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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洗浴

        2008-04-29 00:00:00李鋼音
        山花 2008年16期

        王興明和蔡三妹坐在澡堂大廳的沙發(fā)上,等著服務員給他們拿拖鞋。沙發(fā)很軟,他們的身體陷了下去,不好動彈,脖頸和眼睛倒格外靈活。

        “王興明,你看這種魚,最好玩,長得像一個個土財主,鼓眉鼓眼的,好像看到了金元寶!”大廳中央有一個巨大的柱型玻璃魚缸,直貫屋頂,水中旋游著一群奇特的猩紅的魚。魚的游動是安靜的,這家澡堂的氣派也是安靜的,蔡三妹略微沙嘎的聲音有一種回蕩的效果,整個廳都能聽見。

        王興明用鼻子笑一下,應了她的話。神色肅穆的男服務員拿來拖鞋,提走了兩人脫下的鞋子,他身上的黑馬甲和弓腰俯身的樣子,加深了客人受尊崇的感覺。

        王興明一眼瞥見了蔡三妹的腳,蔡三妹并不胖,手和腳卻是肉嘟嘟的,指甲油是一種古怪的油綠色。他裝作不經(jīng)意的樣子,伸過一只手,壓在她的手背上。蔡三妹倏地縮回手,“嘖”一聲,瞪他一眼,但是,她又恨恨地笑#8202;了。

        王興明覺得自己心里明鏡似的。他更深地向沙發(fā)仰進去,含義不明地微笑著,一只翹起的腳晃蕩著拖鞋。蔡三妹這樣的年紀,是經(jīng)過了男人的,和男人在一起,她有許多的小板眼,像荊棘叢里的花,又像水草深處的魚,而終歸,她還是要跟一個男人在一起,不是他王興明就是別人。他其實并不急,她只要愿意跟他來澡堂,后面的一切就該順理成章了。

        蔡三妹比她媽有腦子。她媽是個潑辣的老太太,在新北副食品批發(fā)市場,她的攤位緊挨著王興明的,中間用高高堆起的貨箱做隔斷。王興明近來打通了一條廣州的進貨渠道,生意漸好,忙得有些昏頭,沒留意那隔斷一寸寸地向這邊挪動,竟移了一塊地磚的大小。待他發(fā)現(xiàn)了,笑嘻嘻地去質(zhì)問,平日有說有笑的蔡老太太,頓時變了臉色,一下從竹躺椅上跳起來,拍著兩腿罵他,聲音像嘣豌豆,他好半天插不進話去。王興明并不把蔡老太太放在眼里,她在這個旮旯那個犄角做了一輩子小買賣,雖然養(yǎng)大了幾個兒女,畢竟鼠目寸光,大一點的賬都算不清楚的。她嫉妒他生意好,在背后嚼舌頭,他都能理解,但這樣蠶食他的地盤,那絕不能容忍,批發(fā)市場可是寸土寸金的地界。王興明見眾人圍上來,越發(fā)笑嘻嘻的,等蔡老太太喘氣的功夫,沉嗓道:“不要吵,不要鬧?,F(xiàn)在是法制社會,潑婦罵街解決不了問題。我說你占了我的地方,你不承認,你的箱子壓過這根線,我也不同意,那么,我們就有三種辦法來解決嘛!”蔡老太太聽得新鮮,紫漲的臉色褪了下去,聲音仍舊不依不饒:“你說,有本事你說,一百種辦法老娘也不怕!”王興明說:“你聽好。第一種,大家把營業(yè)執(zhí)照拿出來,上面有各家攤位的面積,我們請管理人員來量,尺子說了算。這該公平吧?”蔡老太太有些心虛,硬撐道:“量就量,誰怕誰?第二種呢?”王興明用腳尖在地上劃拉一下說:“從這根線算起,我30平米的攤位,你起碼占了我半個平米。你要硬占也可以,拿錢來買,多的我也不要,5萬!”蔡老太太一拍巴掌,怒笑道:“5萬!把你王興明賣了,問問誰肯出5萬?”王興明說:“你不肯出錢也可以,讓你家蔡三妹陪我睡一覺,我們就兩清。這是第三種辦法。”人群哄笑起來,有人喊:“明星就是明星,智商就是高!”蔡老太太抓住了由頭,又是一通的叫罵。王興明不理她,高聲喊來了打雜的下手,讓他去通知管理員。

        第二天午后,王興明半靠在藤椅上打盹。他的西裝外面套了一件藍布褂,腳邊擱一罐熱茶。蔡三妹來了。

        她的高跟鞋像一把尖頭的地質(zhì)錘敲打著地面,王興明知道是她,閉目不理。那橐橐的聲音到他面前時慢了下來,最后停住。一時的靜默中,人的心倒一點點地懸了起來。

        王興明沉不住氣,睜開眼睛,見蔡三妹抱著手,倚在貨堆上,似笑非笑、自上而下地睨視他,并不言語。王興明坐直了身體,訕笑道:“三妹,你來了?哎呀,昨天和蔡姨有點小誤會。這個事情呢,也不能怪我,本來大家熟人熟事的……”蔡三妹自顧冷笑,一字一句地道:“王明星,我蔡三妹別的本事沒有,只要伸個手,你這種男人,我大把大把地抓!”這話像根蜂刺,刺了王興明一下。他安慰自己說,她這是虛張聲勢,她這樣的半老徐娘,怎么抓,也抓不過滿街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小姑娘。他不自然地笑道:“那是,那是?!辈倘靡崎_眼睛,又拖長聲道:“我們蔡家再沒有人,也輪不到你王明星來欺負。你以為你算老幾?你以為你真的是個明星?哼,一個汗臭兮兮的小老板,窩在這個30平米的臭地方,還把自己當周潤發(fā)呢。好笑,我一排牙齒都笑酸!”她說著,咧一下腮幫,仿佛真的浸了#8202;牙。

        王興明這一陣對自己的感覺,前所未有地好。那些走投無路的時候,那些窮形極相的時候,那些滿世界無處哭訴的時候,他都熬過來了。這個30平米的批發(fā)攤位,幫他慢慢找回了做男人的一切,他對這攤位的感情,比當年和前妻戀愛時候的感情,還要結實,還要深厚,是一種飽經(jīng)漂泊后的榮辱與共。蔡三妹實在老辣,處處踩著他的痛處。

        可是,蔡三妹寶藍色的睫毛膏下的眼光,幽幽地移開去,那一剎那,王興明忽然很心疼她。心疼一個女人的感覺,是很能叫一個男人屈服的。他們蔡家還能有什么人呢?她那個媽,年輕時就守寡,拖家?guī)Э谶@些年,只懂得一味地跋扈蠻橫,像母雞守著雞崽和口糧。這城市里的老太太們,有的早晨去公園里舞劍,有的晚飯后到廣場跳舞,還有的兒女去了國外,老兩口飛來飛去做國際候鳥。蔡老太太,只是寸步不離地守著她的攤,夏天搖把蒲扇,冬天瑟縮在石英爐邊,趁人不備時,將貨箱一點點地偷挪過去,以為這就占了天大的便宜。蔡三妹的哥嫂下崗多年,嫂子患了一種難治的慢性病,哥哥到市郊的一家加工廠打工,早出晚歸,披星戴月的。她的姐姐還算好,拆遷后,搬到市郊臨街的房子里,開了家麻將館,也就是有了份營生而已。蔡三妹原來在百貨公司里做營業(yè)員,公司垮了,吃著勞保。她嫁人早,離婚也早,仗著姿色還在,便有一種悠哉悠哉的作派。心情好了,她會來幫她媽搭把手,更多的時候,不知她在這城市的哪個角落里游逛著。時間是專供男人積累資糧的,對于女人,是一個無情的漏斗,把飽滿的生命的汁液一滴滴漏空。王興明吃透了這城市的日子,他比蔡三妹更能清醒地看到她的將來。

        “哦,牙酸了?是哪一排?我看看!”他涎著臉湊向她。

        “惡心!”蔡三妹蹙眉揮手,像要趕走一只蒼蠅。她當然知道王興明對她的意思,但這意思是長久的,還是短時的,她拿不準。王興明本來并不在她眼里,他個頭矮了些,鼻子塌了些,肚子圓了些,就是逢場作戲也少了點吸引力。當然,現(xiàn)在她是明白了,男人,最重要的是那一點真心,還有養(yǎng)家的本事,這才是一個女人真正要的東西——似乎是最簡單的,往往又是最難的。

        蔡三妹遲疑著,臉上厭憎的表情也遲疑起來。王興明看見了她的遲疑。

        這家澡堂叫“新感覺洗浴中心”,從鬧市區(qū)不起眼的大門進來,兜頭是豁然一片的豪華。燈光半明半暗,照在墻壁高大的西式裸女的浮雕上。大理石的地面映著人影,踩上去倒穩(wěn)穩(wěn)的。身著制服的男女服務員無聲地走動,來到人面前,脊背挺直,眼皮垂下去,有一種訓練有素的恭謙。

        王興明沒想到蔡三妹這樣爽快就答應他。在手機里,他故作輕松地問:“三妹,去不去洗澡?我請客,新感覺。”那頭的蔡三妹似乎正在逛商場,手機里有促銷什么的聲音,她立即應道:“新感覺?當然去,不去白不去!”她的毫不推諉,讓王興明有些悵悵的:他不希望她過分地拿捏,更不希望她是那類來者不拒的女人。其實,他有些誤會了蔡三妹。在她這里,每一天,都悠悠長長,需要拿許多東零西碎的雜事來填補,尤其是好玩的事情;有人邀她洗澡,正是何樂不為。至于男女之間,她自信到時候相機而行,能夠拿得住分寸。

        他們方才坐下時,瞥見一個男人穿了一套浴衣從洗浴部出來,趿著拖鞋,走路略微地八字步,頭發(fā)濕而亂,也就是一個普通的解下了裝束的男人。這功夫,他走出了更衣部,若不是他那張標準的國字臉,幾乎要認不出了。他戴一付隱框的眼鏡,腋下夾一個皮包,陡然變得衣冠楚楚,神情鄭重,是個做大事的男人的模樣。他們目送這男人在服務員“謝謝光臨”的話音里出了旋轉(zhuǎn)門,門玻璃一晃,又一晃,門外有一個車來人往、活色生香的世界。他們一時沒說話,都有些感觸。王興明想,所以說,男人,關鍵還在個氣質(zhì)。蔡三妹想,男人進了澡堂,都一樣是褪了毛的公雞,穿上了衣服,就那么不同。

        蔡三妹把身體從沙發(fā)上支起來,解開發(fā)卡,甩了甩染成黃褐色的卷發(fā)道:“去洗嘛,又不是來看戲,老在這里傻坐!”

        王興明拍拍沙發(fā),自在地說:“忙什么?有什么好忙的?來這里就是享受嘛。你好好坐著,喝點熱茶,聽聽音樂?!?/p>

        蔡三妹深究地看他片刻,“撲哧”一下笑了。王興明問:“笑什么嘛?”蔡三妹扭臉揚眉道:“不說!”王興明道:“女人的心,天上的云。你不說,我也猜不到,干脆不猜?!?/p>

        蔡三妹聽了,又一次別過臉來,深意地看#8202;他。

        王興明真是一個普通的男人,周身找不出讓人眼睛一亮的地方,可他那么放松了手腳坐在那里,自有一種氣定神閑的態(tài)度。她認識他好幾年了,過去他不是這樣的。那時候,他老婆帶著孩子,嫁給了一個湖南來的生意人,王興明衣衫邋遢,神色委頓,又想撐著做人,跟人說話用一種毛毛躁噪的大嗓門,眉間有一個明顯的發(fā)黯的川字,絕望而好斗?,F(xiàn)在,他的臉舒展了,他本是一張帶幾分憨厚的臉,展開來,就變成了寬厚和練達。這自然跟他的生意有關,聽說他每月的毛利已經(jīng)近萬,剛在溫馨國際買下一套房子,這樣下去,他的日子不說大富大貴,也該是穩(wěn)妥的。

        蔡三妹的心模糊地動了一下,她捕捉不到那原因,一張涂滿花哨的自衛(wèi)的桃臉,瞬間顯出了迷茫。她又坐直了一些,感覺自己的胸脯挺了起來,今天她本該穿那件玫紅的毛衣來#8202;的。

        她用手指作梳子,慢慢地捋著頭發(fā),閑閑地說:“你不猜,我偏要告訴你。王興明,我發(fā)現(xiàn),最近呢,你特別地拿自己當明星!”

        王興明仰頭啞笑,問道:“是吧?”他不要她回答,笑咪咪地看向她,有點不置可否的意思。

        王興明被新北批發(fā)市場的人叫做王明星,跟幾頭豬有關系。批發(fā)市場一側(cè),是一家頗有規(guī)模的生豬屠宰廠。聽說里面的豬被宰殺前,一律洗溫水澡,聽音樂,不知不覺就生死兩隔了。但各地送豬的車,常常堵塞了惟一的通道,是很讓人煩心的。王興明那天早上騎著摩托去攤位,發(fā)現(xiàn)那條路格外地堵,不僅有車,還擁著一簇簇的人。他不耐煩地掀著喇叭,有人斥他道:“前面出事了,你還想過去?省長來了都過不去!”王興明喜歡看熱鬧,他鎖好車,向人群中心擠,一路打聽。原來,一個農(nóng)民拖了幾頭肥豬來,剛把豬趕下車,路邊屠宰場的一根電線突然斷了,從豬身上掃過去,幾頭豬當場倒斃。農(nóng)民不依,要屠宰廠賠償全部損失,屠宰廠只愿賠一半,兩下吵鬧了起來。王興明好容易擠到豬跟前,就見一個長發(fā)的男人扛著攝像機,另一個穿紅條襯衣的,將一只毛絨絨的話筒伸到一個農(nóng)民的嘴前,問著什么。那農(nóng)民真是傷心了,他的一條褲腿胡亂地卷起來,露出灰臟的筋脈鼓突的小腿,黑瘦的刀條臉上,有一種被烈日灼傷的神色。他的聲音是激忿的,說出的話卻夾纏不清,連不成句,一會兒說這路多么難走,光是過路費就交了一百多,一會兒又說豬不好養(yǎng),飼料漲得厲害?!拔野沿i給你拖來,又不是來遭電打的,我是拖來給你殺的,是不是,是不是???”他反復地說這句話。這是他最重要的意思,聽來卻是一句廢話。王興明替他發(fā)急,隔著一圈人,恨鐵不成鋼地瞪他。他回頭去應一個老頭的議論,誰知再轉(zhuǎn)過身來,那話筒竟伸到了他的嘴邊。王興明有一時的惶急,小腹向下猛地墜了一下,但他曾經(jīng)是車間里的小組長,又剛和徐建強去海南旅游回來,見了世面的。他很快穩(wěn)住了陣腳,替那農(nóng)民說了一通慷慨激昂的#8202;話。

        第二天,批發(fā)市場的人就在電視臺的新聞里看見了王興明。他是批發(fā)市場第一個上電視,并且在電視上講話的人。他的衣領沒翻好,有一邊裹進去了,因為前一夜打麻將,眼袋也很明顯。只見他忿然道:“當然應該是屠宰廠賠,一分錢都不能少人家的!”鏡頭一換,另一位派出所的年輕民警則溫和地說:“這件事情,我們會盡量協(xié)調(diào)的。如果雙方達不成一致,也可以通過民事訴訟來解決?!边@白面書生樣的民警,把王興明反襯得像一個楞頭青。其實他當時的話,豈止這一句,他還說了“法律、公民、公正、同情心、調(diào)查取證”之類堂皇的字眼,卻被電視臺掐了。

        王興明想,笑話,他哪會在意別人叫他明星。他活了四十多年,若說最大的本事,就是知道自己是誰,這本事,并非人人能有。但是,人看著電視上的自己,大約都像看著另一個自己,那另一個自己,總是和真實的自己有區(qū)別的。王興明一時琢磨不透那區(qū)別,往下過著,一些事就不請自來了。

        比方那天,他坐出租車去城南找一個買家。溽熱的天,他和司機都懶懶的,一路無話。收音機里正播著一檔“城市熱線”的節(jié)目,一個女主持柔聲細語的,音樂也是緩緩的,打進的熱線,卻都帶了天氣難耐的熱度。王興明透過車窗看著街景,漸漸聽了進去。他忽然看見車駛過的一條新鋪的馬路,又被挖開來,難看地翻著泥石。這事堵著他的心,開始只是淡淡的一點,越想越甩不掉。下了車,他找個樹蔭下站著,掏出手機,撥了“城市熱線”的電話。導播讓他等著,等了足有一分多鐘,接通了女主持。王興明說:“喂喂,是我嗎?”他知道,這城市的許多人都聽見了他的聲音。女主持溫婉地回話:“是你,這位聽眾,你好?!蓖跖d明直直地當街站著,不知是心里,還是身體里,騰出了一種奇怪的感動。他說了發(fā)現(xiàn)馬路被挖開的事,義正辭嚴道:“我就是希望加強規(guī)劃,不要修了挖,挖了修,一方面浪費錢財,另一方面呢,也影響市容,是不是?。俊迸鞒窒梢粞U裊地說:“謝謝您給我們提供的情況,我們‘城市熱線’,會及時向有關部門反應的?!比缓?,音樂響起來,女主持又道:“感謝這位熱心的聽眾,如果大家都來關心我們的城市,那么,我們的城市一定會成為一個美麗的家園?!蓖跖d明關了手機,依舊站立了片刻。他看一街的人和車,都不真切,如同坐在影院里看電影。

        以后,王興明打過110,打過市長熱線,打過夜間的“藍調(diào)情感”、“芳草天涯”,甚至還打了專說男女性病的“健康伊甸園”。他特意買來一副耳機,一只耳朵聽收音機,一只耳朵聽電話。深夜里,他的聲音從收音機里傳回來,總是那不真實的奇妙的效果。這日子,有時候復雜得一團亂麻,有時候,簡單到百般無聊。王興明過得太久了,心像一件銀器,一天天地,鍍了灰垢,敗了色,但是,打一回這樣的電話,仿佛給這銀器刨了一次光,又可新鮮一陣。這才是他做了王明星以后最大的變化,但這是他自己的秘密,不必告訴誰。

        “——是吧?”蔡三妹學了王興明的語氣,忽地臉一板,在他肩上捶一拳道:“是不是你自己明白!那天的事,我還沒找你算賬呢。你壞了我的名聲,對你有什么好?”

        王興明稍作夸張地斜身躲她,笑道:“狗急跳墻,人急上房嘛,你媽那個潑勁一上來,天王老子也惹不起。再說,你動腦子想想,我還不是把自己的名聲也賠進去了?”

        蔡三妹嬌俏地“喲”一聲,不認識一般看他:“你們這些男人,饞貓一個個,只要能偷到那一口,還管什么名聲!”

        王興明長聲嘆道:“蔡三妹啊蔡三妹,你知道幾個男人喲!”

        蔡三妹受了他一唬,一時間答不上話來。她輕蔑地笑一下,掩了過去,想一想,畢竟不甘心,一側(cè)身對著他,眼光灼灼的:“實話告訴你王明星,沒有幾十個么,幾個,倒是有#8202;的?!?/p>

        王興明保持著臉上的嬉笑:“哦?說一下,哪幾個?”

        蔡三妹抱起胳膊,身體是驕矜的,臉上倒有一種難以抉擇的煩惱:“一個呢,是個煤老板。錢倒是大把的,就是歲數(shù)大了點,跟他前頭那個的孩子太多了,二女一男。還有一個,是個老師,正牌中學教化學的,人還本分,不過有點呆。第三個,是個科長,比我小兩歲,人家都說看起來比我大十歲,太會纏人,我怕靠不住?!?/p>

        王興明似乎聽得津津有味,問道:“還有呢?沒有了?”

        蔡三妹撇嘴道:“就這幾個,還不夠我煩#8202;的?”

        王興明把一條腿曲到沙發(fā)上:“照這么說,都是你挑人家,人家就不挑你?”

        “挑啊,”蔡三妹道:“他們挑了半天,就挑了我?!?/p>

        王興明輕輕笑一聲,看著對面墻上的浮雕裸女,一臉的曖昧。蔡三妹想,這個話,說到了這里,該讓他自己去回味了。她站起來,豎起一根手指,轉(zhuǎn)著剛才服務員分發(fā)的儲物柜鑰匙,說:“我要進去了,不然,人家以為我們把這里當咖啡廳呢。哎,你到底走不走?”

        王興明慢吞吞地起著身:“走嘛,咋不走。哎呀,人老了,腿腳不靈便,這一腳插得慢了點。”

        蔡三妹咯咯地笑起來。這當口,王興明的手機響了,是國際歌的鈴聲,惹得前廳里有幾人向這邊看。王興明向蔡三妹揮手道:“你先去,女賓部,左邊?!辈倘谜f“知道”,扭身走了。

        電話是徐建強打來的。他正無聊,聲音也憊懶:“星哥,在做什么嘛?過來喝茶?!蓖跖d明重又坐回沙發(fā)上:“來不了,今天有點事?!毙旖◤姴幌嘈牛骸吧賮磉@一套,你是經(jīng)理嗎,老總嗎,CEO嗎?忙個鬼啊!”王興明道:“誰敢騙你?跟一個客戶吃飯?!毙旖◤娻椭员牵骸澳锌蛻裘磁蛻袈??”王興明不答,看著蔡三妹進了女賓部的門。門內(nèi)仿佛有水汽卷出來,讓人生幾分遐想。他問徐建強:“哎我說,你跟那個,咋樣了?”徐建強說:“還不是那么回事!”王興明道:“抓緊點,我預計,你再過兩年就人老珠黃了?!毙旖◤娬f:“就你會預計?你聰明?好好,你忙,不敢打攪,我收聲!”他那邊掛斷了電話。

        王興明還是坐著,臉上一點一點地浮出了#8202;笑。

        王興明平生就坐過一次飛機,是往海南的打折航班,徐建強約他去的。他們兩人都穿一身西裝,提個黑色的仿皮公文包,商務旅行的樣子。徐建強還打了條領帶,灰藍底,銀亮的點。他們在海南玩了一個星期,最后的兩天不僅索然,而且難熬,說完了幾輩子的話,抖落了許多半真半假的心事,看了些最初新鮮、但很快變得無關痛癢的風光,再也呆不下去,急忙地打道回府?;貋淼娘w機上,王興明總結道:“這個世界上的很多地方,去不去都無所謂,坐在家里想想,說不定比去了還好!”

        海南之行浮光掠影,畢竟給王興明提供了一點聊天的資本,坐了飛機,住了酒店,洗了海澡,喝了直接從樹上取下來的椰汁,吃了一種形似古代盔甲的、當?shù)厝私凶觥昂xx鴦”的東西。而飛機騰空和落地時的景象,才算是深深地刺激了王興明。

        那一刻,他那張圓實的、常常嬉笑著的臉,是真正嚴肅的。他貼近機窗,看著機場邊低矮的建筑物眨眼間就消隱了,然后,無邊無際的樓房和街道,鋪滿了整個的視線,像巨大的迷宮。飛機再高一些,迷宮不斷地縮小,變成了棋局,棋局的邊緣被空中掉下的云絮遮掩。終于,天上地下匯成了渾茫的一片。王興明費勁地找著他小時候在那里長大的丁字口,他現(xiàn)在住著的南帆家電廠宿舍,但是,都沒有找到。沒有這兩個地方,他王興明這個人,就像從沒來過這世界,只是一片被颶風刮到天上的樹葉,心里空空的。突然地,他從幾百米的高空,看見了每天守攤的新北副食品批發(fā)市場。批發(fā)市場像一塊橫倒的麻將牌,黃色的屋頂清晰可辯。王興明向窗玻璃貼過去,可那小小的黃條,一掠而過,不容他看第二眼。不管怎樣,王興明總算看見了批發(fā)市場,心也變得踏實了,還有點發(fā)熱:原來這個大沙盤一樣的城市,還是有他的立腳之地的。過去他心猿意馬,覺得守攤太枯燥,賺不來大錢,從天上下來后,王興明對自己的生意有了新的認識,他想,說什么,也要守好了它。

        徐建強這個人,就是吃虧在沒有自己的據(jù)點。倒騰了這些年,他倒想通了,依仗自己英俊的臉蛋,吃女人的飯。他那幾個富婆,王興明也見過,覺得索然寡味。自然,人家也看不上自己。不過,大千世界,各人有一份日子,男人自己站穩(wěn)了,不愁沒有女人靠上來。

        蔡三妹這時候還端著她的架子,那也就是些花架子,經(jīng)不住生活和時間的磋磨。讓她端著,端累了,她會來靠著他的。

        王興明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穿過大廳,剛要進男賓部的門,聽到蔡三妹一迭聲地喊他。他停下來,見蔡三妹穿著澡堂里的浴衣,頭發(fā)濕了一半,往肩頭滴著水,臉有慍色:“我們那邊的熱水管出了問題,不是燙得要死,就是冷得要死。洗不了!”王興明道:“不會吧?人家這里很正規(guī)的,是不是你自己沒調(diào)好?”蔡三妹道:“我又不是鄉(xiāng)巴佬,比這里還高檔的地方,我也去過!我們退錢走人,不洗了!”王興明不愿走,道:“你等一下,我去服務臺問問。”蔡三妹道:“我在里面已經(jīng)問了,是管道的問題。算了,下次再來吧,今天先去吃點夜宵,霞飛路那家,韓國燒烤?!蓖跖d明想一想說:“也行。你去換衣服,我去退#8202;錢?!?/p>

        服務臺內(nèi)站著兩個女服務員,穿著紅馬甲,頭發(fā)抿得溜光,面帶微笑。她們稱王興明“先生”,說來說去,就是不肯退錢。爭執(zhí)了好一會兒,終于同意了退蔡三妹的,但王興明的不能退,因為男澡堂的熱水管是正常的。王興明聽她們一口一個“這是我們新感覺的規(guī)定”,忍不住冒火了,聲音高起來,一拍柜臺:“規(guī)定個屁!我不管你們什么規(guī)定,退票是我的權利。你們今天不給我退了,我馬上投訴你們,信不信?”

        他的肩膀被人從后面狠狠地推了一把,一個男聲道:“我就不信,你咋樣?”

        王興明猛回頭,剛看清是給他們拿拖鞋的那個男服務員,頭上又被另一人粗暴地擼了一下,狼狽地偏下去。他叫起來:“好啊,光天化日的,你們敢動手!”

        他的身邊圍著四個穿黑馬甲的。其中一人給了他一耳光:“打的就是你,不服氣?去啊,去投訴啊!”

        王興明背靠柜臺,知道自己不是對手,除了臉頰上火辣辣的痛和恥辱,他的心里多少有些發(fā)懵。他一一瞪著他們,他們年輕平滑的臉,卻是平靜的,好像打人只是澡堂里的一項服務。其中一個,嘴角還有未退去的戲謔的#8202;笑。

        王興明站直了一些,盡力鎮(zhèn)靜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投訴的問題。你們打了人,那就要用法律手段來解決,這是法制社會!”

        他的話音一落,幾只胳膊一齊伸過來,將他又推又拉,搡過大廳,擠出了旋轉(zhuǎn)門。王興明屁股上挨了一腳,他無法回頭去看踹他的人,甚至來不及叫喊,已經(jīng)到了門外。

        天色全然暗了,燈火像撕碎的天光,東一塊西一塊地落在街上。他們幾人扭扯成一團,稍遠一點就辨不清面目。王興明跳著腳大叫一聲:“打人啦!報案啦!”街上稀疏的人聞聲看過來,但不敢靠近,他們的面目也暗而模#8202;糊。

        王興明的喊叫引來了又一頓拳腳,他忍不住“哎喲”地叫喚。他發(fā)現(xiàn)他們都是老手,專打他肉厚的地方,出手的動作也不大,聲氣都聽不見。他每叫一聲,拳腳就從四處落下,迫得他只顧哼痛?;靵y中,他掉了一只拖鞋,后來,他被裹進了澡堂外的一條背街,在一個路燈照不到的墻角,他們把他擲到了地上。其中一個人拍拍手,拍掉灰土的樣子,俯下身逼近王興明的臉道:“你去告,哪一天告,哪一天我們就來給你的靈堂燒香?!绷硪蝗擞媚_踢踢他的大腿,語重心長般說:“老哥,收斂一點,不要一痛就叫,更不要亂叫。”然后,他們哈哈一笑,轉(zhuǎn)身走了,走得也很從容。

        王興明伏在地上。水泥地面吸了一天的熱氣,并不顯涼。他動了動腿腳,腿腳也是伸曲自在的。但是,他的腦子嗡嗡地響著,那是被各種翻涌上來的反應震的,他竟然不想爬起來,蜷在那里,試圖分辨混雜在一起的激怒、羞辱、驚震和后怕。

        他聽見蔡三妹在街口破聲地叫他:“王興明——!王興明——!”但他顧不上理會,心里哆哆嗦嗦地想:我要記住這四個人,我要記住這四個人。過了片刻,蔡三妹拐進了小街,高跟鞋的橐橐聲一串凌亂。她看見了黑糊糊的王興明,嘶喊著撲了上來,跪在他面前,兩手在他身上摸索著:“?。〈蚰睦锪??傷哪里了?咋回事啊?我才去換衣服,咋出來就這樣了……”王興明撫住她的手道:“四個人打我一個,好像還沒有傷筋動骨?!辈倘每薜溃骸皼]有王法了?我聽人家說了,根本就不相#8202;信……”

        她一哭,王興明倒清醒了。他坐了起來,伸手掏出手機,準備撥電話。蔡三妹摁住他的手道:“你做什么?”王興明說:“打110?!辈倘玫溃骸鞍パ?,不能打。你沒聽說嗎?這些地方有黑社會背景的,洗黑錢的!等警察走了,他們還能放過你?”王興明“嘶”地抽口氣,看住她說:“照你這么說,我今天這頓打就白挨了?”蔡三妹道:“沒有傷到筋骨就算萬幸,你還想咋樣?來,我扶你起來,打個車,先回家再說!”她說著就要扶王興明。他甩開她道:“蔡三妹,你怕,你先走。我打110,然后在這里等人來?!辈倘玫难劬υ诤诎抵卸⒆∷骸巴跖d明,我勸你不要只圖一時痛快,還是要為一家老小想想?!蓖跖d明說:“我光棍一個,怕什么?今天這事不解決,我再叫王興明,我就不是人!”

        他打開手機蓋,熒光幽暗地映著他的臉。他的頭破了,一道血跡從額頭掛向鼻梁,看上去有些嚇人。剛要撥電話,王興明突然停下,臉上起了古怪的笑,柔聲道:“蔡三妹,剛才,你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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