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是有信仰的人。雖然這種信仰有些混沌，處于“潛宗教”狀態(tài)。這種“潛”的精神元素，恰恰根植于人的深邃的潛意識里。維系著人與宇宙萬物的聯(lián)系和溝通。

大凡宗教都有它對宇宙的一套解釋，由此抽象出一個代表本源和終極的神靈，這神靈成為精神、道德、善、愛、智慧的源泉，成為每個信徒心靈的向?qū)Ш桶駱印?/p>

那么，母親的神靈是什么? 是“天”。母親虔誠地敬天、愛天。記憶中，我從沒有聽見母親說過天的壞話，即使在愁靜慘淡的日子里，母親也常常說，天是有眼睛的，天不會絕人之路。遇到喜事，逢到快樂的時刻，母親像孩子般的由衷高興，目光和表情里洋溢著純真的喜悅，還喃喃地說，天，真好。彩虹出現(xiàn)了，母親說，天笑了。天也有好心情。打雷了，母親說，天生氣了，天在動怒，天在告誡世上的惡人不要作惡了。一次我問母親，天的眼睛在哪里?母親說，星星都是天的眼睛，天的眼睛數(shù)不清。有這么多眼睛，天，把什么都能看清，螞蟻蟲蟲都是天在養(yǎng)活著，要是天沒眼睛，能照看這小不點兒的生靈嗎?天造了一切，也包攬一切，一切似乎不可收拾的事情都由天收拾?！袄咸鞝敗保赣H一直是這樣稱呼天的，萬事萬物都是老天爺?shù)男O孫?；实?、衙門老爺自然都算不了什么，也都是老天爺?shù)男O孫。母親從來沒有害怕過什么官呀長呀的，在“老天爺”面前，誰都是小小的一個蟲兒，都沒有什么了不起，除非你真是個好人，不然，母親是不會敬你的。對天的信仰，使母親天然地成為一個“齊物論”者，一個平等主義者，也天然地排除了常人易染的奴性，使她能以一種平常心面對天地萬物，面對是非曲直。在孤苦無助的時候，母親脫口而出的一句話是，天哪!她顯然是在求助于天，或者是將愁苦的心情昭告于天，或者是把自己無法承擔(dān)的命運重壓轉(zhuǎn)移給天，讓天替她承擔(dān)。我覺得，“天啊”這兩個字，濃縮著母親潛意識里對命運對生命對無限未知的全部的恐懼、疑惑和浩嘆。

不能說母親不祈禱，她有自己的祈禱方式，她有自己的儀式。勞動，就是祈禱。俯身插秧、鋤苗、洗衣的時候，那正是母親在祈禱。大地是教堂，萬物都是有神性的，母親以虔誠愛惜的心情面對一泓水、一株草、一片莊稼、一朵野花以及一只鳥。一只蜜蜂蝴蝶從她眼前飛過，都會引起她一陣驚喜和神秘感。母親從來不傷害小生靈，她說，它們也是天生的，它們也有自己的天命和靈性。母親勞動的時候，總是有著愉快的心情，除非太勞累，母親很少厭惡勞動。母親最喜歡在清晨下地干活，她在植物和露水間勞作著，微笑著，滿眼的綠色，滿手的露水，這是芳香和透明的時刻。我想，此時此刻，母親的內(nèi)心也是芳香和透明的，這正是信徒的靈魂受神性之光洗禮而達(dá)到的高度凈化并滿溢著神性喜悅的時刻，這是無神論者很難達(dá)到的與萬物合一與神合一的境界。母親也喜歡洗衣服，特別喜歡在小河邊洗衣服。河水流著，如千年萬年前那樣流著，母親在洗衣，母親把“此刻”放進(jìn)水里漂洗，把生活放進(jìn)水里漂洗。千年萬年的水流過母親的手心手背，永恒地流過母親的內(nèi)心，這是沒有時間的時刻，隨著流水，母親匯入了千年萬載沒有始終的混沌時間。我曾默默注視母親洗衣的神態(tài)，她全神貫注，認(rèn)真搓洗著手中的衣服，仿佛要洗盡生活中的煩惱和塵垢。有一次，我問河邊洗衣的母親，媽媽，你怕死嗎?母親說，有一些怕，死了，就聽不見河水的聲音了。我說，那怎么辦呢?母親說，我想永遠(yuǎn)永遠(yuǎn)活下去，她做了個手勢，兩只手比劃著兩個相反的方向，那意思是說，歲月和生命從一個方向向另一個方向無限展開。哦，母親也向往永恒和不朽!那一刻我真的很感動，我一直認(rèn)為識字不多的母親沒有宗教感和無限感，生死觀也很混沌，想不到母親有如此深刻的時間意識和宗教體驗，而且表達(dá)得如此富有詩意。她又抬起眼望著河的下游，說，人要像河一樣，永遠(yuǎn)永遠(yuǎn)流下去，不斷流，流回來，又是一條河。哦，母親在河邊洗衣，她是在祈禱，向流水祈禱，向時間祈禱，母親的心里，也奔涌著一條無始無終的河流。

她生活在大自然中，大自然就是一座教堂。她熱愛、憐惜大自然中一切美好的事物，一切美好的事物又啟示、豐富、培育了她的心靈。勞動就是祈禱，四時八節(jié)都是神性的季節(jié)，山川草木、日月星辰都與她一同走在迢迢無盡頭的天路上，也走在迢迢無盡的心路上。

母親有著豐富的想象力。對月亮，對北斗星，對天河(即銀河)，對一切微觀世界和宏觀宇宙的現(xiàn)象，母親都有自己的一套說法，有的很天真，有的很神秘，有的很迷信。無疑，許多說法都是非科學(xué)非理性的，但它們來自心靈，它們是詩意的，是神話的。這些說法，化解了母親對宇宙的畏懼和困惑，使她以一種詩意的、想象的方式和宇宙萬物建立了心靈聯(lián)系，使她能夠?qū)υ诒举|(zhì)上她不能理解的世界有了自己的理解和“知識譜系”，她有了自己的宇宙學(xué)、倫理學(xué)和樸素的美學(xué)。

在我眼里，純樸溫柔善良的母親，在道德上已達(dá)到至善境界。她的想象力，她對自然萬物親和、空靈的感應(yīng)方式，她朦朧的詩意心境，使她看上去更像是一位真正的詩人，雖然她不曾寫過一句詩，甚至沒有讀過詩。

母親是有信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