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生在農(nóng)家,所以樸實。她比所有普通人更普通。人總是容易把眼睛盯在別處,而忽視眼前的。于是,便也容易失去彌足珍貴的。希望我的覺醒不會太晚。
我們家除了母親,誰都出去旅游過。每次全家出游,母親都會一個人留在家里,有時我隨口說:“媽,一起去吧!”母親就會說:“我不去。我走了豬怎么辦?沒人看家……去吧!你們快去!”聽母親這么說,我們就心安理得地扔下母親,出去觀光去了。難以置信的是,我們居然把這當(dāng)成了習(xí)慣。
那年夏天,長江發(fā)洪水,我們家門外就是長江的支流岷江。我們居住的岷江沖積平原,四面環(huán)水,很容易遭水災(zāi)。那幾天,天總是陰沉沉的,有種“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壓抑,電視臺每天都在報道新淹沒的城市,我們平原上人心惶惶,許多人開始轉(zhuǎn)移貴重物品,我們家也不例外,父親把家里值錢的東西幾乎都搬到了河對岸的小叔家,并且每晚都帶我們?nèi)バ∈寮疫^夜。當(dāng)然,除了母親。
那天,我們又去了小叔家,我站在小叔六樓的陽臺上,俯視整個平原,溫柔的岷江異常平靜地流淌著,很慈祥,就像母親。突然,天上烏云滾滾,好像天空隨時會垮下來,風(fēng)從四面八方橫沖過來,吹打在雨棚上“嘩嘩”地響。父親說,今晚可能有大雨。遠遠地,我看著我們家,那河與我家之間的幾百米距離,看上去只有幾厘米!而我母親此刻就在那里,不知為什么,我心里很害怕,我怕岷江失去溫柔,怕明天起來家會變成一片汪洋,更怕再也看不見母親。憑什么我們怕死,母親就該不怕,是我們的命比母親金貴嗎?
我的心怎么也靜不下來,像是被風(fēng)吹得急遽旋轉(zhuǎn)的風(fēng)車。風(fēng)越來越大,我越來越不安心。
我拗著要回去,父親不可理解地說,天快黑了,也快下雨了,叫我明天和他們一起回去。我不聽,硬是沖下了樓,讓一屋子的人莫名其妙。
河邊的渡船已經(jīng)下班了,天陰得厲害,風(fēng)里夾著幾滴水珠打在臉上,更像打在心里,我覺得前所未有的冷,冷進每一個細(xì)胞,以致我的身體像篩糠一樣顫抖起來。我慌得厲害,迫不及待地花高價跳上了一艘小漁船。
過了河,雨已綿綿不斷地打?qū)⑾聛?,我抱著頭一路飛快朝家中奔走。當(dāng)我敲響房門時,聽見母親叫了聲:“誰呀?”我應(yīng)道:“是我。”屋里沒開燈,只聽見拖鞋著地的聲音,然后看見母親掀開窗簾的一角,露出驚疑惶恐的臉,仔細(xì)瞧瞧外面,認(rèn)準(zhǔn)確實是我,才慌忙將門打開。這時,我發(fā)現(xiàn)門被一根粗大的木頭死死頂著。這一刻,我終于沒忍住,眼淚和頭發(fā)上滴下來的雨水混合在一起。與其說這根粗大的木頭頂著門,還不如說頂在我心里,這一頂就再也無法抹去。我知道,她怕。人最怕的是什么?不是吃,不是穿,不是錢,不是失去生命。是孤獨,是無依無靠的恐懼。而這樣的孤獨與恐懼母親不知道獨自面對了多少次,面對母親,我充滿了內(nèi)疚與慚愧。
上了大學(xué),離家更遠了,遠得母親連想也不敢想。母親打電話來說,想我了,想聽聽我的聲音。我問:“爸呢?”母親說:“你小叔家請客,都去吃飯了?!蔽冶亲佑行┌l(fā)酸,說:“你怎么不去?”母親理所當(dāng)然地說:“我走了,沒人看家……”母親察覺出我的異樣,盡量使語氣顯得無所謂:“也沒什么好吃的,那些東西我都吃過……”我沖進衛(wèi)生間,看見鏡子里的自己淚流滿面,索性用腳把衛(wèi)生間的門抵住,小聲地哭起來。我不想驚動同學(xué),我要獨自表達我無限的傷心、委屈,和兒童一樣的軟弱。
我心里不住地發(fā)誓:我一定要讓母親出去走走,讓母親過上一個幸福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