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4月29日,北大女生林昭被秘密槍殺時還不到36周歲。兩天后,上海公安局人員上門向她母親索取5分錢子彈費(fèi)。1981年,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宣布給她平反。
40年前,林昭之所以走到這一步,是因?yàn)樗诵灾凶钫鎸?shí)、最柔軟、最美好的一面沒有磨滅,而且在嚴(yán)酷的現(xiàn)實(shí)中被激活、被喚醒了,她向往人的生活的愿望決定了不能茍且、不能屈從,也就是她所說的寧可玉碎。她深知自己流露的人性的氣息不合時宜,她說:“因?yàn)檫@一份該死的‘人性’正就是造成林昭本身之悲劇的根本原因!”
她的全部追求包括她的犧牲,都根源于她對人性的理解,這一點(diǎn),我們可以在她的生活、她的詩、她的信仰和她豐富的情感之中找到答案。1966年,她在獄中見到北大同學(xué)張?jiān)獎?,訣別之際,她鄭重托付:“我隨時都會被殺,相信歷史總會有一天人們會說到今天的苦難!希望你把今天的苦難告訴未來的人們!并希望你把我的文稿、信件搜集整理成三個專集:詩歌集題名《自由頌》,散文集題名《過去的生活》,書信集題名《情書一束》?!?/p>
這是她留給世界的遺言,三個書名,就是她對自己短暫一生的概括,生活、情感和詩。不了解這一切,就無法理解她的寧為玉碎,她這樣選擇不是因?yàn)榉穸ㄉ?,恰恰相反,是因?yàn)樗湟暽睢⑻鋹凵盍?。她說自己反抗的全部根據(jù)只是一條天人共許的鐵則:“被踐踏的公義必須得到伸張!這也就是我常愛提說的生活之價值觀的基本內(nèi)容之一部分?!彼缚匮葢K厲的統(tǒng)治完全毒化了“原該是那么明朗美好的生活,從而也致命地重創(chuàng)了以至戕殺了林昭對于生活的真摯的感情”。
她在寫給法院的書面答辯中指出:“歷史早已宣判了,生活完全證明了:我們是無罪的!罪人是你們這些可恥的極權(quán)統(tǒng)治者,而不是我們!———不是我們,不是我們!根本不是我們。而且絕對不是我們!”面對自己棲身的時代,她最痛心的是“我們的青春、愛情、友誼、學(xué)業(yè)、事業(yè)、抱負(fù)、理想、幸福、自由……我們之生活的一切、為人的一切幾乎被摧殘殆盡地葬送在這個污穢、罪惡而更偽善的極權(quán)制度恐怖統(tǒng)治之下……”。她說:“作為一個人,我為自己之完整、正直而且干凈的生活權(quán)利———生存權(quán)利而斗爭,那永遠(yuǎn)是無可非議的!”
一
林昭憎惡與人的生活相對立的一切,她理解的生活不是一個空洞的不著邊際的名詞,而是有著美好而充實(shí)的內(nèi)容。為此在上世紀(jì)50年代初的北大,有人批評她“小資產(chǎn)階級浪漫情調(diào)極濃”、“驕傲自大”、“不關(guān)心政治”等等。開學(xué)不久在未名湖畔的一次同學(xué)聚會上,她唱了“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即被同學(xué)孫文鑠批評“太悲涼,有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在同學(xué)、友人的記憶中,她是一個很懂得生活并且會享受生活的人。
羊華榮說她“不重修飾,但留意儀表之美”,送他的一張照片中身穿中式藍(lán)布上衣,白圍巾,兩條辮子上扎白色蝴蝶結(jié),平常她都是這樣打扮。她留下的許多照片也都是這一形象。照片的背面她題了8個字:“什么是美?生活本身。”林昭扎兩條辮子的時候多,人們的回憶常常提到她的辮子。有時她也會燙發(fā)。1962年春天她保外在家,倪競雄見到她“一頭新燙的卷發(fā)”。更早的一次,同學(xué)張玲記得大二開學(xué)時,她從蘇州回北京,滿面春風(fēng)地給大家分贈土儀,尤其對她“剪掉辮子,燙起頭發(fā),穿上時新衣服”印象深刻。她自己會裁剪衣服,陳叔方回憶,她在《常州民報》工作時,有個盛夏她穿了一件白底藍(lán)花的連衣裙,很好看。在北大,即便成為右派后,她對生活仍保持著美好的感覺。羊華榮記得:“有天黃昏,她意外地穿一件紅色呢外衣,我說:今天是什么日子,打扮得這么漂亮。她說:這是她自己設(shè)計和縫制的,尚未完工,穿來請你看看,是否合身。我對此完全是外行,但還是贊美了幾句,特別是稱贊她還會做衣服時,她顯然很高興?!彼粯寶⒌哪翘?,正在病床上打葡萄糖,三四個武裝人員沖進(jìn)來,大叫:“死不悔改的反革命,你的末日到了!”她仍要求:“讓我換件衣服。”未得準(zhǔn)許,她只能遺憾地穿著醫(yī)院的病服告別人間。
她愛吃,1951年11月,在無錫,她拿母親剛寄給她的一件新的毛料絲棉背心去換了錢,和同學(xué)倪競雄到崇安寺,一個個小吃攤吃過去,“糖芋頭、雞蛋餅、梅花糕、海棠糕、藕粥……最后到王興記小籠包,大餛飩”。獄中她給母親的信還能一口氣開出幾十種不同吃法的食物來,她呼喊:媽媽,我要吃啊!她讖語般地反復(fù)念叨:“豬頭、豬尾巴!豬頭、豬尾巴!豬頭、豬頭!”
她愛喝酒,1957年的冬天,遇到刮大風(fēng)或下雨,她和羊華榮常到小酒店邊喝酒邊聊天,有時借了象棋,邊下棋邊喝酒,酒喝多了她的臉會發(fā)白,而不是紅?!八染七€能自控,我從來未見她喝醉過,即使多喝一點(diǎn),也從未見她說酒話?!碧K南新聞??茖W(xué)校的同學(xué)李虹崗回憶,畢業(yè)話別那次,最招人注意的就是林昭,“不僅能大口飲酒,其性格之豪放,抱負(fù)之殷切,大有‘乘風(fēng)破萬里浪’之巾幗氣概”。譚天榮也說她喜歡喝酒,高興時喝上一杯,難受時也喝上一杯。
她很喜歡貓,曾對譚天榮說,她家里的人有時也稱她為“貓”,《常州民報》的同事說她的形象就如小花貓,常常開玩笑稱她“小貓”。她自己給倪競雄寫信有時不署名,就畫個小貓。1955年11月她坐在頤和園大門外的銅獅子座上,拍過一張照片,她有個同班同學(xué)在背面題了“貓與獅”三個字。她連糖都喜歡帶貓字的牌子,張?jiān)獎滋奖O(jiān)原定兩次,結(jié)束時,她要張第二天給她送一盒奶糖,“不要大白兔,要貓頭的!”
她妹妹說“她是一個不耐寂寞的人”,“在北大最喜歡跳舞,有舞必到。采一串鮮花編個花環(huán)戴在頭上,進(jìn)舞場直跳到結(jié)束”。譚天榮說自己和她認(rèn)識,就是在1954年歡迎新同學(xué)的舞會上,以后在舞會上偶爾也會請她跳舞。北大每個周末都會在大飯廳舉行舞會,林昭“對交誼舞的興致也頗濃”,沈澤宜回憶,“我現(xiàn)在還記得她扎了兩根羊角辮,各插一朵花,兩眼放光,迎著我緩緩走來的樣子,禁不住黯然神傷”。
她會拍照,1957年5月19日,《紅樓》編輯部一行10人,游覽頤和園,就是她做攝影師,拍了許多照片,不料成了絕響。
在北大,她被叫做“林姑娘”,她則叫這個同學(xué)“史湘云”、那個同學(xué)“薛寶琴”。她和羊華榮在一起,有時會即興來一首小詩,因?yàn)樗髟姁塾玫涔?,比較費(fèi)解,所以羊嘲笑說:“以后得抱一部《辭源》來聽你的詩?!彼闯罢f:“抱歉抱歉,不知你是只羊,人家對牛彈琴,我對羊吟詩?!闭f罷得意地哈哈大笑。1962年,他們同游蘇州拙政園,林昭說要在他衣服上畫八卦,他說那不成了狗頭軍師。她笑笑說:“是羊頭軍師?!?/p>
張?jiān)獎谆貞?,“她極愛與人逗嘴,每雅集總不免先口占良久,戲謔爭勝”,有點(diǎn)兒“尖刻”。土改時的指導(dǎo)員李茂章也說她“話語風(fēng)趣而又往往尖刻犀利”,看不慣的事她就要說,而且“言辭尖利,常要觸到人家痛處”。中學(xué)同學(xué)陸震華說她“非常敏銳,三言兩語就能使人感到語中有芒刺”,那時她不過十四五歲。在《常州民報》的同事眼里,“盡管她嘴巴不饒人,好與人爭論,不輕易放過別人的缺點(diǎn)錯誤,但她尖銳的批評總是伴隨著微笑進(jìn)行的,給人以坦率、純真之感。”
羊華榮說:“林昭較愛笑,大概是遵守笑不露齒的古訓(xùn),她笑時習(xí)慣性地用手掩口。但她不愛哭,我從未見她哭過,甚至未見她掉過淚。”其實(shí),她也喜歡哭,她妹妹說:“她的哭是撒嬌,是憤怒,是發(fā)泄,并不一定是悲哀。”張玲曾看見她一邊哭一邊記日記,又一邊哭一邊把日記一頁頁燒了。獄中,她在給《人民日報》的長信中曾寫道:“……慘厲的沉痛使我麻木,然而為著戰(zhàn)斗我只有力持清醒而強(qiáng)使自己正視淋漓的鮮血,直面慘淡的現(xiàn)實(shí)!———忍受更加慘烈的劇痛:能夠痛哭或者流淚亦可謂是一種幸福呢!最最痛苦倒是那么多眼眶干燥得淌淚全無的時刻:那些灼人的熱淚無聲地返流而一滴一滴滴在心上!每一滴都勝如利刃的一刺或鋼鞭的一擊,令這顆年輕而熱烈的多感的心痛得痙攣欲裂!”
她妹妹回憶,1962年她保外在家時要給家人表演“雜技”,何謂“雜技”?她在看守所被反銬了180天,她要表演給親人看,反銬著如何處理日常生活,包括洗臉、吃飯、大小便等。期間,羊華榮來看她,她也說起在獄中如何學(xué)會戴著手銬梳頭。
她送給羊華榮一張自己繪制的書簽,題為“鐵窗之花”,八分之七都涂成了黑色,右下角畫一朵小紅花,小紅花上畫兩條黑線。書簽的構(gòu)思和繪制都很精巧。
她在獄中送給張?jiān)獎椎男《Y物就是用糖紙做的帆船。獄警說她用糖紙編了許多藝術(shù)品,種類很多,全監(jiān)獄都知道。小小的帆船在紀(jì)錄片的特寫鏡頭中被放大,成為一個美麗而傷心的象征。
二
林昭為什么要把自己的書信集取名《情書一束》?這個“情書”不是我們通常理解的談情說愛的情書,而是她內(nèi)心世界的真實(shí)流露,是她對世間感情的純真向往,她愛人,也渴望被人愛。她曾對張?jiān)獎渍f:“如果有一天允許說話,不要忘記告訴活著的人們:有一個林昭因?yàn)樘珢鬯麄兌凰麄儦⒌?!?/p>
她在蘇南??茖W(xué)校和北大兩度同學(xué)的羊華榮說,他們都成為右派后常在一起聊天:“在閑談中,她曾說過,她過去沒有真正的戀人,只是有一些談得來或比較接近的朋友,也有人曾向她表示過好感,她也婉拒了。我感到,林昭思想比較開放,喜交往,不耐寂寞,她的思想感情,需要表達(dá),需要與人交流,因而她需要朋友,需要知音,甚至需要關(guān)懷與愛,但對她來說,這未必就是愛情?!?/p>
她妹妹回憶:“姊姊永遠(yuǎn)追求愛情或者說她需要被人愛,姊姊是浪漫主義者,有許多‘男朋友’,或者他們告訴我,他們是她的男朋友。或者人們告訴我,他們是她的男朋友?;蛟S她所愛的人并不能給予她同等的愛以回報?;蛟S對瘋狂愛她的人,她只是淡淡地說:‘我并不愛你?!蛟S愛她的人覺得在熱戀中,而她卻留下心靈的一角,深深地愛著另一個人?;蛟S在特定的環(huán)境條件下,她和某些人能成為親密的朋友,戰(zhàn)斗的伴侶,生命道路上暫時的同行者,或者甚至可以結(jié)婚。或許她只是向往那些得不到的愛情,她永遠(yuǎn)需要有人愛她。她也有那么豐富的感情,在不同時期愛不同的人……”
她在獄中寫過這樣一句話:“與自己的同輩戰(zhàn)友們耳鬢廝磨不避瓜李是謂之小德出入?!彼母星榇_乎很豐富,1962年,她保釋在外時,曾對羊華榮說,“有位審訊人員挺有風(fēng)度,如果他不是逼我招供,我也許會愛上他?!痹谀切┊愋耘笥鸭o(jì)念林昭的文章中,我們依稀可以看到她真實(shí)的情感和生命:
當(dāng)年北大中文系學(xué)生沈澤宜追悔莫及,當(dāng)年他拒絕了林昭的愛。無數(shù)年之后,當(dāng)他知道,自己的名字早就出現(xiàn)在林昭姐妹之間的秘語之中時,他的眼中閃爍著淚光。彭令范回憶,她姐姐回家過暑假時曾告訴她:“我在舞會上遇到他,他很注意儀表,舉止瀟灑。那天,我很隨便地頭戴一個野花編成的花環(huán),頻頻起舞。他請我跳了一次,他的舞跳得很好。隔了幾天,我在未名湖冰場上走,他在后面引吭高歌《教我如何不想她》,我只能回過頭去和他打招呼?!焙竺孢@個細(xì)節(jié)與沈的回憶略有出入,他說,有一次在未名湖邊放聲唱《教我如何不想她》,林昭對面走來,“臉上飛起紅云”。1957年早春,他住院開刀,林昭天天到護(hù)士值班室打探病情而不留姓名。1958年2、3月間,他們最后一次在海淀一家小餐館相遇,兩人目光相對,沒有說一句話,就此永訣。
林昭和北大物理系學(xué)生譚天榮早在舞會上認(rèn)識,1956年初夏一個星期天早晨,在北大南校門遇到,她請譚一起到圓明園走走,然后請客吃飯,點(diǎn)了炒腰花,相隔半個多世紀(jì),譚仍記得她當(dāng)時點(diǎn)菜的語氣。他們一個大談《紅樓夢》,一個大談《水滸》,從此以“姐姐”、“小弟”相稱?!拔逡痪拧焙笏犃俗T的演講,很欣賞,“滿懷喜悅地注視這位同學(xué)的神采風(fēng)姿”。他們都成為右派后,在一次舞會上,“默默無言,相擁跳舞直到曲終人散”。一度她和譚天榮同在北大的苗圃勞動,后來她到人民大學(xué)勞動時,譚被關(guān)進(jìn)了北京郊區(qū)的監(jiān)獄,每個星期六下午她都買了點(diǎn)心去看譚(始終沒有見到,譚也一直不知道)。她那首題為《呼喚》的歌曲據(jù)說就是為譚寫的。譚稱之為“一個沒有情節(jié)的愛情故事”。
林昭曾告訴妹妹,一個同為《紅樓》編委的山東人,“對我很感興趣,老是纏著我講這講那,有一天,他對我說,我們交個朋友吧。我說,我們是朋友呀,他堅(jiān)持要和我做進(jìn)一步的朋友。我說不大感興趣。他又說,你不妨培養(yǎng)一下這種興趣……”林昭雖然沒有接受這份感情,但他們的交往一直沒受影響,她在寫給《人民日報》的長信中自述:“……我每說:感情不是一種錯誤,也不應(yīng)過于責(zé)備。人若于我有感情,我即使不能接受總該持著尊重對方的態(tài)度。”“五一九”之后,5月22日晚上,她站出來為受到圍攻的張?jiān)獎邹q護(hù)。黑云壓城的1957年8月,她和監(jiān)管中的張還曾相約在什剎?!靶且故幹邸?。1966年,張坐了8年牢出來,以“未婚夫”的名義到上海去探監(jiān)。他勸林昭:“平常把自己打扮一下,把頭發(fā)梳起來。”她的回答是:“打扮?打扮什么?女為悅己者容!”
羊華榮回憶,1957年秋末冬初到來年春天,他和林昭幾乎每天黃昏都相約在校外見面,一般都是在北大附近的田野里,有時為了找略可避風(fēng)的地方到荒墳或密林中,月色好的夜晚,他們也去過頤和園和圓明園遺址。一次,他們從小酒店出來,羊華榮先取下自己的外衣,“她批評說:應(yīng)先為女士取衣,再取自己的。我說抱歉,恕我不知姑蘇閨秀們的規(guī)矩。她笑笑說:在女孩子面前就得學(xué)點(diǎn)規(guī)矩。她有時比較隨便,不計較,但也有女孩子的細(xì)致。”林昭以“相濡以沫”來比喻這段難忘的友情。
劉發(fā)清回憶,1958年7月他們在北大校門口相遇,林昭請他到外面吃晚飯,飯館出來,已是夕陽西下的黃昏,她建議去逛只有兩站地的頤和園,而他猶豫了一會拒絕了?!拔抑圆蝗ヮU和園不是我的一切美感都泯滅了,也不完全是逃避‘瓜田李下’之嫌的閑言碎語,而是害怕被懷疑在一塊搞什么秘密‘陰謀活動’,從而在即將分離之前招來不必要的甚至令人難以逆料的后果?!痹陴嚮囊u擊中國的時刻,林昭從自己的牙縫里省下50斤糧票,給他寄去,救了當(dāng)時已得浮腫病的他。
甘粹回憶,1958年,林昭到中國人民大學(xué)資料室“監(jiān)督改造”,他們由此相識,同為右派的他常常給體弱多病的林昭買飯送水。每當(dāng)晚上,他在一樓的欄桿上拉二胡,拉他唯一會的曲子《病中吟》,哀怨的曲調(diào)打動了在樓上病中的她。因?yàn)樗麄兲焯煲黄穑谑蔷陀辛肆餮?,說兩個右派分子談戀愛是抗拒改造。他們因此真的談起戀愛來,并提出結(jié)婚申請,遭到拒絕。1959年9月甘粹發(fā)配新疆前夕,林昭回老家養(yǎng)病,他們在火車上話別,也是最后的訣別:“在車廂里,一向剛毅、倔強(qiáng)、從不流淚的林昭,卻傷心地抱頭痛哭了起來,口中念道:‘甘子,是我害了你?!备蚀庹f自己想了很久,想寫一個東西,題目都想好了,就叫《情斷鐵一號》,“鐵一號”就是他們當(dāng)年一起朝夕相處過的鐵獅子胡同一號。
林昭回到南方養(yǎng)病,結(jié)識了張春元、顧雁這些有著相同追求的青年人,她稱張春元為大哥。他們辦了地下刊物《星火》,由此罹禍。1962年,她保外在家,給顧雁家送去省下來的糕餅券、糖票等,顧的父親患有嚴(yán)重哮喘病,發(fā)病時她會忙著敲背、倒茶、遞藥等。
1962年,羊華榮最后一次與林昭見面,“她曾說:有時真想做個不問世事,只管做飯洗衣的家庭婦女。我笑笑說:恐怕你未必能成為一個合格的妻子。她說:不一定,我還是會做家務(wù)的?!?/p>
在這些片段的、殘缺不全的記憶中,我們才有可能接近真實(shí)的林昭,一個血肉之軀,一個多情善感、有情有義的林昭,一個一心想做常人而不是做英雄的林昭,一個完整的林昭。
三
林昭的父親希望女兒成為班昭那樣的人,給她取名“令昭”。她從小對文學(xué)有特殊的感悟,作文出色,15歲就開始寫稿投稿。她妹妹說她喜歡魯迅,她自己說少年時代就讀過許多魯迅雜文。她喜歡《二泉映月》,曾經(jīng)想為天才的二胡演奏家瞎子阿炳寫一本傳記。她想寫一本《中國土改史》,離開蘇南新專時,她就對同學(xué)表示,“通過工作實(shí)踐、深入生活,希望寫出一部反映中國土地革命全過程的文藝作品。”她要把魯迅的小說《傷逝》改編成電影,1958年前后她在人民大學(xué)資料室勞教時已經(jīng)完成了電影劇本,甘粹看了,說改編得挺好。在那里,她還完成了兩首重要的長詩《海鷗之歌》、《普羅米修斯受難的一日》。
詩當(dāng)然是她最喜歡、也是最得心應(yīng)手的表達(dá)形式。新詩,舊詩,四言、五言、七言,她都是即興就來。即使在最狂熱地追求紅色幻夢的時候,她私下給女友信里仍寫下“有淚皆成血,無淚更吞聲”這樣的詩句,透露出內(nèi)心的憂傷和失落。她在北大中文系新聞專業(yè)就讀,深受古典文學(xué)教授游國恩的賞識,建議她改為文學(xué)專業(yè)。甘粹說她在圖書館喜歡讀筆記小說,都是古文的。她喜歡杜甫,喜歡《紅樓夢》,有同學(xué)回憶她在搖晃的電車上,一手拉著吊環(huán),一手拿著《紅樓夢》讀的情景。譚天榮說她“似乎能背誦整部《紅樓夢》”。她成為北大??庉嫛ⅰ侗贝笤娍肪庉?、《紅樓》雜志編委并不是偶然的。
她沒有什么酒量,卻喜歡喝酒,也許就和她對詩、酒關(guān)系的理解有關(guān)。羊華榮回憶:“林昭愛詩,也喜歡談詩。有次在談?wù)撛娕c酒的關(guān)系時,她說:在中國文學(xué)與詩歌的發(fā)展,酒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很多詩人都是嗜酒的,如陶淵明、李白、蘇東坡等。很多作品的內(nèi)容是與酒有著直接或間接的關(guān)系。沒有酒,詩壇將一片蒼白,整個文學(xué)同樣如此。”
有一次,他們在圓明園遺址,林昭除了低吟曹操的詩,還撿起一塊石頭問道:“你來自哪座仙山,為什么流落到人間?你經(jīng)歷了多少人間榮華,又承受了多少人間辛酸?你在沉思什么?你為什么,默默不語?”羊華榮說:“你作一篇《石問》吧?!彼J(rèn)真地說:“這里的石頭都有靈性,上面都刻有一部《石頭記》,只是我們讀不懂罷了?!?/p>
即便入獄之后,她始終不失生活的情趣和對文學(xué)的愛,面對滅頂之災(zāi),她給審訊者的信里還說:“咱們這現(xiàn)代戲大概演的這么幾本:‘一家人’、‘年青的一代’、‘奪印’,最后加演一本‘祝你健康’。而開宗明義的第一本還只是‘一家人’?!彼蛲袊蟮厣嫌幸粓觥拔乃噺?fù)興———人性解放運(yùn)動”,而詩成為她最后、最重要的武器。與張?jiān)獎自E別時她張口就是一首很好的詩。詩已經(jīng)是她的一種生活方式,是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通過詩表達(dá)情感和愛憎,表達(dá)她對生活的肯定,特別是她對自由難以遏止的向往。所以她要把自己的詩集命名為《自由頌》。
她幸存下來的詩歌不多,但各種形式都有,尤其是前幾年浮出水面的那首長詩《普羅米修斯受難的一日》,這是那個時代最有震撼力、完全有資格進(jìn)入文學(xué)史的詩篇,也是她最后命運(yùn)的預(yù)言。她就是詩中被捆縛在高加索山上的普羅米修斯,那個盜火的普羅米修斯,在無所不能、威力無窮的宙斯面前,受盡一切難以想像的折磨和凌辱,終不屈服并且笑著面對一切苦難的普羅米修斯,正是她自己命運(yùn)的化身:
啄吧,受命來懲治我的兀鷹,
任你們蹂躪這片潔白的心胸,
犧牲者的血肉每天都是現(xiàn)成,
吃飽了,把毛羽滋養(yǎng)得更光潤。
……
鷹隼啄食著你的心肺,
鐵鏈捆束著你的肉身,
但你的靈魂比風(fēng)更自由,
你的意志比巖石更堅(jiān)韌。
有了這樣一首詩,她的《自由頌》就有了沉甸甸的分量。
何況,她在獄中用鮮血寫下的許多舊體詩同樣可歌可泣,具有打動人心的力量———
生命似嘉樹,愛情若麗花;
自由昭臨處,欣欣迎日華。
生命巍然在,愛情永無休;
愿殉自由死,終不甘為囚。
在喪失了一切自由的絕境,她仍然掙扎著為自由而歌,這樣的“自由頌”已不是輕飄飄的詩人之歌,而是她用自己的生命完成的絕唱。她曾說:“我們的血是再鮮艷不過,而且再燦爛不過的墨水,人世間其他一切墨水在這樣的墨水之前統(tǒng)統(tǒng)都不免黯然失色!”她是向死而生,向自由而生。所以,她才會在鐵窗高墻內(nèi)熱切地呼喚:“自由,這個人類語言中最神圣、最美麗、最高貴的名詞永遠(yuǎn)燃起人們特別是青春心靈之最強(qiáng)烈的愛戀與追求的感情!”
(選自《隨筆》200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