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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愛玲與《萬象》“鬧掰”之內(nèi)幕

        2008-04-29 00:00:00謝其章
        讀書文摘 2008年10期

        張愛玲當年為什么和《萬象》鬧掰?長篇小說《連環(huán)套》為什么中斷了連載?當年的小報無跡可尋,幸運的是,筆者在一本叫《語林》的老雜志中,找到了那場“筆墨官司”的雙方“辯護詞”,或許可以恢復“在記憶中消失的細節(jié)”。

        與《萬象》鬧掰

        張愛玲似乎只寫過有數(shù)的幾篇答辯文章,其中的一篇《羊毛出在羊身上》(1978年11月),回擊的是某人寫的《色戒》的書評,最后一句是“我到底對自己的作品不能不負責,所以只好寫了這篇短文,下不為例”?!跋虏粸槔彼淖直砻鲝垚哿崾呛軣按疝q”這種事情的。在此之前,張愛玲還在《有幾句話同讀者說》(1946年11月)中因別人列她為“文化漢奸”辯白了幾句。讀了這兩篇自可從中領略張愛玲的辯才。這兩篇張愛玲都收在自己的書里了。還有一篇《不得不說的廢話》(1945年1月),張愛玲以后再沒提起過也沒收進書里。六十幾年前,一個聰明的男人說了一句話:“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于張愛玲的,便皆成為好?!比绱苏f來《不得不說的廢話》,我們還真是不能當作廢話,看看這“不得不說”的背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先得從《萬象》雜志說起,有一個疑問,人們始終不得其解———張愛玲當年為什么和《萬象》鬧掰?長篇小說《連環(huán)套》為什么中斷了連載?

        有一個很流行、似乎已被固定下來的說法是———張愛玲之所以“腰斬”《連環(huán)套》,之所以從此再不給《萬象》“一行字”了,是因為《萬象》在《連環(huán)套》連載之時,突然發(fā)表了迅雨(傅雷)的《論張愛玲的小說》,猛烈批評了《連環(huán)套》,致使張愛玲一怒之下,停了《連環(huán)套》,斷了與《萬象》的“文字緣”。

        這樣的推測有一定道理,并非憑空臆造,但是還有沒有其他原因———更令人信服的原因呢?畢竟只為了人家批評幾句就“撂挑子”,張愛玲似乎不是這樣為人處世?!度f象》后半截的主編柯靈先生,對“鬧掰”之內(nèi)幕最有發(fā)言權,可惜他欲言又止:“唐文標在《張愛玲研究》一書中說到:傅雷的文章一經(jīng)刊出,《連環(huán)套》就被‘腰斬’,以后張愛玲也不在《萬象》出現(xiàn)。他看到了事實,卻沒有闡明真相?!哆B還套》的中斷有別的因素,并非這樣斬釘截鐵。我是當事人,可惜當時的細節(jié)已經(jīng)在記憶中消失,說不清楚了。但有一點確切無誤:我和張愛玲接觸不多,但彼此一直懷有友好的感情,不存在芥蒂,有事實為證?!保ā哆b寄張愛玲》,1985年4月《讀書》)

        怪罪傅雷?

        “真相”是什么?“別的因素”又是什么?

        張愛玲是主張“出名要趁早”的,所以她不會聽從別人的勸告,把寫好的稿子暫時擱起來,等“河清海晏”時再發(fā)表。張愛玲不失時機地(歷史只給了她兩年的時間)、趁熱打鐵四面出擊,專挑影響大的有檔次的雜志,甚至親自登門送稿,《萬象》就是張愛玲自己找上門去,柯靈接待的。柯靈回憶說:“榮幸地接見了這位初露鋒芒的女作家……但我當時的心情,至今清清楚楚,那就是喜出望外。”(《遙寄張愛玲》)

        初露鋒芒的張愛玲,風行上海灘的名牌雜志《萬象》,一段“親密的接觸”開始,請看張愛玲在《萬象》的出場表:

        1943年8月《萬象》(第3年第2期)

        ———《心經(jīng)》

        1943年9月《萬象》(第3年第3期)

        ———《心經(jīng)》

        1943年11月《萬象》(第3年第5期)

        ———《琉璃瓦》

        1944年1月《萬象》(第3年第7期)

        ———《連環(huán)套》

        1944年2月《萬象》(第3年第8期)

        ———《連環(huán)套》

        1944年3月《萬象》(第3年第9期)

        ———《連環(huán)套》

        1944年4月《萬象》(第3年第10期)

        ———《連環(huán)套》

        1944年5月《萬象》(第3年第11期)

        ———《連環(huán)套》

        (注:傅雷的《論張愛玲的小說》發(fā)表于此期)

        1944年6月《萬象》(第3年第12期)———《連環(huán)套》

        《連環(huán)套》連載6期,“戛然而止”,當然要對讀者有個交待,1944年7月的《萬象》“編輯室”作了如下解釋:“張愛玲先生的《連環(huán)套》,這一期只好暫時缺席了,對于讀者我們知道不免是一種失望,也還只好請讀者原諒吧?!边B載中斷,讀者當然不滿,所以“編輯室”又在1944年8月再作解釋:“張愛玲女士的《連環(huán)套》是隨寫隨刊的,寫文章不能像機器一樣按期出品,而雜志每月必出,編者也不得不按時催逼。這自然是一種虐政,而且作者也勢必影響到她作品的完整與和諧。因此想把《連環(huán)套》暫時中斷了,這也是不得已的事,只好請讀者原諒罷了。”原諒也罷,不原諒也罷,讀者還不是由你們雜志擺布?這樣的解釋難以服人,“暫時”變?yōu)橛谰?,泥牛入海無消息,從此再不見《連環(huán)套》蹤影,也休怪人們胡亂猜疑了。

        如果說張愛玲是因為傅雷的批評而中斷了《連環(huán)套》,還說得通,畢竟傅文一出,《連環(huán)套》就斷了,巧得很,傅文中最后一句正是“《連環(huán)套》逃不過剛下地就夭折的命運?!绷钊死Щ蟮氖?,《連環(huán)套》不寫了,可以寫別的呀,張愛玲手里捏的有得是稿,完全可以用來“救場”。請看1944年6月《連環(huán)套》斷了之后,張愛玲給其他雜志寫的稿子(不能盡備,略舉數(shù)例):

        《紅玫瑰與白玫瑰》———《雜志》1944年7月號

        《私語》———《天地》1944年7月

        《詩與胡說》———《雜志》1944年8月號

        《炎櫻語錄》《散戲》———《小天地》1944年8月創(chuàng)刊號

        《中國人的宗教》上中下———《天地》1944年8-10月

        《忘不了的畫》———《雜志》1944年9月號

        《殷寶滟送花樓會》———《雜志》1944年11月號

        《談跳舞》———《天地》1944年11月

        《等》———《雜志》1944年12月號

        這么多稿子而沒有一篇給《萬象》,不能全推在傅雷身上吧?張愛玲與《萬象》如此“絕情絕義”的一刀兩斷,恐怕存在“別的因素”。

        現(xiàn)在市面上流傳的各種版本《張愛玲傳》中,以余彬先生的《張愛玲傳》最好,踏踏實實,文筆與識見俱佳,畢竟作者是親手親眼翻過見過讀過“原物原套”的發(fā)表張愛玲作品最多的幾種老雜志———《天地》、《雜志》、《萬象》,落筆靠譜,感覺到位。另外幾種張傳,一望而知,是搭車趕浪頭的,沒下過死功夫,甚至根本沒接觸過原始的第一手資料就“開寫(抄)”了。

        余彬先生對張愛玲與《萬象》的鬧翻,說過一段頗具“線索性”的話:“張愛玲本人對此事的解釋是自覺寫的太糟,亦感到寫不下去,‘只好自動腰斬’(見《張看》自序)??墒钱敃r張至少在公開場合對《連環(huán)套》之糟糕是不認賬的,為此而行‘腰斬’豈不是有服輸?shù)南右??更說得通的原因可能還是和《萬象》老板平襟亞的矛盾,他們因稿費等問題而起的摩擦在小報上傳得沸沸揚揚,這一年的八月二人還在《海報》上打過一場筆墨官司?!保ā稄垚哿醾鳌罚?/p>

        “灰鈿”一案

        到底是因為傅雷文章“鬧掰”的可能性大呢?還是因為稿費摩擦“鬧掰”的可能性大呢?當年的小報無跡可尋,幸運的是,筆者在一本叫《語林》的老雜志中,找到了那場“筆墨官司”的雙方“辯護詞”,或許可以恢復“在記憶中消失的細節(jié)”,或許能為鬧掰提供“別的因素”。張愛玲、《萬象》老板平襟亞(秋翁)、《語林》的編者(錢公俠)在《語林》同一期上都說話了,鑒于《語林》的鮮為人知,張愛玲的《不得不說的廢話》可以視為是張的一篇“佚文”,更為了能說明清楚,特將三方的話全文抄錄下來(原載《語林》第一卷第二期,1945年1月25日):

        《關于“記張愛玲”》

        □ 錢公俠

        本刊前期所載汪宏聲先生之《記張愛玲》一文,其中提到“一千元灰鈿”的話,作者無心,編者失察,致張女士不能不來稿聲明,以免讀者誤會。然此事既與秋翁先生有關,編者乃不能不事前向翁說明,請略書數(shù)語,與張文同時發(fā)表,以避免片面攻訐之嫌。編者并向翁聲明,不能將張文出示,以昭公道,故秋文僅為事實之說明而已。秋翁先生為文化界前輩,張女士乃老友汪先生之高足,其文章又為編者所傾佩,故深信此一千元決為某一方面之誤記,而非圖賴或有意為難,希望此一樁公案從此不了了之,彼此勿存芥蒂。下列兩文,俱為雙方各就事實之聲明也。

        又宏聲兄一文又為個人之聲明,閔先生則為記事之更正,最后一信,則為讀者來函之一,用見張女士為廣大讀者所愛戴也。各文作者下筆之時,均未得見他方之文稿,此則為編者所必須聲明者。

        《不得不說的廢話》

        □ 張愛玲

        常常看到批評我的文章,有的夸獎,有的罵,雖然有時候把我刻劃得很不堪的,我看了倒也感到一種特殊的興趣。有一天忽然聽到汪宏聲先生(我中學時代的國文教師)也寫了一篇《記張愛玲》,我回憶到從前的學校生活的時候,就時常聯(lián)帶想到汪先生,所以不等《語林》出版就急急地趕到印刷所里去看。別的都不必說了,只有一點使我心里說不出的郁塞,就是汪先生揣想那“一千元灰鈿”的糾紛和我從前一篇作文充二篇大約是同樣的情形。小時候有過這樣憊懶的事,也難怪汪先生這樣推斷。但是事實不是這樣的。也可見世上冤枉的事真多。汪先生是從小認識我的,尚且這樣想,何況是不大知道我的人?所以我收到下面這一封讀者來函,也是意中事:“……我從前也輕視過你,我想一個藝人是不應該那么為金錢打算的;不過,現(xiàn)在我卻又想,你是對的,你為許多藝人對貪婪的出版家作了報復,我很高興……”

        關于這件事,事過境遷,我早已不愿去提它了,因為汪先生提起,所以我想想看還是不能不替我自己洗刷一番。

        我替《萬象》寫《連環(huán)套》。當時言明每月預付稿費一千元,陸續(xù)寫了六個月,我覺得這樣一期一期地趕,太逼促了,就沒有寫下去。此后秋翁先生就在《海報》上發(fā)表了《一千元的灰鈿》那篇文章,說我多拿了一個月的稿費??蚂`先生的好意,他想著我不是賴這一千元的人,想必我是一時疏忽,所以寫了一篇文章在《海報》上為我洗刷,想不到反而坐實了這件事。其實錯的地方是在《連環(huán)套》還未起頭刊載的時候———三十二年十一月底,秋翁先生當面交給我一張兩千元的支票,作為下年正月份二月份的稿費。我說:“講好了每月一千元,還是每月拿罷,不然寅年吃了卯年糧,使我很擔心。”于是他收回那張支票,另開了一張一千元的給我。但是不知為什么帳簿上記下的還是兩千元。

        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否認的信給《海報》,秋翁先生也在《海報》上答辯,把詳細帳目公開了。后來我再寫第二封信給《海報》,大概因為秋翁的情面關系,他們未予發(fā)表。我覺得我在這件無謂的事上已經(jīng)浪費了太多的時間,從此也就安于緘默了。

        ……

        《“一千元”的經(jīng)過》

        □ 秋翁

        關于張愛玲在《萬象》寫《連環(huán)套》長篇小說,多取一千元稿費事,本人早在《海報》公開聲明,后此不愿更提。而于事實真相,亦均備志其詳;當時曾搜集到張小姐每次取款證據(jù)(收條與回單)匯粘一冊,曾經(jīng)專函請其親自或派人來社查驗,一一是否均為親筆,數(shù)額是否相符。乃歷久未蒙張小姐前來察看,迄今置之不問。仆亦漸次淡忘。今聞本刊公俠先生談及,張小姐對外似仍不能釋然,最近又將于本刊有所聲辯。仆初擬默爾而息,一任其如何讆言便算,以女人家似非摘些面子不休。乃公俠先生秉長厚風度,為明了真相起見,堅囑予須附志一言以張公道。辭不獲已,姑將事實縷志如左。物證尚在,還希望張小姐前來查驗,倘有誣陷張小姐處,查驗不實者,仆愿受法律裁制,并刊登各大報廣告不論若干次向張小姐道歉。(附)張愛玲(連環(huán)套小說)稿費清單。

        十一月二十四日付二千元(永豐銀行支票,銀行有帳可以查對)稿一二月分兩次刊出。

        二月十二日付一千元(現(xiàn)鈔在社面致)稿三月號一次刊出。

        三月四日付一千元(現(xiàn)鈔在社面致)稿四月號一次刊出。

        四月二日付一千元(現(xiàn)鈔送公寓回單為憑)稿五月號一次刊出。

        四月十七日付一千元(五源支票送公寓回單為憑)稿六月號一次刊出。

        五月九日付一千元(現(xiàn)鈔,五月八日黃昏本人敲門面取,入九日帳)(有親筆預支收據(jù)為憑)稿未到。

        七月四日付二千元(五源支票,當日原票退還本社注銷)。

        (說明)以上七次共付九千元。除退還二千元支票一紙外,實付七千元。當時言明每期稿費一千元,共刊六期,尚少一期稿子,即多付一千元,以上除面致外,送公寓二次,均有回單蓋章為憑。尤以最后一次———五月八日深晚,張小姐本人敲門向店伙手預支一千元,自動書一收據(jù)交由店伙為憑(現(xiàn)存本社)。自此次預支之后,竟未獲其只字。故就事實言,迄今仍欠本社國幣一千元。

        “國幣一千元”是什么概念呢?以《萬象》的售價為例,《連環(huán)套》第一次刊登的那期(1944年1月),售價每冊30元,2月是每冊50元,3月是55元,4月是60元,5月是60元,6月是80元,7月是100元。換言之,1月份張愛玲的“一千元”能買33冊《萬象》,到了7月份“一千元”只能買10冊《萬象》了,縮水縮得驚人,剛開始“講好了每月一千元”,半年之后,張愛玲一方顯然開始吃虧了,張愛玲有沒有表示呢?于此,順手再抄下汪宏聲的聲明。(此文緊隨秋翁之后。)

        “灰鈿”之聲明

        □ 汪宏聲

        公俠兄來告,謂張愛玲有稿投語林,聲辯所謂“灰鈿”事,實予一期中“莞爾”一語所引起云。聞之良深抱憾。予之“若有所悟”乃指愛玲因平先生不加稿費,而縮短篇幅,頗與一稿充兩期作文事相類,故而“莞爾”并非即以“灰鈿”確有其事,亦非以學生時代一篇作文充二篇與作家時代之“灰鈿”云云有何因果關系也。予素怕爭論,更怕人因予而引起爭論,“灰鈿”一案,已成過去,今竟因予一語而舊事重提,予實不勝其惶恐!

        根據(jù)以上的引述,是不是可以假設———張愛玲是因為這說不清的“一千元”而與《萬象》鬧掰的?文人對稿費的多少及落袋的快慢,其實是非常在乎的,只不過文人都要面子,都喊無所謂啦,一旦因為錢發(fā)生了矛盾撕破了臉,哪怕僅僅是“灰鈿”一般的小錢,最常見最說得通的結(jié)局就是徹底決裂。

        尷尬人難免尷尬事。1950年7月24日上?!暗谝淮挝膶W藝術界代表大會”在解放劇場開幕,張愛玲以筆名“梁京”的身份被分配在文學界代表第4小組。這個小組里都是極有名聲的作家與文學工作者。組長是趙景深,副組長是趙家璧、陸萬美。組員名單依次有:周而復、潘漢年,孫福熙、姚蓬子、谷斯范、劉北汜、平襟亞、梁京、鄧散木、陳靈犀、陳滌夷、張慧劍、柯蘭、姚蘇鳳、嚴獨鶴等。張愛玲與最不情愿再見面的平襟亞分到一個小組,名單上兩人也是緊挨著的。我們無法猜想倆人當時是否打了招呼。

        (選自《中華讀書報》2008年7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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