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慣了花紅柳綠的春天,看厭了千篇一律的風(fēng)景,怎么也沒有料到,在這個金沙江邊的壩子里,藏掖在這個地平線以下的村莊的春天,是那樣地打動人心。
從雪山那個方向吹來的風(fēng),自車窗外吹進(jìn)來,清新沁涼。汽車在高原上急速行駛,向后成片成片倒去的是枯黃的草甸和一些叢林。地面是黃色,裸露的沙石呈白色,它們和目光所及處的湛藍(lán)的天、青灰的群山,一起綿延成高原獨(dú)特的狀貌。霧氣繚繞的雪山很是耀眼,一片銀灰在陽光里熠熠生光。山在很遠(yuǎn)的地方,壩子仿佛沒有邊界。海拔高的緣故,天顯得格外的低。正是如此,這里的天空有一種透藍(lán)的令人心曠神怡的美。那種美,是干凈,是明澈,是不摻任何雜質(zhì)的原色。
這是生命里第一次在高原的草甸中感受生命,而就是這一次,那些枯黃的草,那些缺乏水分的灌木叢,讓我發(fā)現(xiàn)生命蘊(yùn)藏的力量。在那沿途看不到人煙和農(nóng)田的草甸深處,有一個村子在地平線以下,有一個少數(shù)民族在那里長期生活。有一個春天在那里悄悄盛開。
在路邊即可看到村莊矗立著的名字:東巴谷。這個名字,聽起來好似是被遺忘的一個峽谷。它類似于“桃花島”、“芙蓉鎮(zhèn)”等地名,帶有神秘的氣息,有與世隔絕的猜測。這個斜依青山、低于地表的村子留給我的,是多么大的想象空間啊。
上水泊粱山的桃花島,都須舟渡,而進(jìn)入東巴谷只須經(jīng)過一道柵欄。前來迎接我們的是傈僳族民間藝術(shù)傳承人阿石才老師。長卷發(fā),銅黑臉,傳統(tǒng)的民族服飾,用布裹著腿,一雙布鞋格外惹人注目。他還沒有來的時(shí)候,就有一陣悠揚(yáng)的樂聲傳來,后來才知道是他在一路彈奏土琵琶。跟著他沿路逶迤而行,拂在耳畔的就是琵琶聲了,聲聲入耳。迎面的山,山頂?shù)脑?,云上的境界,那種感覺是從未有過的。
沿著道路步行不久,就可見東巴谷騎馬場了。馬場上有十來匹馬兒,在草場上低頭吃草。雖然那里的四月,草場里還是冬天景象,但并不阻礙它的美。那種自由不拘的生活是每一個人都向往的,是令每一顆靈魂都得以凈化的。
阿石才老師的琵琶確實(shí)彈得好,沒有絲毫的多余,仿佛每一聲都能拂走一片灰塵。拐過騎馬場,就進(jìn)入了一條峽谷中的小道。道邊有了房屋,全是木架結(jié)構(gòu),有瓦蓋就的,也有以茅草裝飾屋頂?shù)?。每一個院子的院門別具特色,門楣上有一圈松針,遠(yuǎn)遠(yuǎn)地看去,就是一道天然的草門,還可見紅紅的燈籠。
漸漸進(jìn)入一條小街,街邊全部是傈僳族木楞房。那是一些飾品店,店外的屋檐下都掛有一面白旗,上面寫有一些很古典的店名。在那條小街上,我真的感覺光陰在那里停滯,停滯的時(shí)期不是明朝就是清代。店里不見人影,唯有彩旗在風(fēng)中搖晃。山風(fēng)吹過,一條清亮溝渠中的一架小水車和店鋪里的風(fēng)鈴就會一起發(fā)出清脆的叮當(dāng)之聲,直逼人心。在那里,你實(shí)在沒有勇氣把生活中的瑣事掛在心頭,靜靜地在那里望望天空,擺弄店鋪里的飾品,感覺那里的日子真好!
阿石才老師的院子就在街邊。沿石級而上,是一道木門,門上是一副被風(fēng)吹過被日曬過的淡紅色的對聯(lián)。字是棱角分明的東巴文字,含義是表示喜慶祝賀的意思。當(dāng)我們還在街上時(shí),阿石才老師家里的人就在房子的走廊上跳起了迎賓曲。三位傈傈族姑娘一邊拍手,一邊抬腳,一邊唱起歌謠。待我們走人院子,她們也從走廊下來,一起跳起歡快的舞蹈,阿石才老師也邊跳邊唱。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得他們待客是那么地?zé)崆椤?/p>
那是我所沒有見過的房子,房子正身全部是原木搭積而成,從木頭的縫隙里可以看見屋子里的擺設(shè)。木頭的釘子上掛著竹編的小簍,走廊盡頭的桌子上擺放的是一些樂器。屋檐上掛著經(jīng)歷風(fēng)吹日曬的紅辣椒、玉米棒子和果實(shí)。許是歲月流逝的原因,它們已經(jīng)褪色。木頭以及樓板上都有了煙塵的痕跡,黃中帶著幾分黑。最有趣的是那扇房屋唯一的門,只有一平方米大小,剛好夠一個人躬腰進(jìn)入。
傈僳族姑娘搬出了四個很矮的板凳。上面已經(jīng)被磨得很光。坐在上面,和阿石才老師聊天。不一會兒,有白瓷杯泡的綠茶和一陶碗盛的瓜子端上來,一邊品茶,一邊嗑著瓜子,好不愜意。阿石才老師作為傈僳族民間藝術(shù)的傳承人,歌、樂、舞,行行精通,樣樣在手,可是,他卻有一段異常艱苦的往事。往事已矣,有的只是對現(xiàn)在生活的熱愛,抱著一份平和的心態(tài)面對一切??粗@個很有藝術(shù)氣質(zhì)的傈僳族漢子,不禁肅然起敬。他待人謙和,微笑時(shí)常掛在臉上。
阿石才老師時(shí)而和我們聊天,時(shí)而從走廊的一頭拿兩根木柴到里屋去給火塘添火,還吩咐家人到院子?xùn)艡谕膺叺姆湎淅锶⌒迈r蜂蜜。于是在那一天,我們在阿石才老師家里吃到了剛剛從蜂箱里取出的蜂蜜,很甜。
那天去的目的是要采訪阿石才老師的學(xué)生的。他的學(xué)生叫小蜜蜂,一個很天真很有天分的小男孩。那個小家伙今年才四歲半,卻是出色得很,土琵琶、葫蘆絲等已經(jīng)很熟稔。我們剛?cè)サ臅r(shí)候,他就加入了唱迎賓曲的行列,然后在走廊上給我們表演了傈僳族舞蹈,邊唱邊跳,煞是可愛。
阿石才老師的院子也是東巴谷的一個景點(diǎn),不時(shí)有游客來往,不時(shí)有歌聲響起。在他院門處就有一塊牌子介紹:“鹽不能不吃,歌不能不唱?!痹谒麄兝圩?,幾乎人人能歌善舞。
在院子中間,立著一架刀梯,底下是觀音菩薩像和香爐。有游客來,就會有一個傈僳族男子赤腳爬刀梯,傈僳族姑娘拿著銅鑼圍著刀梯一面敲,一面唱歌。游客們也跟著姑娘們圍著刀梯轉(zhuǎn),據(jù)說能保30年平安。末了,還可以得到一把平安米,裝入口袋。阿石才老師屋子對面的屋子也有民間特技表演,一個戴著佛珠的和尚,赤腳踩著以嘴咬炭火燒紅的烙鐵,卻絲毫未損。兩者聯(lián)結(jié)起來,被稱為傈僳族的“上刀山,下火?!薄?/p>
院子后面是一面山坡,山上長滿樅樹。樹底下似乎還沒有春天的影子,但照射在樹上的陽光,洋溢在傈僳族人們臉上的笑容,春天已然如期到來。
這個低于地平線的小村落,居住著十多戶傈僳人家。大家平和相處,相安無事。雖然每天都要接待那么多的游客,被外人多打擾,但他們依然生活得有滋有味,幸福而滿足。
沿著那道柵欄后的一條小道爬上去,就是那個連接四海的壩子。壩子里的草密集枯黃,可以想象夏天這里的草是多么的繁茂,那些悠然行走的馬匹又是多么的欣喜。阿石才老師和小蜜蜂一道把我們送到壩子,小蜜蜂到底淘氣,接連不斷地在草場上翻著筋斗,那種天真無邪的童真,最能觸動我們的心靈。那個小家伙,好比東巴谷的草木,總會在山風(fēng)的吹拂下,一夜之間長大。
那時(shí)正值下午,太陽的顏色有點(diǎn)帶紅了,天空無云的地方還是那么藍(lán)。我在草場上忘我地行走,真有一種樂不思蜀之感。能夠在這里生活,那是多么大的幸福啊;可惜只能來這里匆匆地走過一遭,難免傷情,難免有些惆悵。
汽車帶著我們遠(yuǎn)走,揮手離別,但揮之不去的是東巴谷留給我的自然淳樸的印象,是傈僳族人那張熱情的微笑著的臉,是那生長在人們心底的春天。在這個春天,我感到異常幸運(yùn),在那高原草甸深處,走進(jìn)了一個神秘的時(shí)光已然靜止的所在,走進(jìn)了一個處于地平線以下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