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吾福
轉(zhuǎn)眼一年過去,又是一個正月初一了。
家家戶戶都在放鞭炮,院子里的大人小孩全都出來了,人人都帶著滿臉新春的喜慶和吉祥,相互拜年,相互祝福。
唯有老盧,依舊恪守著他的規(guī)矩——正月初一不拜年。
當(dāng)然,所有的人,包括他的親戚朋友,這一天也不會來跟他拜年的。
不為別的,就因?yàn)槔媳R是殯儀館的火化工。
正月初一這一天,誰都希望吉祥喜慶,所以誰都忌諱碰上老盧,新年第一天誰如果碰上老盧那就意味著碰上了不吉祥。一年的彩頭呢!
老盧呢,當(dāng)然有自知之明,每年正月初一都是一個人躲在家里過年,不出門口半步。
上世紀(jì)六十年代,老盧初中畢業(yè)下放到農(nóng)村,后來,與他一同下放的知識青年先后回城,有的進(jìn)了機(jī)關(guān),有的進(jìn)了工廠,老盧沒有任何背景,是最后一個回城的,而且是在他的父親退休時,他才“頂職”回城的。
他父親在火葬場上班(那時殯儀館叫火葬場),是一個火化工,一輩子與死人打交道?!盎鹪釄觥边@個詞,讓人毛骨悚然,所以凡認(rèn)識老盧父親的人遠(yuǎn)遠(yuǎn)地就會繞開走,除非某一家需要他的時候,老盧的父親就會在短暫的時刻被那一家人尊重一下,當(dāng)然,那種時候?qū)τ谀莻€家庭來說,肯定是個不幸的時候!
老盧的父親把這個職位交給老盧時,就叮囑老盧,正月初一千萬不要出門,不要讓別人看著討嫌,自己要知趣。
這樣就注定了老盧一輩子跟他父親一樣,自覺地省去了正月初一拜年的這個環(huán)節(jié)(或者叫做禮節(jié))。
臘月二十八那天,民政局的幾個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來給他家拜過早年,說了慰問的話,并且送了一個兩百元的紅包。
說是給“他家”拜年,其實(shí)只是給他一個人拜年,因?yàn)樗@個家就只有他一個人,他一個人就是這個家。
曾經(jīng)有一個女孩兒嫁給了老盧。
那是下放時,一個農(nóng)村姑娘,那個農(nóng)村姑娘和一首流行歌里面唱的一樣——“有一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漂亮”。
老盧回城的時候,小芳高高興興地與老盧辦了結(jié)婚證,但是等她知道老盧的工作是在殯儀館,而且是一個火化工的時候,小芳就像掉進(jìn)了冰窟窿。尤其是正月初一這一天,別人家都是熱熱鬧鬧,喜喜慶慶的,老盧家卻沒有人來,小芳只得帶著孩子去鄉(xiāng)下過年。
更不能讓小芳忍受的是,和老盧睡在一張床上,總感覺到老盧身上有一股令人惡心的那種味道,便滋生出莫名的恐懼。
后來的一天,漂亮的小芳終于跟著另一個男人走了……
老盧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想著心事,看著電視,先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的重播節(jié)目,看著看著,就把遙控器擺弄幾下,換一個頻道,半閉著眼,聽央視三套的京劇節(jié)目,梅保玖的“貴妃醉酒”,張火丁的“霸王別姬”,李勝素的“斷橋”,劉長瑜的“紅燈記”……凡是青衣或者花旦的唱段,老盧都喜歡聽,因?yàn)橐郧八男》家矏鄢﹦?,下放那些年,小芳是“毛澤東思想宣傳隊(duì)”的臺柱子,小芳最拿手的一首歌,就是革命樣板戲《紅燈記》里鐵梅的唱段“都有一顆紅亮的心”……
小芳走了,但老盧不怪她,同時,老盧也思念她……
老盧的茶幾上擺著一盤水果,一盤糖粒子,一盤瓜子,一盤開心果,老盧一邊看電視,一邊剝著開心果,雖然只是一個人,老盧依然很開心,因?yàn)槭沁^年。
老盧也有不開心的時候,或者說是傷心的時候,那是老盧上班的時間,如果送到火爐里的那個全身裹著白單的死者是一個早逝或夭折的人,老盧就會顫抖著手把那個本不該進(jìn)火化爐的人送進(jìn)爐子里,那時候的老盧定會陪著他(她)的家屬流淚。
只有送進(jìn)火化爐的是年已古稀的老人,老盧才會心安理得地,從容地做著他的工作,因?yàn)槟菢拥募覍匐m然也哭,但那哭聲里分明沒有絲毫悲傷,老盧知道,那叫“白喜事”?!鞍紫彩隆币彩窍?,人到了百年總要到那個地方去的……老盧把那人的肉體變成一捧灰燼裝進(jìn)一個盒子,把那人的靈魂變成一縷青煙升到天堂……
老盧默默地吃著開心果,默默地欣賞著京劇,正月初一這一天就在千家萬戶的歡樂和喜慶中過去了。
天色漸漸暗下來,外面的天空閃耀著五彩繽紛,那是喜慶的煙花。
老盧默默地準(zhǔn)備晚餐,突然家里的電話鈴響起來,老盧估計(jì)是殯儀館那邊打過來的,多半是明天有事情要做,老盧知道那是什么事情,老盧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以往大多數(shù)正月初一的這一天,老盧都會接到這種電話的。
其實(shí),老盧早已收拾好了東西,準(zhǔn)備初二去殯儀館上班,老盧總是要比別人提前上班的。
因?yàn)檫@個有著百萬人口的城市,生老病死,天天都在發(fā)生。
人活著的時候,都會忌諱著老盧,好像老盧是個瘟神,見了他就會產(chǎn)生那種莫名的恐懼,但是一個人怎么過,也不過一輩子,怎么活,也不過一百年,到了那一天,誰都會需要老盧和老盧這樣的人……老盧這樣平靜地想著,就隨手拿起了話筒,耳機(jī)里傳來的卻是新上任的居委會主任小殷的聲音,小殷剛來小區(qū)上任時,老盧曾經(jīng)見過一面,很甜美的一個小妞。
老盧猜不出這個年輕的居委會主任為什么大年初一打電話給他,正愣著神,就聽見電話那頭甜甜的聲音:盧伯伯新年好,待會兒我們居委會一班子人要去您家里給您拜年呢……
老盧有點(diǎn)措不及防,竟然顫抖著嗓音語無倫次地說,別啊……別啊……
電話那頭小殷主任說,盧伯伯,實(shí)在對不起,本來我們是計(jì)劃今天中午去給您拜年的,但上午我們?nèi)ムl(xiāng)下給幾位軍烈屬拜年耽擱了,回來晚了……現(xiàn)在給您打個電話,是看看您在不在家里……您在家等著啊,我們立馬就到……
老盧手握話筒愣在那兒,那一瞬間,似乎有一股說不明白的東西涌上心頭,禁不住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