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鐮刀,想起麥子。但在我們的江南,鐮刀對付的多是水稻,其次是油菜和小麥。從余姚的河姆渡起步,水稻走了幾千年,風(fēng)風(fēng)雨雨,坎坎坷坷。人民的心情有一大半是跟水稻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豐收的喜悅必然有飽滿的水稻。原始的圖騰里,水稻和生殖器一起成為人民頂禮膜拜的對象。因為有了水稻的舞蹈,才有了鐮刀的歡騰。豐年沒有生銹的鐮刀,谷子是黃的,鐮刀是白的。當(dāng)鐮刀生銹、呆滯、憂郁的時候,像村姑一樣發(fā)育不良的水稻其實還是那么熾熱地戀愛著它。她把處子的身體交給委實信賴的鐮刀,讓它收割并獲得生命中最為疼痛的快感。
梅雨即將來臨,麥子在土里低下了頭,它們?nèi)匀粫r不時地抬起腦袋望一望那些綠油油的水稻。她們懷孕了,需要大量的營養(yǎng)。土地有時候難免有欠缺的,農(nóng)工們便將青柯燒成的灰糞,還有牲畜的排泄物,虔誠地給水稻追加一次生命中難得的大餐。這個時節(jié)是鐮刀在梅雨中淘洗的季節(jié),它像圖騰中的那只圣鳥,高高地啄在楹柱上,時刻準(zhǔn)備為水稻付出一切。楹柱上留下的啄眼越來越多,它們起程的日子越來越近。農(nóng)工們將鐮刀握在手中,仔細(xì)端詳,生怕梅雨銹蝕了那些不可缺少的齒紋。于是,他們拿著鐮刀去割禾草??瓷先ナ菫楦畹咀鰷?zhǔn)備,事實上也是如此,只是一工二用。青草的香味在鐮刀上纏綿,可那不是鐮刀的溫柔之鄉(xiāng)。
鐮刀出發(fā)了,浩浩蕩蕩??茨莻€架式,準(zhǔn)是一個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年成。水稻的行走在人類的生命中留下美麗的年輪,而鐮刀的行走則是一種獻(xiàn)祭的開始。不知道今天的農(nóng)村是否還要舉行那種儀式:由頭人或隊長一聲令下,象征著村莊旺盛的男男女女手執(zhí)鐮刀朝著指定的農(nóng)田奔赴。被選定的農(nóng)田未必是最先熟透的水稻,但一定是村莊里最好的水稻。然后他們一字排開,將鐮刀上的紅綬解下……一種近乎靜穆的神圣在田間地頭流淌、漫延、彌漫。第二天,甚至下午就沒有那么多講究了,所有的能夠拿得起鐮刀的人都將開赴田野。
神圣的靜穆像云朵散去,于是便有田間小曲、鄉(xiāng)間民歌唱開來。一問一答,一唱一和,男男女女,來來去去。夏收的季節(jié)是最炎熱的季節(jié),最火紅的季節(jié),也是農(nóng)工們心情最舒暢的季節(jié),身體經(jīng)受火的洗禮的季節(jié)。母親是一個“傻”女人,她總是在夏收中流淌最多的汗水,吃最多的辛苦,卻不計較那些本來就菲薄的回報。母親的鐮刀總是最快、最亮——唰、唰、唰,每一道亮光都怯退了一朵游蕩的白云,換來一陣涼風(fēng)。鐮刀無論扮演的是收割,還是砍禾割草的角色,在母親的手里總是快樂的。母親的鐮刀從來就沒有生過銹,即便冬天,也是閃亮地登場??莶莼稛?,火種播在心中,春意綠遍天涯。
早年,我讀到葉圣陶先生的《鐮刀歌》時,才真正地感受到母親手中鐮刀的快樂——也許是忙碌的、辛苦的,但絕不是憂郁的。
太陽起山墩墩,呀嗬嗨,
鐮刀雪亮,嗬嗬。
遏著草兒割,梅綺紫梭捆去好燒鍋,
見得婆婆,嗬嗬。
太陽下山墩墩,呀嗬嗨,
砍干凈了,嗬嗬。
春風(fēng)吹又生,梅綺紫梭,
留下種子多,
刀兒,刀兒,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