少教所里做工用的膠水,腳上趿拉著一雙從少教所里穿出來的拖鞋。
在少年宮附近的人行天橋下,輝仔用一個公用電話給梁健平打電話,一個低沉、略微有點嘶啞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罢钩嵊媱潯钡闹驹刚吡航∑窖杆仝s到了天橋。
這位有著5年“工齡”的志愿者,30歲的保險公司職員,是在一個網(wǎng)站上申請加入“展翅計劃”的。他從網(wǎng)站上了解到,這是一個為剛剛解教的流浪少年提供各種幫助的計劃,讓他們離開少教所后,不至于因為饑餓、流離、絕望而重蹈覆轍。
在《規(guī)訓(xùn)與懲罰》的開頭,法國思想家福柯不動聲色地展示了18世紀80年代后期,巴黎少年犯監(jiān)管所的一份規(guī)章。
這份規(guī)章精確地規(guī)定了少年犯在每一個具體的時間點應(yīng)當從事的義務(wù)的時間表,包括起床、勞動、進餐、學(xué)習(xí)、工作、禱告……這份時間表精確到分鐘,少年犯們在監(jiān)管所中的每一天就像一個精心設(shè)計、毫無瑕疵的流水線。
??卵劾锏谋O(jiān)獄生活,是在塑造一種以被動、退縮和服從為特征的人格。在這種人格支配下,人的一切行動都要有統(tǒng)一的安排,脫離了他人的指令就會感到無所適從。
“展翅計劃”志愿者、廣東商學(xué)院攝影教師安海波,曾跟蹤拍攝解教的流浪少年長達一年。她進入少教所采訪,很不習(xí)慣地發(fā)現(xiàn),少教所里的每個少年都被要求蹲下跟人說話,他們似乎也習(xí)慣于如此。為了讓少年們感受到平等,安海波蹲下跟他們說話。
為了培養(yǎng)他們的自信,安海波的男友、廣州大學(xué)的藝術(shù)教師周杰,曾在少教所內(nèi)的一節(jié)藝術(shù)課上,讓少年們脫掉上衣,站在桌子上跟他排演節(jié)目,自己坐在地上以仰角指揮他們。
“這些孩子從少教所出來,內(nèi)心是很復(fù)雜的,”安海波說,“有的人在里面時雄心勃勃地要當老板。一旦從里面出來,大門一關(guān),馬上就不知道該怎么辦了?!?/p>
中途宿舍的白天黑夜
梁健平把輝仔帶到與少年宮一街之隔的中途宿舍。兩張單人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個內(nèi)嵌在墻上的書柜,是宿舍的全部家什。
這個八九平米的地下室,隱藏在東風(fēng)街的一個老年活動中心里,人聲、麻將聲和臺球撞擊聲相互交錯。輝仔是這里的第一個客人。在找到工作以前,他可以一直在這里住下去。
盡管有一定的心理準備,輝仔的樣子還是把宿舍管理員王姨嚇了一跳?!皠傞_始,確實有點怕,”王姨說,自己開始與這個特殊的鄰居接觸時,“很小心”。
輝仔把從“里面”帶出來的衣服都扔掉。王姨拿兒子的一套衣服給他換上。輝仔似乎不大喜歡王姨送的拖鞋,把它們剪出一個缺口,不情愿地穿上。
梁健平要求輝仔叫他“阿平”。他不希望跟輝仔的關(guān)系過于親密,“這些從小沒人理的孩子,一旦有人對他好,很容易產(chǎn)生依賴感?!彼渤姓J,這個度很難把握,“太親近了,容易有依賴;太疏遠了,他會以為你拋棄他?!?/p>
“這是個漫長的過程?!绷航∑竭@樣說起這些孩子的心理成熟期。2003年,他曾在北京幫助過一個這樣的孩子。這個仍在外闖蕩的孩子,直到現(xiàn)在還很抗拒父母,只肯聽他的話?!鞍⑵健睅缀醭蔀檫@個家庭的另一個成員。
在輝仔剛?cè)胱〉哪嵌稳兆?,王姨看見梁健平“幾乎每天”都來中途宿舍,陪輝仔找工作。梁健平幫他爭取到一個進廠做工的機會,月薪800塊錢,包吃住,每月休息4天。輝仔覺得工資太低,不大愿意去。他想盡快掙多點錢。
大約一周后,輝仔有了出所后的第一個工作。這是梁健平介紹的,一份快餐店送盒飯的工作。只有小學(xué)三年級文化的輝仔看不懂地址,先由人帶著在附近走一圈,再讓他去送餐。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墒且淮紊想娨暤慕?jīng)歷,還是捅了婁子。廣州電視臺一個講述百姓故事的欄目,把輝仔的經(jīng)歷拍成電視。他的面部覆蓋了一層“馬賽克”,還是被老板娘從電視上認了出來。
輝仔受不了店里一個大嬸的冷言冷語,在一次送餐的歸途中負氣跑掉——連帶著幾百塊送餐款。在“阿平”的勸說下,他把錢還了回去。老板娘給了他100塊錢,作為這幾天工作的報酬。
“這可能只是一個導(dǎo)火索,”根據(jù)梁健平的觀察,在老板娘從電視上知道他的身份之前,輝仔就已經(jīng)開始厭倦這份工作,“這個事情剛好給了他一個逃離的借口?!?/p>
梁健平再次幫他在附近聯(lián)系了一份服務(wù)員的活兒。輝仔的工作之一,是為來吃飯的客人倒茶??腿藗兛粗稚厦芗陌毯郏B說“不用”。他第二次嘗到被炒魷魚的滋味。
梁健平認為輝仔“遇事不會檢討自己,總是感覺社會虧欠他。”輝仔身上的依賴性也在不知不覺中生長,“他不想自己去找工作,總是希望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他自己直接去面試?!?/p>
梁健平?jīng)Q定把他們之間的距離拉開一些。
“我出事了,你快來,不然我就要走回老路上了?!币惶欤谏习嗟牧航∑浇拥捷x仔的電話。幾番追問,輝仔怎么也不肯說出什么事。匆忙趕到一家超市的梁健平,發(fā)現(xiàn)輝仔身邊站著幾個警察。原來是輝仔在超市里喝了五六瓶豆奶,保安發(fā)現(xiàn)了沒錢付賬的他,叫來了警察。
夜幕在夜宵攤升起的炊煙中降臨。穿行到小區(qū)的盡頭,走過濃湯香味四溢的湯水店,掛滿燒雞、臘鴨的燒臘店,輝仔來到一家快餐店,花5塊錢買了一份兩葷一素的盒飯作為晚餐,帶回中途宿舍。這花去了他一天生活費的1/3。
出來“巡視”他的“領(lǐng)地”,是輝仔晚飯后的消遣之一。夜深無人,他喜歡坐在小區(qū)里體育鍛煉器材上做運動;或者站在人行天橋上,呆呆地看著潮水般的車流從腳下流逝。
從中途宿舍所在的司馬街出來,沿著東風(fēng)路走20分鐘,就是廣州市人民公園。露天音箱里傳出的音樂聲中,中年婦女和老人們聚在一起跳舞、下棋;玩輪滑的孩子穿來穿去;曖昧的燈光下,情侶們相擁而坐。
輝仔喜歡坐在椅子上,看著昏黃的路燈照耀下的一切,感受公園里熱鬧的氣氛。
“像我現(xiàn)在這樣,一個月幾百塊幾百塊地掙,存夠老婆本要好多年的?!笨粗珗@門口為了迎奧運而擺放的花簇,輝仔不時為自己的人生憂慮。
他偶爾也會想起以前“瀟灑的日子”—— 一段“有錢一起花,沒錢就去‘開工”的“共產(chǎn)”生活。
“撈起一個是一個”
生活費是少年宮的老師廖一柱給的。廖的另一個身份,是一個以他的祖父、著名漫畫家廖冰兄的名字命名的“廖冰兄人文基金會”的成員?!罢钩嵊媱潯钡慕?jīng)費,全部來自這個基金會。
“像他們這樣無家可歸的解教少年,是各方面的關(guān)注都覆蓋不到的死角,但他們又是最可能走向二次犯罪的群體之一,”廣州市少教所一大隊大隊長張清友說。
一個數(shù)據(jù)可以說明流浪生活與犯罪之間的距離:從2003年8月至2007年5月底,廣州市流浪兒童救助中心共接收過3697名流浪兒,其中輕微違法的2144名,占58%。
每年約有130名解教少年從少教所出來,其中五六十人,因為各種原因不愿或者不能回家。在后者之中,大約三分之二的孩子,將有機會被納入到“展翅計劃”的幫助體系。
“我們只能撈起一個是一個,”廖一柱的姑媽、“廖冰兄人文基金會”會長廖陵兒說。
廖陵兒與這群少年的結(jié)識始于2005年。是年年底,她將父親的漫畫作品辦到了廣州市少教所。不久,她收到了70多個孩子的來信。這一疊各種筆跡的信紙,她至今保存。說不清是其中的哪一封打動了她。2006年,廖冰兄去世,她成為父親生前成立的基金會的會長,決定在實際生活上幫助他們。
基金會由已故著名漫畫家廖冰兄于2004年11月創(chuàng)立。基金會秉承廖冰兄生前所致力的人道主義關(guān)懷,大力幫助貧困的弱勢群體和貧苦的底層民眾。2007年基金會開始著力開展“展翅計劃”,為從“少教所”出來的失足青少年重新融入社會提供系統(tǒng)的幫助。
安海波說:“他們出來后,不是重返社會,他們從來就沒有真正進入過社會。”
安海波說起阿南就很心疼。阿南在派出所的犯罪記錄有一人多高,他自己也已經(jīng)習(xí)慣了從派出所進進出出。有一次他站在車站,什么都沒干,警察覺得他可疑,把他帶回去問話,他也不解釋,就這么跟著走了。
廖陵兒經(jīng)常在半夜接到阿南的電話?!拔沂謾C卡沒錢了,你幫我充一下。”阿南請求她。讓她欣喜的是,幾個月后,阿南主動打電話來說,“我有錢了,我?guī)湍愠渲?。?/p>
這是一個驚喜和失望反復(fù)交錯的過程?!澳阌肋h不知道,他們下一刻會不會走回那條路,”廖陵兒說。
廖陵兒被小東騙過兩次。小東出所后,一直在廣州火車東站流浪,曾經(jīng)兩次向他們求助買火車票回家,背地里卻把票轉(zhuǎn)手賣了。第三次給他買票,廖的丈夫?qū)λf,“你可以再把票賣掉,但你會永遠失去我這個朋友?!边@一次,小東真的回到黑龍江老家?,F(xiàn)在一邊打工,一邊在讀夜校。這次四川地震,他給災(zāi)區(qū)捐了300塊錢。
張草棉是廖陵兒第一個幫助的對象,也是她至今最大的遺憾之一。廖陵兒帶著新的衣服、鞋子去接他出所。張清友把他安排在自己的朋友、開餐館的桂姐店里干活,但他在第二天就帶著送餐款和店里的自行車跑了。廖陵兒這才想起,接他出獄的當天,少教所門口一個鬼鬼祟祟的人,給他遞了一張紙條。
桂姐,這個對解教流浪少年“能幫一點是一點”的女人,曾經(jīng)一年招收幾十個這樣的孩子。來餐館打工的50多個孩子里,大部分待不長,卷掉送餐款逃跑的就有10多人。她的事跡經(jīng)過廣州電視臺、深圳電視臺、鳳凰衛(wèi)視的宣傳,餐館生意越來越少,現(xiàn)在已經(jīng)倒閉。
“一般來說,他們之中愿意跟我們保持聯(lián)系的,都是在朝好的方向變化,”安海波說,“但那些消失的人,可能已經(jīng)又沉淪下去了。”
不過也有例外,一些已經(jīng)生活穩(wěn)定的解教少年,不愿意再參加廖陵兒組織的活動?!八麄儜?yīng)該是想徹底斬斷與過去的聯(lián)系吧,我們也尊重他們,”廖陵兒說。
在幫助過的孩子中,廖陵兒最感欣慰的是阿帥。他在自己安頓下來后,主動幫其他孩子找工作。為了接濟同伴,他甚至連續(xù)兩個月向老板預(yù)支一兩百元。廖陵兒現(xiàn)在最希望的,就是能有更多的阿帥混出頭,回來幫助更多與他命運相同的人。
廣州夢?新塘臺球廳往事
廣州增城的新塘鎮(zhèn),這個“中國牛仔之鄉(xiāng)”,遍布了大大小小3000多家牛仔服工廠。新塘鎮(zhèn)的許多企業(yè),是在村鎮(zhèn)基礎(chǔ)上生成的,工業(yè)布局整體上顯得“小、散、亂”。
16歲的輝仔的廣州生活是從這里開始的。一個在外面“開工”的鄰居,把父親早逝、母親帶著弟弟改嫁的他,從江西老家?guī)нM新塘的3000多個工廠中的一個。
這是輝仔第二次來廣東。他第一次來廣東是12歲那年,被老家一個彈棉花的人帶到深圳,流浪半年就回江西了。這一次出來,他打算掙點錢,自己能獨立生活,也把年邁的爺爺從土地上解放出來。
在新塘輾轉(zhuǎn)幾個工廠,他終于遇到廣州打工仔的倒霉遭遇:干完活快結(jié)工資時,老板已經(jīng)人去廠空。自己攢的幾百塊錢,半個月就花完。餓了兩天,廠里的廣西人阿貴請他吃了頓飯。輝仔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跟著阿貴“開工”了。
那是一個夜歸的少婦,左手挎著一個坤包。阿貴帶著他跟在后面,突然拉著他加速跑過去,一把扯下坤包,狂奔到一輛出租摩托車面前,兩人翻上車一溜煙跑了。
這次“開工”的收獲是800塊錢現(xiàn)金。阿貴將200塊交給一個“大哥”,帶著他上館子撮了一頓。
在新塘鎮(zhèn)的一家超市附近,有一棟三層的樓房,一層是賣場店面,二層是臺球廳。
這個永不關(guān)門的臺球廳總是煙霧繚繞,一兩百個像阿貴這樣的男男女女,在這里打桌球,吞吐香煙、白粉或者搖頭丸,困了就倒在臺球桌上睡覺。他們之中,年紀最大的有50多歲,搞詐騙很在行,號稱從沒失過手。
靠窗墻角下的白色布袋里,裝著扳手、鉗子、鐵棍、刀片、萬能鑰匙……他們的生活來源,全部來自這些工具。
這個名叫“廣西幫”的幫派是當?shù)刈畲蟮膸团桑?00多人的規(guī)模,遙遙領(lǐng)先于100多人的“湖南幫”,讓那些只有幾十人的小幫派既羨慕又畏懼?!按蟾纭卑⒑J枪鹆秩?,留著一頭又亮又卷的長發(fā),據(jù)說做個發(fā)型要花上千塊。阿海出入都乘坐一輛白色面包車——小時候在鄰居家的電視里,輝仔經(jīng)常能在港片中看到的那種。輝仔自稱在這輛車上曾見過兩挺機槍。
阿貴把輝仔帶到臺球廳,拉著他在大家面前亮個相,就算是加入幫派。幫里的“兄弟”“開工”后,都很自覺地將部分收入上交給阿海,其余的用來跟“兄弟們”一起花掉。他們沒有固定的住處,一年到頭都住在賓館和旅社,自己租房住“不安全”。
偷竊和搶奪,是輝仔主要的“開工”方式。他最大的手筆,是在菜市場從一個少婦脖子上拽下來的金項鏈,賣了1萬多塊錢?!敖舆^錢時,手在發(fā)抖,”小輝回憶起自己把項鏈脫手的過程,“不是怕被抓,是良心上過不去,”他強調(diào)。
輝仔留了個心眼,將其中的3000塊錢藏在旅游鞋的鞋頭,用來回家辦身份證和孝敬爺爺——把他養(yǎng)大的爺爺,是輝仔在老家唯一的牽掛。他用剩下的錢在當?shù)刈詈玫娘堭^擺了八九桌。那天他喝得很開心,因為自己終于把“兄弟們”的“人情”還了,“老吃別人的,也不好意思。”開心的另一個原因,是他在飯后找“小姐”做“按摩”,擺脫了“處男”的身份。
出來混,遲早要還的。輝仔的最后一次,栽在一個手機上。他“開工”后,慌慌張張從居民樓下來,撞上了便衣。
“家里沒人,要自己管好自己”
2008年8月23日,周六,晚10點。廖一柱將在周日組織一個打真人CS(真人槍戰(zhàn)游戲)的活動,已經(jīng)在一家工廠工作的顧強也來到中途宿舍,第二天跟他一起去。廖一柱希望借助這個形式,讓這些無依無靠的流浪兒在這個城市建立聯(lián)系,彼此成為對方的親人。
18歲的顧強是輝仔在少教所里認識的朋友。一年前出來后,經(jīng)過一位熱心參與“展翅計劃”的少教所大隊長介紹,在番禹的一個印刷廠打工。
老家在廣西容縣的顧強其實姓梁,他沒見過自己的母親。他6歲時,父親右腿在修水庫時觸電變殘廢了。顧的流浪生活大致是從8歲開始的。一輛運煤的火車,載著他對城市并不明確的向往,把他從廣西拉到廣東各地,最遠到過甘肅。他謀生的方式是拾荒、偷竊和搶奪。
顧強給自己定的生日是5月24日——他進入少教所的日子?,F(xiàn)在這個名字也是進所辦手續(xù)時隨口說的,應(yīng)該是他在梅州流浪時無意間聽到的一個名字。
安海波跟蹤拍攝顧強,發(fā)現(xiàn)顧強對自己流浪生活的記憶模糊而混亂,不自覺地夾雜著謊言?!叭鲋e可能是他們的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安海波說,“比如向警察隱瞞自己的年齡?!?/p>
“喜歡去外面賭博,喜歡下館子,用錢沒有計劃。但工作態(tài)度還不錯,和同事關(guān)系也較以前有所改觀?!必撠?zé)跟蹤顧強的志愿者吳祖華,在去年11月的《“展翅計劃”個案跟蹤表》上,曾如此評價進廠3個月的顧強。
印刷廠廠長方雅欽說,現(xiàn)在的顧強已經(jīng)把賭博給戒了,四川地震時還給災(zāi)區(qū)捐了50塊錢。前兩個月,方聽說他在追求廠里一個云南來的女孩。談及這段感情,“人家一聽我的家庭情況就跑了,”顧強怏怏地說。
顧強請輝仔到外面吃宵夜。輝仔有些羨慕地看著顧強胸前的工號卡,兩人就著啤酒,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顧強告訴輝仔,現(xiàn)在自己在廠里,包吃包住,每個月可以拿到一千兩三百多塊錢。
“家里沒人,要自己管好自己,”顧強以“過來人”的身份教訓(xùn)輝仔,“你自己不站起來,人家怎么幫你?”
“嗯?!陛x仔點點頭。
“工跟要飯一樣”
輝仔厭惡地看著照片中的自己。“我的頭發(fā)是不是一看就知道是在‘里面剪的?”他問道。
“電視事件”以后的兩個多星期,輝仔找工作一直都不大順利。他開始懷疑,“每天這么出去找,有什么用啊?”
沿著中途宿舍附近的西華路一家家地問,整個西華路的餐館差不多被他問遍了,有的老板一見他就搖頭。他憤憤不平地嘀咕,“工跟要飯一樣。”
這段時間梁健平比較忙,廖一柱一直在陪輝仔找工作?!八谋磉_能力有問題,提問提不到點子上,”廖一柱說,但他還是小心翼翼地鼓勵著輝仔。每進入一個餐館問訊之前,他們都做一個加油的手勢打氣。
一個廚師朝輝仔笑了一下?!坝惺裁春眯Φ??他自己不也是個打工的?”輝仔不高興地說?!霸谧龇?wù)員時,如果其他服務(wù)員在用廣東話說笑,他會顯得情緒焦躁,”廖一柱說。
輝仔很反感那些只搖頭、不說話的老板娘,“不招人可以說句話啊,又不是啞巴?!?/p>
“沒關(guān)系,你還是可以對人說聲‘謝謝?!绷我恢嵝阉?。
“這個是看人來的,你對我說一聲‘不好意思,不招人了,我就對你說一聲‘謝謝?!陛x仔不以為然。
“你不能要求每個人都對你有禮貌,但是你可以要求自己對別人有禮貌。”廖一柱試圖繼續(xù)說服他。
“你對我好,我就對你好;你對我不好,我為什么要對你好?”輝仔搖搖頭,堅持自己的意見。
輝仔記得每一個對他好的人。16歲那年,他所在工廠的老板“跑路”,一個廣西工友請已經(jīng)餓了兩天的他吃飯,他至今記得對方——雖然也是這個人,把他拉進了“廣西幫”。娥姐、阿平、廖老師、王姨、張大隊長……他歷數(shù)著出所后對他好的人,說自己有了工作后一定要報答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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