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曉渡

應(yīng)該是1984年春天的一個下午，我領(lǐng)大學期間的好友劉東去見北島。那時我住前門東大街8號樓的作協(xié)集體宿舍，北島的居所則地處如今已不知什么模樣的西打磨廠胡同，兩下相距不過十來分鐘路程而已。是不是有過傳呼電話預(yù)約記不得了，只記得他的住處在一個大雜院的盡頭，必須穿過一個被防震棚之類的臨時建筑緊夾著的長長甬道。印象中房門是帶玻璃格子的那種，舊底，但不久前新刷過藍色的油漆，里面糊著白報紙；客廳的墻壁也夠白，或許同樣粉刷過，或許只是因光照不足反襯出來的效果。這樣的記憶底版有助于突出開門那一瞬所遭逢的北島的目光——盡管這并非是我初識北島，盡管他戴著不算太薄的近視眼鏡，但必須承認，此前我還從未如此近距離地感受過這樣的目光：矜持、冷淡、憂郁，而又保持著高度的警覺，可以說是一種漠然的銳利。

劉東如今早已大名鼎鼎，但當時還不行，當時他還只是浙江大學的一名青年美學教師。和那個時代所有熱愛詩歌的年輕人一樣，他對北島也是心儀已久，這次見面就是出于他的一再提議。眼見夢想成真，他那份心潮澎湃，至今想起還令我又感動又好笑。為了不辜負他的心思，我決意讓他唱主角；遺憾的是，他巨大的熱情始終未能得到相應(yīng)的回報。老北島那叫惜言如金，幾乎是問一句才答一句，而且力求簡短，讓我不斷想到他那著名的“一字詩”（標題：生活；正文：網(wǎng)）。整個談話過程猶如在拉一張過鈍的大鋸，雖說看上去你來我往，卻無法深入，而且不斷“卡殼”，讓雙方陷入斷、續(xù)不得的尷尬境地。劉東體能再好，也扛不住太多沉默的壓迫，恰好此時我也看完了剛在香港出版不久的中英文對照本《太陽城札記》（其中文部分完全用手書，這一形式令我著迷），于是劉東建議，是否找個地方，一起看看他當天剛剛購得的西方經(jīng)典油畫幻燈片？北島似乎嘆了口氣，起身把我們讓進里屋。

幻燈片有50張之多，投影儀也是新買的，隨身帶著。劉東顯然想找回他固有的熱情，邊架機器邊絮叨說，替學校買這些勞什子是他此番來京的主要任務(wù)，不料倒讓我們先一飽眼福了。然而放映的過程并沒有帶來他預(yù)期的幸福，因為大家都有點心不在焉。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短促而突兀，像在頭頂上一掠而過的不明飛行物。其中最荒誕、最讓人哭笑不得的幾句發(fā)生在他們兩人之間，而且還真說到了不明飛行物。

劉問：最近在寫什么呢？

北答：沒寫什么，瞎想些事情。

劉問：那想些什么呢？

北答：……比如說，UFO。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接著該做的就只能是告辭了。北島此刻卻突然放松下來，說如果不著急的話，可以等他妻子回來一起包餃子。我不認為他是在說客氣話，問題是心情不合適。兩人都有點郁悶，相隨著一聲不吭出了大雜院，劉東突然回頭爆笑道：“北島這家伙……?。　蔽耶斎恢浪@聲“啊”的復雜內(nèi)涵，于是也哈哈一樂：“知道他的綽號是什么嗎？老木頭！”

一

“當時能談些什么？煩心的事太多了，再說也還來不及成為朋友?！苯?0年后與北島說起這段往事，他的目光已經(jīng)變得至為平靜柔和——當然，是那種歷經(jīng)滄桑后的平靜柔和，從中你可以讀出，“老木頭”仍然是“老木頭”。

在被歸入“朦朧詩”的一代詩人中，北島從一開始就是最為耀眼的一個，但或許也因此注定成為受成見侵害最深的一個。以他的早期作品為例：正如小說界迄今絕少有人提到他初稿于1974年、發(fā)表于1978年的中篇小說《波動》——在我看來，無論在方法上帶有多少模仿的痕跡，這部小說在當代小說史上都應(yīng)占有不可或缺的一席——一樣，詩歌界在大多情況下也只牢牢盯住他的《回答》、《宣告》或《迷途》等符合“朦朧詩”定義的作品不放，充其量將視野擴展到《紅帆船》、《習慣》等為數(shù)不多的愛情詩，而對諸如《日子》、《一個青年詩人的肖像》等顯示了別一種風格、別一種可能性的作品，卻基本上視若不見，就更不必說稍后像《觸電》、《空間》那樣既更深地觸及生存的困境，方法和風格上也更為精細，更具個人色彩的超現(xiàn)實主義作品了。毫無疑問，這種象征化、符號化，最終意識形態(tài)化的成見為某些一心要“打倒北島”、“pass北島”的后起詩人提供了方便，其結(jié)果是使“北島”這個名字在被加速度地經(jīng)典化的同時，也被焊死在人為設(shè)計的當代詩歌發(fā)展框架的某一點上，成了詩歌不斷超越自身的一個證明，更準確地說，一件祭品?；蛟S在這些詩歌同志看來，二者本來就是一回事。

當然，這里說的只是一種成見，并且相比之下是較小、較為無害的一種。來自另一向度（國外漢學界的向度）而又與此對稱的，可參見哈佛大學教授斯蒂芬·歐文（Stephen Owen）先生的《何謂世界詩歌》（中文譯文最早載于上海民刊《異鄉(xiāng)人》1992年春季號，已收入同一作者最近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迷樓》一書）和詩人歐陽江河為北島詩集《零度以上的風景》所寫的序文《初醒時的孤獨》（收入其評論集《站在虛構(gòu)這邊》時更名為《北島詩的三種讀法》，三聯(lián)書店，2001）等文章。至于更大、為害也更烈的成見，這里不說也罷。需要指出的是，種種成見盡管各有所據(jù)，不可一概而論，但作為詩歌態(tài)度卻又表現(xiàn)出驚人的一致，即都把詩看成了一種權(quán)力；這也就決定了成見持有者的共同身份，即都是些“戰(zhàn)爭的客人們”。這一富于諷刺性的稱謂出自北島的《完整》一詩，與此相關(guān)的是一個至為荒謬的場景：

琥珀里完整的火焰/ 戰(zhàn)爭的客人們/ 圍著它取暖

是否也可以將其視為“全球化”背景下多方合謀的一種詩歌“奇境”，或充滿“后現(xiàn)代”、“后殖民”意味的詩歌“奇觀”？或者更徹底些：一道風景線？這道荒謬的風景線肯定不為北島所專屬，卻通過他顯示得更加觸目。自上世紀80年代末以來，由于無從讀到他更新的作品，作為詩人的北島對國內(nèi)絕大多數(shù)讀者來說越來越近于一個寓言，一個因主人長期外出而賦閑的地址；取而代之的是作為公眾人物的北島：人們越來越習慣像談?wù)撘粋€明星那樣談?wù)撍膰H聲名，談?wù)摯似鸨朔乃麑⒁≈Z獎桂冠或與之擦肩而過的消息，以及種種與他有關(guān)的傳聞、輿論、臆測、花絮，而不是他的詩。“北島的名字”，一位論者不無憂慮地寫道，“在成為一個象征的同時也正在變成一個空洞的能指?！彼鶓n慮的與其說是北島的名字，不如說是那些搬弄著這個名字的嘴巴，是在搬來弄去中被攪得亂七八糟、惡俗不堪的詩歌趣味和詩歌記憶——許多張大嘴巴，共用一顆失憶的腦袋，還有什么比這更適合作為所謂“空洞的能指”的能指呢？就此而言，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一件趣事不應(yīng)僅僅被看作是一個無傷大雅的笑話，也可以被視為某種小小的癥候：2003年春節(jié)期間，回國省親的北島應(yīng)友人之邀去某地。當?shù)匾晃粨?jù)稱“80年代也寫過詩”的“詩愛者”聽說后很興奮：“北島？我知道！”接著他開始熱情洋溢地背誦他所認為的北島代表作：“中國，我的鑰匙丟了……（出自梁小斌所寫詩歌《中國，我的鑰匙丟了》）”

在這樣的背景下，匯聚了北島迄今主要作品的《北島詩歌集》前幾年由南海出版公司出版，真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詩集一印再印，總發(fā)行數(shù)突破了三萬，就更值得慶賀。據(jù)我所知，一部詩集而擁有如此高的印行數(shù)，十多年來不說是絕無僅有，也是極為罕見的。這是否表明北島的詩又一次征服了讀者？對此我寧可持更謹慎的看法；但不管怎么說，這都是一次勝利：既是一個人和他的詩的勝利，也是有心向詩的讀者們的勝利；既是“缺席的權(quán)利”的勝利，也是“在場的權(quán)利”的勝利；既是時間的勝利；也是對時間的勝利；最后，是把所有這些凝聚在一起，永遠會逸出歷史或人造的“琥珀”，而反復將自己顯示為“生命語言之‘活火的人性/詩歌本身的勝利！”

二

北島本人怎樣看待自己作品的“還鄉(xiāng)”是另一個問題。顯然，這里需要的不是熱情，而是透徹的洞察力。他寫于90年代中期的《背景》一詩于此更像是某種預(yù)應(yīng)式的，即充分考慮了各種壓力的表達。詩的基調(diào)是自我交談性的，但起手一節(jié)卻使用了斬釘截鐵的條件論斷句式：

必須修改背景/你才能夠重返故鄉(xiāng)

孤立地看會覺得激憤、孤傲而突兀，只有領(lǐng)略了第二節(jié)交織著嘲謔和反諷、蒼涼和豁達混而不分的身世感，以及隨后有關(guān)一個家庭宴會的半似調(diào)侃半似嘆息的概括描述，才能品出其中的復雜滋味。2003年下半年我受《詩探索》的委托，通過e-mail對北島進行訪談時曾議及這首詩。在肯定“背景”、“重返”和“故鄉(xiāng)”都具有多重涵義的前提下，我的問題是：假如“重返”成了錯位，你會失望嗎？他的回答令我感到，他和他的詩其實從未脫離過母語語境：

……這是個悖論。所謂“修改背景”，指的是對已改變的背景的復原，這是不可能的，因而重返故鄉(xiāng)也是不可能的。這首詩正是基于這種悖論，即你想回家，但回家之路是沒有的。這甚至說不上是失望，而是在人生荒謬前的困惑與迷失。

我不知道對應(yīng)地去讀他寫于稍晚的《遠景》一詩是否合適？在這首詩中，鄉(xiāng)愁和風、言說和道路互為隱喻，而威脅來自道路盡頭那只“扮裝成夜”的“歷史的走狗”。詩的結(jié)尾飽含憂郁，它讓我們看到了另一個北島，一個有點“老派”，但很可能也更加本真的北島：

夜的背后/有無邊的糧食/ 傷心的愛人

“無邊的糧食”、“傷心的愛人”在這里都具有終極事物的性質(zhì)。認為它們的被遮蔽構(gòu)成了北島寫作或繼續(xù)寫作的理由是過于簡單化了；然而，這并不妨礙我們從中發(fā)現(xiàn)令他憂郁的理由，令他對歷史和人生的荒謬一直保有極度敏感的理由，令他認同“詩是憂郁的載體”（西班牙詩人馬查多語），并致力于使寫作成為對荒謬的持續(xù)揭示的理由。而同樣的理由或許也正是他的詩吸引我們?nèi)ヒ蛔x再讀。

和“荒謬”一樣，“憂郁”肯定也是北島寫作最重要的詞根之一。在前面提到的訪談中，“憂郁的載體”不僅被北島標舉為他一直在尋找的詩學方向，而且被用來表述他在長期漂泊中對母語的感受（在布羅斯基所比喻的“劍、盾和宇宙艙”外，他又加上了“傷口”），甚至被用作他反思新詩傳統(tǒng)的“動力和缺憾”的內(nèi)在尺度（見2003年第4期《詩探索》）。這是否意味著他同時也提供了一把鑰匙，據(jù)此可以更方便地打開他的詩歌之門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總也有人站在他詩的門前抱怨“不好懂”。那就讓我們一起來試試如何？不過要小心，警惕由此又形成一種新的成見。多年前北島曾把詩自我定義為“危險的平衡”，對他的新老讀者來說，這或許是一個應(yīng)該始終記取的提示。

三

不妨把北島的散文也視為一個平衡的因素。北島開始寫散文是90年代中后期的事，“還鄉(xiāng)”卻早于他的詩，最初見于《天涯》，稍后則在《讀書》、《書城》、《收獲》等雜志開辟了專欄，并輯集成《失敗之書》（汕頭大學出版社，2004）、《時間的玫瑰》（中國文史出版社，2005）和《青燈》（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 江蘇文藝出版社，2008）先后出版。散文中的北島當然還是詩人北島，卻更為從容灑脫，富有情趣，其風格上的明顯標志是突出和放大了在他的詩中往往隱藏得過深的幽默（一個幽默的北島是必要的，他在令人感到親切的同時也令人安心）。從專業(yè)的角度我更看重《時間的玫瑰》，其中收入的文字在《收獲》雜志以專欄形式連載時曾冠名為“世紀金鏈”，而“金鏈”在這里意味著：一個人的詩歌史、他的精神譜系和他“不斷調(diào)音和定音的過程”。由于北島很少直接談?wù)撟约旱脑姼鑴?chuàng)作和相關(guān)理念，這本書注定會成為他的研究者，包括詩歌史研究者不可或缺的案頭讀物。

現(xiàn)實的北島、詩人的北島和散文中的北島既不是一回事，又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有機整體，用一句批評的行話說，三者之間存在某種需要不斷發(fā)現(xiàn)和發(fā)掘的互文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的錯綜復雜肯定不能被簡單地歸結(jié)為幾個“關(guān)鍵詞”，但類似的努力仍不失為一種有益的嘗試。如果說“荒謬”和“憂郁”確實可以視為北島迄今詩歌寫作中兩個最重要的詞根的話，那么，他的散文就不妨被認為是在不斷揭示并增強“行走”一詞的豐富內(nèi)涵。以下這段文字引自新近出版的《青燈》一書中的《旅行記》一文，其中有“象”有“征”，不但以“行走”為紐結(jié)，呈現(xiàn)了一個人可能的現(xiàn)代處境及其意義關(guān)聯(lián)閾，而且據(jù)此引申出了一代人獨特的生命/生活哲學：

航空港成了我生活的某種象征，在出發(fā)和抵達之間，告別和重逢之間；在虛與實之間，生與死之間。航空港寬敞明亮，四季如春，有如未來世界。我在其中閑逛、讀書、寫作、瞌睡，用手機打電話，毫無顧忌地打量行人。而我，跟所有乘客一樣，未曾相識也不會再相見。我們被虹吸進巨大的金屬容器，射向空中，體驗超重或失重的瞬間。

從長安街那邊出發(fā)的男孩到此刻的我之間，到底有多遠？子曰：父母在，不遠游。我們這代人違背了古訓，云游四方，成為時代的孤兒。有時深夜難眠，兀自茫然：父母風燭殘年，兒女隨我漂泊，社稷變遷，美人色衰，而我卻一意孤行。這不僅僅是地理上，而是歷史與意志、文化與反叛意義上的出走。這或許是命中注定的。在行走中我們失去了很多，失去的往往又成了財富。

按照世俗的標準，北島夠得上一個超級的“成功人士”。他在世界范圍內(nèi)被公認為中國當代詩歌最重要的代表人物，曾先后獲瑞典筆會文學獎、美國西部筆會中心自由寫作獎、阿格那國際詩歌獎；曾獲著名的古根海姆獎學金并被選為美國藝術(shù)文學院終身榮譽院士。然而，在“行走”這一被意識到的宿命面前，所有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平衡嗎？對稱嗎？互為代價嗎？也許都有點兒，但從根本上說都夠不上，因為，正如他所認可的，母語才是他“唯一的現(xiàn)實”——唯有這一現(xiàn)實及其內(nèi)在的召喚才能使北島有力量一直走到今天，使“老木頭”仍然是“老木頭”，順便，也使我從記憶中的西打磨廠胡同一直走到這篇文章的末尾，并愿意和著北島輕聲喊出：

看大地多么遼闊，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