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文革”期間,新鳳霞與溥儀在全國政協(xié)勞改隊有過一段一起勞動的生活,新鳳霞將勞動中值得回味的事記錄下來,向世人展示一個特殊年代的相同經(jīng)歷,兩個不同人物的共同遭遇。]
皇帝團煤球
“文化大革命”中勞動改造,掃地干雜活,各單位的勤雜工成了造反派了,被審查的所謂“牛鬼蛇神”對象就干勤雜工的各種活了。
團煤球這是很普遍典型的勞改活。我跟皇帝一起用大圓篩子搖過煤球。后來看管人不許搖煤球,讓用手團。但搖煤球、團煤球,都必須把煤末子和黃焦泥土照比例摻和在一起,用水和好。用鐵鏟在當中鏟出一個窩窩,放進水再用鐵鏟攪拌均勻了,水要不多不少團起來合適。
我跟皇帝一起先備料,三分之一是黃土,三分之二是煤末子,我們兩人各拿一把大鐵鏟攪拌,皇帝主動提起大鐵桶放水。他干活總是很積極的,可是水倒多了,成了稀糊糊了?;实奂钡么晔?,我勸他說:“不要緊,再加些煤末和黃土。”結(jié)果足足加了一倍,才能勉強團起來。
干這活需要細心,煤球才團得緊,既不散,也好燒。團煤球和趕餃子皮一樣,手上要粘上些煤面子,這才團得圓,又不粘手?;实鄄粫?,一雙手粘滿了煤末子,結(jié)成了黑塊塊,更顯得笨拙了。大家不敢松勁,都得按規(guī)定一個上午團完。這還不算,唉!最難受的是因干冷凍得手上裂開了很多血口子,團起濕煤,忍受疼痛的味道至今都忘不了。
我們一手團一個,皇帝他兩只手團一個,越團越大,比饅頭還大,到中午下班時,看管人狠狠地拉住皇帝說:“你看人家團的,再看看你團得這么大,這要多么大的爐子?砸碎了重團!”
大伙干完了下了班,他走不了。他讓我回去給他帶兩個饅頭來。我看他真可憐,吃完了飯趕回幫他團。他雙手都是煤,也沒有洗,就接過我手中的饅頭,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他真餓了。
皇帝蹬平板車
在勞動改造中,幫廚算是照顧的活,我和皇帝溥儀、沈醉、杜建時一組勞動。在這幫人中,我算強勞力,他們都不太會干活,可是沈醉是湖南人,他說從小就會干活,有經(jīng)驗。
我們在廚房干活,洗菜、刷碗這類活大家都能干,只有皇帝溥儀他不會,我們都幫他。拉菜是較重的活,蹬平板車,要把菜一筐筐裝上車。
西紅柿上了尖滿滿一筐,沈醉和杜建時兩人搬一筐上車,我和皇帝兩人搬一筐上車,皇帝愿意跟我搬,我不大同意跟他一起搬,怕他笨手笨腳搬不動。果然,他還沒干就抓頭抖手發(fā)愁,沒有信心,說:“太沉了,太重?。 ?/p>
他個子高,蹲下身雙手抱住筐用足了力氣,我雙手抓住筐用力提,可是由于皇帝手勁不夠,又狠勁用頭頂,不好了,筐一歪,西紅柿撒了滿地,看管人看見了,狠狠地用力踢了皇帝兩腳,又罵:“新鳳霞!你干活不用力氣!真欠揍!”說著抓起摔在地上的爛西紅柿對著皇帝說:“你看看都摔碎了!你吃……”一邊說一邊向皇帝嘴邊塞,搞得皇帝滿臉爛柿子,皇帝被推搡著也不動,可兩只手不閑著,一個勁地擦抹臉上的柿子泥,搞得一臉。
看管人大喝:“你們還看著?還不快快裝車!”
杜建時人雖瘦可他機靈,雙手從地上拾起西紅柿裝進筐。我們大伙都抓起西紅柿不住地忙活。
皇帝見看管人走開了,他笑嘻嘻地對我們說:“我剛才被抹了一嘴西紅柿,還覺著有點酸甜味兒了……”
杜建時說:“哎呀!你可真是沒心沒肺,還嘗出酸甜味兒了!”
沈醉有力氣,我們大伙也都用力把車裝好了。平板車上四大筐西紅柿,還有土豆、蘿卜、蔥頭。要蹬車送到食堂,這可看技術(shù)了。沈醉很積極,他自告奮勇地說:“來吧,我有勁!”
這個大漢要蹬平板車,可是他上了平板車卻蹬不起來,皇帝搶著說:“我試試看,因為我會騎自行車?!?/p>
我聽了替他擔心,看他那副骨頭架子會蹬平板車?我勸說:“平板車可不是好蹬的,會騎自行車不一定會蹬平板車。我會蹬,只要用力自信使好勁,蹬起來就順了?!?/p>
皇帝逞能地說:“不,我們?nèi)齻€男人怎么能叫你一個女人蹬平板車呀,我來吧!”
皇帝邊說邊推開我,雙手扶住車把就要上車,沈醉、杜建時趕快扶著他邁腿上了車,騎坐很穩(wěn)當,可是他狠勁踩蹬,車紋絲不動,皇帝用手指揮我們,大聲說:“你們別看著不管,快推!快推……”
沈醉帶頭用力推,我們?nèi)齻€也用力推,叫著號喊:“一二三!”,不得了,皇帝隨著推起來的平板車,用足了力氣蹬。車如放了韁繩的野馬,正好這是下坡,一下子車飛快地走出好遠,我們?nèi)齻€緊追在后邊,就聽:“咔嚓!”“撲通!”平板車撞到電線桿上了,皇帝倒栽蔥,來了個嘴啃泥掉下車來,西紅柿、蘿卜、土豆等都從筐里翻出來,這可惹了大禍了!食堂等著用菜,怎么辦?還好,趕上食堂樸廚師長來了,他熱情地去攙扶皇帝,又對我們?nèi)齻€說:“不要緊,不要緊,這些菜撿起來還能用?!?/p>
對著剛剛扶起的皇帝說:“摔著了嗎?”
皇帝雙手垂直,搖搖頭笑嘻嘻說:“還算好,我沒有摔著。因我有騎自行車的功夫,那時騎車天地小,現(xiàn)在騎平板車天地寬了,要不怎么能撞上電線桿子呢?”
沈醉說:“這輛平板車可不簡單呀,皇帝溥儀蹬著,當過天津市長的杜建時,當代評劇大家新鳳霞,還有當過國民黨軍統(tǒng)特務頭頭的沈醉推著,這車威風可不小啊!”
皇帝說:“不要說了,我的嘴破了?!惫唬实鄣氖?、臉全是血和土!看著他這副樣子,叫人眼里含淚笑不出聲啊!
皇帝篩灰
跟皇帝溥儀一起勞動,我很累心,精神稍有疏忽,他就會鬧出事來,叫人哭笑不得,但都是他很想把事做好反而辦糟了的。
我和皇帝被分配篩石灰,這是輕活;但要找竅門,不然會迷眼,皇帝一看就害怕了。他說:“這石灰迷了眼可不得了,要成了瞎子,那就……”
我勸他說:“不要緊,你只要知道干活的訣竅就不會出事的。第一個訣竅就是看好風向?!?/p>
皇帝聽了我的話高興得搓著雙手,樂得嘴都有點歪了,他立即積極起來,忙問:“來!怎么干?”
我搬過一米多高的鐵沙篩子,用兩根木棍把篩子順著風向支起來。用鐵鍬鏟起石灰向鐵篩子甩過去,篩子擺對了,石灰順著風向篩子后邊飛去了。人在篩子這邊不會迷眼。我和皇帝兩人各拿一把鍬,站在鐵篩子兩邊應該一鏟一鏟地向鐵篩子上扔,我把鐵鍬交到皇帝手中,他狠勁地兩只手把住了鐵鍬把,我說:“你不用兩只手攥得那么緊,要隨著勁,和唱戲在臺上拿刀槍一樣不能死把……”我說完做給他看,兩只手隨著勁鏟起石灰甩出去。
皇帝開心了,他像小孩子一樣手里拿著鐵鍬掄起來了。他說:“我小時候在宮里玩過刀槍,那是戲臺上用的呀!還畫過大花臉哪!哈!想不到呵!今天我真跟唱戲的在一塊兒勞動改造了!天上地下呀!這才真是人的生活!那時太反動了!現(xiàn)在自由自在呀!那時太不自由了,這么大的北京城,我只能關(guān)在那么一個黃圈圈里……”
我和皇帝他一鍬我一鍬干得很好,只是皇帝用力太大不會用巧勁,累得滿頭大汗大喘氣,不想風向變了,忽然風向我們兩個這邊刮了,皇帝馬上大緊張:“不行?。“ム?!要迷眼了……”
我說:“不要緊,你帶著眼鏡吶。來來,咱們把篩子先挪個方向。”皇帝手忙腳亂,我和他兩人搬篩子。一陣風刮起石灰,他慌了神,一腳踩進了石灰堆,搞得滿腿滿身都是灰,皇帝大喊:“不好了!我迷了眼!趕快送醫(yī)院!我不行了!什么都看不見了……”
我說:“不要怕,是沙子?!彼f:“是石灰呀!”
我找了一個避風的墻腳,讓皇帝蹲下,摘下眼鏡。我洗了手,為皇帝翻眼皮,果然大眼皮上有一小黑點,用手絹擦掉了,小黑點出來,他立即輕松了說:“好了,沒有事了……”
這時,忽然“啪”一下子有人在我背上用棍子敲了一下,嚇一跳,原來是監(jiān)管人,說:“你們兩人可好哇!這些輕的活不好好干,在這兒躲懶,聊起大天兒來了!舊戲子照顧封建皇帝呀!真是一路貨色!快起來!干活!”
皇帝和我搶著把鐵篩子支好,順著風向,我們又一鍬鍬篩起石灰來?;实鄹傻煤軒?,他說:“都怪我太笨,迷了眼,多虧不是石灰,是一個小黑沙子。現(xiàn)在我眼好了??吹们宄?!你可為了我挨了一下子,真對不起呀!”
我說:“別提了,算是讓狗咬了一口……”我也不敢再說下去了。
皇帝瞪著兩只眼說:“真想不到新鳳霞不單會唱戲,還會治眼翻眼皮!我要告訴我家那個學醫(yī)的,她也得佩服你?!?/p>
皇帝口袋里的兩張紙
我和沈醉、溥儀、杜聿明、杜建時在全國政協(xié)后院勞動,是對我的照顧,我是中國評劇院派去支援他們勞改隊的。我很高興去,因為這群人都很和氣,又都是男人,唯有我是女人,肯定會照顧我。他們也都很隨便,看管的人也睜一眼,閉一眼,干活時間不多,也不累,休息時也可隨便說笑,趕上和氣的看管人,還跟我們一起聊天。
沈醉愛說愛笑,也會干活,在一次休息時,沈醉對皇帝溥儀說:“咱們勞動干活,飯吃得多,身體也好,吃飽說說笑笑。啊!老溥,你是咱們這個隊里最有名氣的人。”
溥儀笑了笑說:“屎殼郎坐上大輪船?!?/p>
杜聿明驚奇地問:“什么?”
溥儀說:“臭名遠揚了?!?/p>
“哈……!”大伙都笑了,這句俏皮話說得多么有意思呀!
皇帝笑得前仰后合,他得意地說:“咱是新人要講新話了?!?/p>
沈醉又逗皇帝說:“皇帝不單平民化,還有了新文化了……”
杜聿明慢條細理地說:“老溥是有新文化,又有平民化,他娶了個平民妻子,又在文化俱樂部北京有名的文化廳結(jié)的婚,還去了很多文化人哪……”
文化俱樂部,這個地方是當時北京很有名氣的文化人聚會的地方,在以前是歐美同學會的舊址。我當年也是在這里結(jié)婚的。
皇帝笑著神秘地從制服口袋里拿出兩張紙來,可是又怕大伙看,又有意地躲閃著,雙手把紙收進口袋里了,沈醉熱情,也痛快,小聲說:“噓……別這么躲躲閃閃,叫看管人看見要遭難哪!”皇帝聽了,害怕地從口袋里慢慢拿出來兩張紙,原來是他結(jié)婚時萬枚子送他的詩:
難忘錦閼蒙塵日,末代君王命可知。
豈意十年沾澤后,居然再世脫囊時。
議壇嘖嘖傳佳話,枕邊喁喁喜并枝。
寄語西湖賢淑女,交融漢滿好扶持。
回憶當年祝大婚,清心滌骨作新人。
傾讀密邇相知永,起舞翩躚互愛深。
自有金針期壽考,還將銀表共寒溫。
新華韻事超今古,紅燭高照念黨恩。
那時皇帝最大的安慰是有了一個新的家,因此他把這詩抄寫在紙上,帶在身邊當他的護身符。當時最忌諱紙上寫東西,被看管人看見就說是寫反動的什么……皇帝拿給我們看,我說:“萬枚子先生我認識,他是最熱情也最愛寫詩的有學問人……”
但為了這兩張紙,可真是招了事,監(jiān)督看管人注意到了,大聲叫:“溥儀,你過來!……”
溥儀嚇得哆哆嗦嗦連腳步都邁不出去了,看管人狠狠拉他的胳膊,說:“你寫的什么反動言論?拿出來!快拿呀!”
皇帝嚇得不敢回答,也不敢動,我們在一邊覺得這人太老實了,拿出來也沒有關(guān)系。
看管人問:“你們快揭發(fā)溥儀,不許互相包庇,訂攻守同盟??!他寫了什么?為什么不敢拿出來見見天日,一定是反動的!為什么他不敢交出來?”
杜聿明、杜建時、沈醉等都沒有什么表示,大家都心里明白。這時皇帝翻眼看看沈醉,這下子看管人目標轉(zhuǎn)向沈醉,問:“沈醉,你知道他的紙上寫的反動的字!說!快說呀!”
沈醉這人可真是腦子快,他說:“是溥儀結(jié)婚的詩,‘回憶當年祝大婚,清心滌骨作新人!’……”一下子大伙都輕松了,看管人相互看看點點頭,伸手向皇帝說:“行了,你拿出來,要不拿就是見不得人反動的?!?/p>
皇帝從口袋里拿出來交給了看管人??垂苋朔^來調(diào)過去看看笑笑,扔在皇帝面前說:“你這個封建皇帝還有點人情味呢!”看管人說完就走了。
沈醉說:“老溥,你快拾起來呀!”
皇帝看看不敢動,沈醉幫他拾起替他裝進制服口袋,皇帝向沈醉深深鞠躬說:“謝謝沈先生,你真好!”
我們大伙也都笑了。大伙端起各自的碗喝茶,總算沒惹出批斗禍來。
皇帝喊我:“下班鈴”
跟皇帝溥儀、沈醉、杜聿明、杜建時一道勞動,看管人也不嚴格,反正都是“死老虎”了,不會出什么錯。我們這些人沒有一個戴手表的,我是被單位關(guān)進牛棚時就把手表、褲帶、鑰匙等全部給沒收了,干活不戴手表也方便,我養(yǎng)成不看表聽上下班鈴響的習慣。
天氣好的時候,我的眼睛就有感覺,心里表很準,太陽到下班時的中午,眼就覺得痛了,我說:“快干吧,要下班了?!惫灰粫合掳噔徛暰汀岸b彙表懥恕O挛缭撓掳嗔?,我的眼睛就感到模糊,發(fā)脹了。我說:“快了,就要下班了,快干吧?!惫灰粫合掳噔徲猪懥?,大家各自收拾東西高高興興地走了。后來大伙習慣地問:“新鳳霞,快下班了吧?”給我起了個外號“下班鈴”。
一天,皇帝溥儀問:“新鳳霞你的眼睛很好,怎么能當鐘用呢?”他用神秘小聲、帶有好奇的口吻問。我說:“這是受了關(guān)牛棚的罪落下來的毛病,也可說是經(jīng)驗吧。”
皇帝溥儀又問:“關(guān)‘牛棚’是怎么回事?多大的‘牛棚’???跟牛住在一道?比坐監(jiān)牢還難受嗎?我可在押坐過牢哇,也一轉(zhuǎn)眼過來了……”
我聽他說得好輕松?。∥艺f:“不一樣,那是國家監(jiān)獄,有法律的,犯什么法定什么罪。‘牛棚’是隨便關(guān)押人無法無天的自制監(jiān)獄。把我關(guān)進一間不見陽光陰暗潮濕的小屋,也不說為什么關(guān)押,一進門先連打帶罵給你一頓難受的氣受。小屋里只能搭一塊木板睡覺,一個小馬扎坐著,木板當桌子寫所謂‘交代材料’。被反鎖在屋里,上廁所大小便叫看管人開開門,時常因為叫門挨打挨罵,說:‘你還想在臺上唱戲時叫人伺候著你呀?想出來就出來,不許!’一次,我真的被看管人有意不開門,尿在褲子里,硬是自己溻干了!睡覺只許一面?zhèn)壬恚槼皯?,不許關(guān)燈,一個大燈泡照在臉上,閉著眼也照得難受,睜開眼更難受。因此,我的兩只眼落下了毛病,怕光怕暗,更不敢哭,因為不敢大聲哭,只有暗自傷心,偷偷流淚??墒且财婀至耍蛭伊R我,批我斗我,我從不流淚;只有好心人在無人看見時說句:‘保重身體,留得青山在,何愁無柴燒,好日子是你的,不是不報,時間未到哇……’還有人在看管人不留心時,扔給我一塊糖,小聲說:‘為了加點熱……’這時我就要流眼淚了。我的眼敏感,這是被關(guān)牛棚時落下的……”
皇帝溥儀聽我說這話,兩只眼直直地看著我,他兩只手在一起狠狠地搓著,要說什么也說不出來,臉憋得通紅。他吃力地說:“哎呀……真是比坐監(jiān)獄還兇狠啊!我這個大戰(zhàn)犯,在撫順坐牢改造時,也沒有受過這樣的罪呀!1957年12月被特赦時,領(lǐng)導上還把我的衣物和一塊金懷表都歸還給我了。哎呀!新鳳霞你可真受了罪呀!”皇帝邊說邊搖頭嘆息著。
我說:“這才是慘無人道哇!我的眼睛也只落個病,也是萬幸??!沒有瞎了,真是應當高興!”
皇帝溥儀同情地說:“我真想不到,太可怕了!怪不得大家叫你‘下班鈴’啦?!?/p>
皇帝會作戲了
在和皇帝溥儀一道勞動時,溥儀最不愛聽有人說:“咱們是難友……”這類話,他總愛聽“新”字,遇見“新”字就喜歡。他說:“你新鳳霞就是最好的,而且是很有意義的。杜聿明、杜建時就最喜歡說:‘咱們難友們在一起要原諒……’”可是溥儀干什么事都要出點差錯,拿東忘西,記性太壞,有時剛放下的東西就找不到了。可是又有些事,他會記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
記得杜聿明對我說:“溥儀雖是歲數(shù)不小,社會上的人情世故、生活勞動經(jīng)驗太少了。”
沈醉為人厚道,說:“一個人生下來從剛剛會說話了,就被做了木偶傀儡,他的一行一動就在別人指使下干事,也夠可憐的呀!我常常替他做點事,就是同情他的處境,難友嘛,就是要幫助……”
我們在說溥儀,杜聿明認為溥儀不會注意,也不會多心說他,反正溥儀很簡單,不怕人說……可是這次皇帝溥儀他真的聽見了,他生氣地小聲嘟嘟嚷嚷地說:“誰可憐誰呀!還不都是犯過罪的人呀,大家都是各有不幸的道路,不同的遭難。要知道那是在人民面前犯罪就不會干了,我喜歡人家同情幫助,可不喜歡人家可憐我,叫我難友,我是改造好的新人。再說誰可憐誰呀?都是又可憐、又可恨!”
杜聿明看出了溥儀心里有點不大滿意了,沈醉用話有意岔開說:“人生道路彎彎曲曲,誰也難以預料自己,從記事就選擇一條永遠平安享福的道路,可是你溥儀得到新生道路,是被宣布特赦的第一人,難道這不是最新生最慶幸的事嗎?要想想這些……”
沈醉這段話,我聽了很新鮮,可是溥儀皇帝又一下子驚喜了,他本來情緒有點低沉,這段話讓他激動了,忽地站起來,用雙手撣撣坐在臺階上沾的土。這么多人都是坐在地上、臺階上,他這一站起撣灰,個子這么高,大家對他旁若無人大撣灰,都吃了他撣的灰而對他提意見:“唉……老溥、溥儀……別拍灰了!我們臉上都是灰了,你呀,心中就是沒有別人……快別撣了。”溥儀這才感覺撣了大伙一身灰,又點頭行禮說:“又做了壞事?!?/p>
溥儀又重新坐在臺階上,四平八穩(wěn),不緊不慢帶有節(jié)奏的一口地道的北京話,句句實在,字字清楚。他說:“那是1959年……”
杜聿明說:“又是那段,成了祥林嫂訴苦了?!?/p>
沈醉說:“你快講講你那幸福事。”
溥儀接著說:“那是1959年9月17日后,1959年12月4日,特赦令對在押的偽滿洲國戰(zhàn)爭罪犯愛新覺羅#8226;溥儀,男性,五十四歲,滿族,北京市人。該犯關(guān)押已經(jīng)十年,在關(guān)押期間,經(jīng)過勞動改造和思想教育,已經(jīng)有確實改惡從善的表現(xiàn),符合特赦令第一條的規(guī)定,予以釋放?!被实巯癖硲蛟~一樣熟練地一字一句念出來,大伙都笑了。
我是頭一次聽,心里還真有些感動!溥儀又哆嗦地從口袋里拿出那隨身帶的小本子,又對我仔細地介紹說:“新鳳霞,你看看,這是我記下的,一字不錯,人不能忘了好呀。特赦那天釋放我們的是遼寧省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長劉生春,代表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在撫順戰(zhàn)犯管理所特赦大會上宣布的。當天被特赦的還有九人,他們是:偽滿戰(zhàn)犯郭文林、國民黨戰(zhàn)犯孟昭楹、趙金鵬、周震東、杜聚政、業(yè)杰強、唐曦、白玉昆、賀敏。他們也都獲得了新生,這個日子是我一生也不能忘的呀!也是我的新生,我把這天當作我的生日了……”
杜聿明說:“看看,這下子又叫老沈把你的話題勾出來了?!?/p>
溥儀的眼里又有淚水了。我聽溥儀說出他特赦這個日子,心里轟的一下子!因為我雖不是戰(zhàn)犯,但也是1959年12月,我也是同樣的感受!看見溥儀沉重的情緒,我也難過得兩眼潮濕了!杜聿明問:“新鳳霞,你怎么了?也哭了,替老溥興奮感動的是嗎?為了溥儀的事也傷心了?”
我雙手擺著解釋說:“不……不,我有親身體會……”
皇帝說:“怎么,新鳳霞也是戰(zhàn)犯?也是難友?我怎么不知道哇?你怎么是……”
沈醉說:“老溥,你聽著,別亂說。”
大家情緒都集中在我身上,我慢慢冷靜下來對大家小聲說起我的一段經(jīng)歷,大家都聚精會神地聽著,西北風吹著樹刷刷地響著,看管人也找地方休息去了,我們這伙勞改隊的人很輕松地借休息談心,這是當時很難得的機會,我說:“自1957年我被劃成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反革命右派分子就成罪人了?!?/p>
皇帝問:“怎么劃?什么顏色的?向那兒劃?”
沈醉同情我說:“過去的事別太傷心,慢慢說,心里痛快……那時我們在押,不知道反右?!庇钟檬謩輰实蹟[著說:“老溥別攪鬧亂問,聽著好不好?”
我看大伙都不能理解,得仔細向他們說:“右派分子什么顏色也沒有,只是因為我丈夫吳祖光,他提意見,照說是好心,動員他說是幫助黨,多說更好。他真的說了,就成了反革命向黨進攻了,給他戴上了反黨、反社會主義、反革命右派分子帽子……”
皇帝又不解地問:“是鐵帽子還是鋼帽子?反正是沉重的。監(jiān)獄罪犯,戴的手銬、腳鐐?是刑法呀?……”
杜聿明說:“別亂說了?!?/p>
沈醉說:“是個名稱,戰(zhàn)犯不也是名稱嗎?”
我說:“就是個運動中時興的罪名?!?/p>
皇帝仍是不解地問:“你干了什么犯罪的事?”
我說:“我是從小唱戲的,也沒有讀過書,從來一步兩個腳印,不敢做錯事,連話都不敢多說,哪敢做錯事,哪敢犯罪呀?我看見警察就鞠躬,面前有個電線桿子,我都行禮?!?/p>
沈醉、杜聿明等都笑了,唯有皇帝不笑,還在認真地問:“那你怎么也在1959年12月有得到新生的體會?我更不明白了……”
我就進一步回答說:“我丈夫在1957年因提意見被戴上右派分子帽子,定了反黨的罪,逼我和丈夫離婚,我想我們結(jié)婚后生了三個孩子,他在文化上、藝術(shù)上都幫助我,生活上照顧我,是夫妻也是師徒。他在好的時候是專家,是愛國的名人,我跟他結(jié)了婚,現(xiàn)在我也受了冤屈被劃成了右派,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人了,我要跟他離婚,以后怎么做人?會應了那句舊話:‘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了,我把心一橫說:‘我是唱戲的,演的盡是貞烈節(jié)婦,要是跟祖光這時候離了婚,人家會罵我楊花水性,我不能這樣。他改造好了,我們還是一家人!’對方說:‘我們把他送走!’我說:‘送他走,我等他回來!’‘你……你等他多少年?’‘王寶釧等丈夫18年,我等28年!’對方大怒,拍了桌子,我也膽大了,豁出去了,心里堅定了?!?/p>
“由于這次對話不順對方的心,因此我也被判了罪,被戴上反黨反社會主義右派分子帽子。從那天起,我的罪可受多了,一家人骨肉分離,深夜冰天雪地,丈夫被送到遠離北京的北大荒勞動改造,因為需要我唱戲,臺上唱戲,臺下勞動改造,觀眾看戲還沒有全部離開劇場時,我這個臺上唱主角兒的已經(jīng)脫了戲裝去掃廁所了……從1957年后戴著右派帽子的我,盼??!盼啊!盼來了1959年,這年12月一天,我也被宣布摘掉了右派帽子,也說我改造得好,那一時刻,我從心里感到輕松,也認為是得到了新生?。『弯邇x當時有共同的感受?!甭牭贸錾竦幕实垆邇x兩眼淚汪汪,他說:“原來是這樣,要不咱們怎么成了難友了,難友有共受難的感受,難友真好?!蔽艺f:“沒有幾年,這不是又來了個‘文化大革命’嗎?我又是個名牌摘帽右派死老虎,痛打!也好,能和你們這些有名的人物一起勞動改造,在我的生活上又豐富了一頁呀!”
這時,巡診的醫(yī)生過來了,因為醫(yī)務人員也是屬于舊軍、警、憲、特、地、富、反、壞、右知識分子臭老九之列的人,也大都是批斗對象,她們對我們也有同情,也有挨批斗的感受,大都對我們不錯。皇帝聽到我的這段苦難經(jīng)過,兩眼哭紅了,他本來有點牙朝外,這時下意識地張開了一點嘴,流出了口水。聽直了眼正發(fā)呆,看管人大聲說:“干活!你們這些‘牛、鬼、蛇、神’干什么?開什么反黨會議?”
大伙都聽著沒有動,只有溥儀緊張地站起來了,個子又瘦又高很突出,醫(yī)生這時走近皇帝,用手摸摸他的頭對看管人說:“溥儀他發(fā)燒了?!闭f著用手指著溥儀說:“你跟我來,到醫(yī)務室拿點藥!”
沈醉看皇帝發(fā)愣不敢走,說:“你去吧,這些活我替你完成好了,快去吧?!?/p>
皇帝竟也變得聰明了!他裝著很難過,又是鼻涕又是眼淚地低著頭,彎著腰突出了駝背,跟醫(yī)生走向了醫(yī)務室。沈醉、杜聿明跟了幾步對我說:“溥儀他也學聰明了。”
我說:“這叫隨機應變,連皇帝也學會作戲了?!?/p>
皇帝改名
“文化大革命”中,江青搞八個樣板戲,她接觸文藝界人,給人改名是她的最大興趣。她給當過我們評劇院領(lǐng)導,后調(diào)北京京劇院當領(lǐng)導的薛恩厚,改名為薛今厚;給京劇演員錢浩梁改名浩亮;給鋼琴家殷承宗改名殷誠忠,還給很多人改名……當時很轟動。
由于“文革”中改名風很盛,改名“革”字是革命意思,改名“武”字是武裝意思,改名“爭”字是斗爭有理意思,改名“翻”字是翻身的意思,改名“造”字是造反的意思。
我們單位有一位唱三花臉的老演員,他叫竇立如,忽然有一天,他胸前貼了一張白紙,寫著:從今改名“斗批改”。他從前院走到后院,邊走邊自我介紹,改名“斗批改”……敲著一面大鑼高喊:“革命了!革命了!改名‘斗批改’!”大家互相看,用眼色表示好笑。
過了這陣風,他又照樣胸前貼著白紙寫著:“改竇立如”。他從前院又走到后院,仍大聲自我介紹。后來我們問他為啥改名?他說:“現(xiàn)在是唱戲鬧革命,咱就跟著哄!反正大伙都在演戲,咱也跟著過過戲癮,起哄!別認真……”
我跟皇帝溥儀一起在全國政協(xié)后院勞動,休息聊天,皇帝也偷偷地議論江青,我說:“江青是演員出身,她對文藝界感興趣,改名是關(guān)心人,她是毛主席的夫人,她給誰改名,誰敢不同意,還得說是光榮了,她要給我改名……”
皇帝接著說:“她是有道理的,要新。你已是新鳳霞,不能改成舊鳳霞。”
我說:“給我改成舊鳳霞,我也不敢說不好哇?!?/p>
皇帝說:“人就是在當權(quán)的時候要獨斷,我也有這種唯我的獨裁心理。記得在宮里,有一個小子他姓黃,叫黃立金,聽了這個名字,我當時心里就反感,好像他姓黃就不該,他還叫立金,黃和金都應是皇家的,隨便一想,我給他改了個名叫黑小三,但不許說姓,只叫‘小三’,因為他在兄弟中行三?,F(xiàn)在想想也真太可笑了?!彼檬治嬷鞂ξ艺f:“江青心里也有一種獨裁興趣?!?/p>
我說:“要是封建不倒,你哪能跟我一起勞動改造哇?!?/p>
皇帝說:“這是挽救了我,要不我哪里知道這么多知識,又學了這么多能耐呀!”接著,皇帝又說:“人生一世能夠干活,懂得什么是真正人的生活,我得感謝勞動人民,想想前半生,我才真是個會吃不會干活的廢物了,可憐又可恨!”
(選自《我和溥儀》/新鳳霞 著/中央編譯出版社/ 2007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