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洪波
我剛剛讀到新聞,大興安嶺火災主犯十七年后被宣告無罪。大興安嶺火災發(fā)生在1987年,十七年后宣告無罪,當是2004年。而報道這一宣判的新聞發(fā)表在2008年2月13日《北京晚報》上,在再審判決四年之后,我們才讀到這個新聞,其間意味,殊堪玩味。
今天能記起二十一年前的那場大火的人不多,一些人甚至對那場大火聞所未聞。但那是一場怎樣的大火呢,大興安嶺林區(qū)過火面積超過一百二十四萬公頃,一百零四萬公頃森林資源受到嚴重破壞,今天仍然未能得到完全恢復?;馂闹圃炝擞⑿?,也制造了轟動中國的報道,現(xiàn)在看來,也制造了替罪羊。
那是一場牽動全中國的大火,正因為它產(chǎn)生的震動如此巨大,也決定了它必須由某人來承擔責任。于是大興安嶺林業(yè)管理局圖強林業(yè)局局長莊學義被提起公訴,以玩忽職守罪被判刑三年。那場火災因沼氣自燃、屬不可抗力的事實被忽略,莊學義始終未離防火一線的事實被歪曲成臨陣脫逃——一個替罪羊誕生了。
替罪羊的誕生,一定在很大程度上安撫了人心。義憤的當口,形勢對一只替罪羊的需要,勝過對事實的需要,如果事實不足以讓人解氣,那么替罪羊是必需的。不斷提出申訴的莊學義是替罪羊,他是沒有被馴服的替罪羊。而另一只替罪羊,圖強林業(yè)局下屬一林場的場長曾凡金則幾乎接受了安排,“以為申訴也沒有用了”。
現(xiàn)在,《北京晚報》的報道向我們描述了當初審判的場景,幾百名當?shù)厝罕妸A道歡迎律師的出現(xiàn),他們?yōu)樘孀镅蝤Q不平。然而,對一場震動中國的火災來說,更多的人并非當?shù)厝罕?,他們不可能獲得替罪羊在火災中的表現(xiàn),他們有尋找責任人的強烈愿望,有關(guān)方面也會給這種愿望一個回復,國家公訴所列舉的情況,會成為他們心中的事實,法庭判決便是事實確立的證據(jù)。
這里面,我們可以看到在一個巨大的事件面前,被選拔出來的祭品處在一個怎樣的地位。他做了什么已經(jīng)不重要,他所做的起了什么作用,是否獲得了人們的認可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時勢對他有著怎樣的需要,重要的是他被拋進深淵是否能成就更多人的心理平靜。作為個體,他為有關(guān)方面安撫人們的心理而犧牲;作為一個人,他被獻祭;作為祭品,他應當很快就被拋出,因為事情越是“從快”,人心的浮動就越是容易被安撫。
我并不為一只替罪羊被解下而欣慰,這里面巨大的屈辱、無望、曲折等等,都令人無法欣慰起來。但我并不懷疑,莊學義以十七年時間反復申訴無罪并最終獲得成功,一定會有巨大的欣慰感,畢竟他所求的已經(jīng)得到。局中人的痛苦無法言表,他的努力可歌可泣,他以一人之身去反對國家、人心和社會對他獲罪的需要。作為局外人,我所想到的是,人生不過數(shù)十年的光景,而一個人為了“大局”而被拋出來,領(lǐng)受罪名,遭受牢獄,情何以堪。
莊學義為什么會入獄?因為有特大火災,因為這火災震動了太多人的心,因為被震動的人心需要平復,因為有關(guān)方面認定他將是平復人心的一個適當人選。這里面既有法律問題,也有所謂“法治的本土資源”問題。前者涉及到法律是否能夠公正地審判,后者涉及到一個社會中人們有著怎樣的尋找替罪羊心理以及有關(guān)方面怎樣滿足甚至迎合這種心理的要求。
如果一個社會從政治上、法律上認定群體可以要求個體犧牲,那么也必然會認可尋找替罪羊的行為。他們會認為替罪羊出現(xiàn)了,正義就實現(xiàn)了。這樣,不正義甚至會被看成是正義的實現(xiàn)方式。十七年過去,人們心情平靜地生活著,替罪羊在飽經(jīng)艱難后獲得了公正,然而不會有人內(nèi)疚,不會有人自省,所有人的心情平靜無比,他們甚至忘記了,哪怕沒有替罪羊,他們原本也可以從憤憤不平變得平靜如常。替罪羊滿足了他們瞬間的需要,而這瞬間的需要對他們其實并不重要,卻鑄成了另一個人終身的苦難。
雖然拋出替罪羊的儀式總是神圣、莊嚴,但我們應當知道,一個樂于尋找替罪羊的民族是幼稚的,一個樂于尋找替罪羊的社會是荒唐的,一個樂于尋找替罪羊的制度是應該剔除的。
【原載2008年2月19日《南方都市報》本刊有刪節(jié)】
題圖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