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不要緊張,我會讓你很舒服的。這是天使的聲音,卻像魔鬼在媚惑,張雨的意識就在這聲音的提示中飛出了身體。配合著聲音,小姐宛若無骨的手在張雨的胸前摩挲,使皮膚起了一片小疙瘩,張雨被這些疙瘩壓迫得不能動彈,僵硬著身子,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天花板。他發(fā)現(xiàn)上面有許多細密的紋線,看上去有點熟悉,像是在哪本書上看過古老的巖畫或者經(jīng)文,里面刻滿了神秘的東西,仿佛是隱晦的寓意和揭示。
重嗎?如果重了你就說啊。張雨還是不說話,任由她的手在身上游走。而她的手調(diào)動起來的東西,正在讓他的體內(nèi)迅速分化,他制止不了一部分的降低、僵硬和另一部分的膨脹、活躍。小姐的目光定格在他的臉上,在他的表情變化中,突然把手伸向他的襠部,握住早已沖天挺立的命根子,哈哈地笑了說,你原來真是一個男的。
張雨的氣憤像一陣火燒得老高,下意識地把手伸下去想撥開她,半路上又轉(zhuǎn)變了方向,放在了小姐柔軟的身體上。他想,既來之則安之,反正是要給她錢了,干嘛要讓她減少服務,那我豈不是吃虧了嗎?但被污辱的感覺卻下不去,在喉嚨里梗著。他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他不想太得罪她,在這種隱秘而沒有規(guī)則的消費中得罪她,同樣會吃虧的。
這是他第一次洗桑拿,也是第一次在這樣的場合里單獨與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子曖昧地相處。他是被朋友大頭強行拉來的。兩人在街上邂逅,掰著指頭一算已經(jīng)有五六年沒有見面了,就近坐到了一個小飯館里,沒費事就把一瓶白酒吹了下去。不過癮,他們又要了一捆啤酒,不知不覺地又流進了肚子。這時候,張雨兩手交叉抱了抱肩,說我有點冷。大頭說我?guī)闳フ粢徽舭?。一走進桑拿間,張雨就有一種進入夢幻世界的感覺。盛有火紅木炭的石筐在水的澆潑下,熱烈的水汽不斷地沖出來,使這個不大的空間里擠滿了騰騰的霧氣。過分的熱帶著水分從身體深處踴躍奔出。張雨覺得自己快要虛脫了,飄呀飄的。他坐靠著木質(zhì)的墻壁,閉上眼,那些霧好像還是從長條椅的巨大縫隙中鉆上來,在他的身上舔舐,并從下面托起他,把他抬向無限的高度。他緊緊地閉著眼,他有恐高癥,害怕看到底下碎小的事物,他更害怕自己會掉下去,變成四處飛散的碎小事物。
果然蒸了蒸后,張雨好受多了。他睜眼看看,霧氣已經(jīng)把大頭蒸發(fā)了,自己在大頭眼里想必也是如此。他渾身懶懶的,軟得想躺下,想什么都放下,什么都不要了,只是這樣躺著。很多水滴落在臉上、身上,像蟲子一樣在他發(fā)熱的皮膚上蠕動。更多的霧沖過來,沖去了“蟲子”的涼,再從身體里擠出東西。他的身體如一朵花一般正在充分展開,他像那些花香,更輕了,飄得更遠了。他想自己在騰云駕霧吧,神仙一樣,在高高的境界之上。原來人間也有如此極端的快活,而且來得如此容易。
回到房間,大頭跟服務員嘰咕了幾句,很快就過來兩個容貌、身材姣好的女子。張雨知道這就是人們說的桑拿小姐,可以做所有的服務。他趕緊欠起身,手和頭一起搖擺說不要不要,我們不能這樣搞腐敗。大頭嘴角的肌肉扯了扯說,我還忘了問你,你現(xiàn)在是什么級別的領導?張雨說我不是領導呀,我只是一個機關(guān)小職員。大頭笑聲出來了,說那你也配用“腐敗”這個詞?你省省吧,不要降低了它的檔次,我走了。說完,也不看張雨的反應,轉(zhuǎn)身向一個小姐說,你留下來給他按摩,他讓你按你就按,他受不了了你就停下,嘿嘿。然后抓起另一個小姐的手說,走,我們出去再開個房間。
張雨抬眼看一下小姐,小姐的美麗像妖魔一樣向他逼近,一種極致的瘋狂在身體內(nèi)左沖右突。他的頭腦隨之飛快地旋轉(zhuǎn)起來:著裝齊整的公安就站在門外,手已經(jīng)抬起來了正在推門。小姐柔軟的手指按在他的腦門上,滑向太陽穴。一陣潮水從無法探測的地方涌來,洶涌澎湃,他在水上,他拳腳的力量失去了方向。他被帶到了單位帶到了家里,他的領導、他的老婆正在義憤填膺地怒斥著他,他抱著頭,躲避著各個方向的打擊。小姐的手向下滑動,滑向他的胸前。他像是被什么東西緊緊捆綁著,不能動彈,不能作任何反抗。
小姐的手在緊緊地抓住他,他又有了在蒸汽間的那種感覺,他像是被小姐托起了身體,在一個高度上飄蕩,他只能看到地上有一個更渺小的自己在對應著。下面的那個自己正在抬頭仰望,眼里充滿疑惑:這是我的神仙嗎?
二
沒有神仙,只有俗世。俗世中的張雨突然生出了疼痛。他感到了某個地方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空洞,正和他身子里的東西進行對流,使他的某個部位抽搐一樣疼痛。而這個疼痛正在喚醒他身體里很多沉睡已久的東西,他不想放棄,他抬了抬身子,想讓一個過程平滑地發(fā)展下去。
他假裝不在意地問小姐,你怎么能認為我不是男的?小姐說,是男的一到了這里都跟餓狼似的,恨不得全身都一起上,哪有你這樣一躺下就像貓一樣安靜的?張雨腦子里飛快地轉(zhuǎn)了幾圈,騰地立起來,一把將她摟進懷里,用力使兩個身子緊緊地貼在一起,盡力扭動著,用一個身體揉搓著另一個身體。他喘著粗氣說,這下是男的了吧,這下你快活了吧。
小姐仍然笑嘻嘻的,扭著身子掙脫了他說,沒有想到你還有點血性啊,這么不經(jīng)逗,還是一個處級干部吧?張雨知道她又在笑話他,說他沒有過性經(jīng)歷,于是裝著很老道的樣子說,你想試試嗎?要是處級干部你就占了大便宜了。小姐說,我怎能占到便宜,占便宜的只有你們男人。張雨笑了笑,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在新婚培訓班的性生活課堂上,一個即將結(jié)婚的小伙子問女老師,做愛時男的舒服還是女的舒服。你猜老師怎么說?
老師肯定說男的舒服。小姐非常堅定地說。
不對。張雨故意擠出一臉壞笑地說,老師打了一個比方,說你用火柴棒掏耳朵,是火柴棒舒服還是耳朵舒服呢?
這也不能說明問題呀。
你怎么這么笨呢,老師的意思當然是洞舒服了。張雨說著,把手向她的下面伸過去,仿佛是要給她進行現(xiàn)場指導似的。張雨想這樣小姐也許會生氣的,沒有想到小姐竟笑得前仰后合的,說看不出來你這人還挺壞的。說著便把他的手撥拉過去。
笑過之后,屋子里的氣氛流暢了,張雨也放松了許多,心思全放在小姐的身上。小姐長相很好,到外面找一個體面的工作應該不成問題,可為何要到這個地方來干這個呢?小姐見他不說話就問他是不是想女朋友了。張雨說我還沒有女朋友。小姐說你騙鬼吧,我又不打算跟你。張雨說我講的是真的,我只有老婆。小姐又是一笑說,你真逗,逗得可愛。那你在想老婆了。張雨說不是,我想的問題要說出來怕你不高興。小姐說,不會的,我早已刀槍不入了,哪里還會不高興,你想說什么就說吧。
你為什么要干桑拿小姐呢?不怕被熟人發(fā)現(xiàn)嗎?
我不干桑拿小姐能遇到你嗎?你成了我的熟人,你再來找我高興還來不及,能害怕嗎?
你們是不是從來不和人說真話,只是這樣調(diào)侃?張雨氣呼呼地像是質(zhì)問一樣。
嗬嗬,又生氣了,生氣有礙健康。你到這里來我給你做保健按摩是為了讓你健康的,你要是氣壞了身體,本小姐負不起這么大的責任。
張雨再一次沉默下來,他知道只要自己不說話,小姐肯定要說下去的。她的意思還想讓自己成為她的長期客戶。
果然,沒安靜幾分鐘,小姐的聲音幽幽而起,她說她來自一個特別偏僻的鄉(xiāng)村,從小愛讀書學習。可是家里窮,小學沒上完就回家?guī)透改父苫盍?。去年弟弟考上了大學,一次就要交好幾千元的學費,家里能賣的東西賣完了,能借的人家也借遍了,還差很多。后來弟弟聽說能貸款,就貸了一些錢,上了學。但他沒有生活費。她說,我也沒有辦法,只好出來打工。我當過飯店的服務員,賣過盒飯,做過小生意,都不行,自己都養(yǎng)活不了自己,更不要說資助弟弟了。這時候我遇到了我的同學鳳子,她就在這里做,說做桑拿小姐又不賣淫,工作起來風不打頭雨不打臉的,還能掙很多錢。
你就這么跟她干上了?
是的。像我這樣沒有文化又沒有手藝的人,想多掙點錢,不干這個又能干什么呢?
張雨這一次說不出話了。小姐像是在向他發(fā)問,他也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什么對不起她的事似的,虧心。像她這樣的人太多了,社會又能給她們什么出路呢?即使當桑拿小姐有點違背道德,但她們存在就說明有市場,而這個市場不就是像自己這樣道貌岸然的人嗎?我們還有什么資格去對她們說三道四呢?
小姐不想氣氛一直冷下去,馬上又歡天喜地起來,說你看看我的手機吧,上面有好多好玩的信息。說著她打開蓋子,按了幾個鍵后遞了過來。張雨接著翻動看下去,大多是一些黃色的,也有和她約會的,說是什么時候要來,或者讓她什么時候出去到什么地方。禁不住好奇,也是有點不放心,他說到這地方來的人本來就不太好,你再出去遇上事怎么辦?我就經(jīng)常聽說有小姐被搶被奸甚至被殺的。
小姐還是笑嘻嘻的,說我從來不出去,老板也不讓我們出去,要是上街必須幾個人一起,怕我們跑了或者不安全。
老板倒是挺有辦法的。不過他為什么怕你們跑了呢?
我們跑了,沒有小姐按摩,還有鬼來這里洗澡送錢給他啊。再說,按摩費他拿大半我們只拿小部分。他當然不想讓我們走了。我在這里上班,一開始就被扣下三千塊錢,如果要走的話,那錢就打了水漂。
那你還能在這里干一輩子?
那倒不是。這三千塊錢拿回來,必須離開本市三個月以后。主要是怕同行搶生意吧。因為每個小姐都有一批回頭的客人。
我能不能成為你的回頭客人。
當然求之不得了。你下次要來,就直接點我的號,68號。服務員就會通知我來的。
好吧。張雨說著再一次起身,伸手把小姐摟了過來,腆著臉說,先讓我們做一下夫妻吧,老婆,好嗎?
小姐這次沒有躲閃,在他懷里氣喘吁吁起來。張雨知道,她的情緒不會來得這么快,只不過是逢場作戲裝模作樣罷了,但心里還是有點感動,身子也反應強烈。人生哪能處處完美,就做一次野鴛鴦吧。他也想不了太多了,胳膊手都在加勁,把她抱得更緊了。
三
嘗到了甜頭的張雨像是誤吸毒品的癮君子一樣,再也止不住往桑拿浴場跑。一開始的時候因為害怕還喊上大頭,漸漸地膽子放開了,就自己一個人去。去了之后就專點68號小姐。68號小姐總是善解人意,該笑的時候笑得花枝亂顫,像是他的到來給了她莫大的幸福和快樂;該悲的時候又是滿臉憂戚,仿佛是天下第一苦命人,就等著他來可憐。他們慢慢熟絡了,談得也深了,張雨了解到小姐名叫于小蘭,來自本市郊縣農(nóng)村,口音仍然保留濃厚的當?shù)匚兜馈牡谝淮伍_始,張雨都要給她點小費,這是桑拿浴場里很少見的。開始于小蘭堅持不要,張雨言辭肯切,說是為她弟弟改善一下生活。再后來,他們就經(jīng)常說到于小蘭今后的出路問題。張雨說,你在這兒掙的是血汗錢,不容易,把錢存好,我現(xiàn)在有時間就到街上看看,摸摸市場行情,看看地段鋪子,找一個適當?shù)牡胤介_一個適當?shù)男〉辏鲆惠呑訝I生。于小蘭就說好,不如咱倆一起開,各投一半的錢,有利了也一人一半。張雨說那更好,我們就開一家夫妻店吧。
下雪了,一下起來就無休無止的,不僅消耗了人們最初的興奮,而且還把人們?nèi)舆M了深深的絕望,仿佛在一種絕對的狀態(tài)中難以自拔。
張雨一連好幾天都要到于小蘭這里來,有時一泡就是半天,好像只有這里才能給他溫暖。小蘭一臉落寞的樣子,似乎激情消退過后進入平靜。
是不是想家了?張雨問。
有點。小蘭說,雖然離家只有個把小時的車程,但從春天出來到現(xiàn)在也近一年沒有回家了。
你給弟弟的錢怎么寄?你給不給父母錢?
給弟弟的錢就從這里寄,地址當然不是桑拿浴場。父母的錢也給一點,但不多,給多了,他們和莊子里的人一樣,反而會覺得我在外面干不正當?shù)氖虑椤?/p>
女孩子在外面就是難為一些。我給老家再多的錢他們也不覺得多,好像一到外面工作遍地都能撿到錢似的。張雨嘆了一口氣。
男的責任就重。我們以后肯定還是要靠弟弟維持,他大學畢業(yè)找到工作,我就不干了,能找到好婆家有吃有穿就行。
下輩子我也投生女的吧,哪個方面都有好處。
什么意思?
你看,責任小,在社會上混也方便。能偎上我們處長的都是女的,來辦事的只要是女的肯定要好辦得多。還有,還有我就不說了。
說吧,別賣關(guān)子了。
還有就是做愛了,只有女的快活,男的都累得半死。要是不主動吧,還說人家不是男人。要是太主動吧,又是非禮又是流氓的。你說男人多倒霉啊。
小蘭一陣笑說,看你說得像苦大仇深的舊社會似的,我看每次都是男的急得像猴子似的,沒有一個說自己辛苦的嘛。
這叫有苦說不出,社會角色管著在,你能不干嗎?
你在家是老大嗎?怎么總是泰山壓頂似的。
當然是老大了,不然我也可以一推了之。我老家在外地農(nóng)村,父母老了,干不動活了,沒有收入。要給生活費不說,他們要是有點事,弟弟們?nèi)ヌ幚硪幌拢仡^還找我要勞務費。父母也認為他們養(yǎng)了一個能指望上的兒子,什么事光找我。這邊還不能讓老婆知道,一方面她心疼錢,另一方面她家里負擔也重,不好平衡。張雨覺得自己有點像祥林嫂了。
只要有兩個人在一起就會有自私,你老婆嫁給你也倒霉啊。你既然這么大的責任怎么還來泡小姐?泡小姐的錢舍得,給父母和兄弟姐妹的錢就舍不得了。我早就看透了,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罵得好啊,我從來就沒覺得自己是一個好東西。天下就你一個是好東西,行了吧。
話沒說完,小蘭的手機唱起美妙的《梁祝》。張雨上前一把搶過來,看到顯示屏上只有“老公”兩個字,驚得張大嘴巴半天合不上,急問道,你怎么有老公?
我怎么不能有老公?你又不能娶我。小蘭說得非常輕松。
你,你,你……張雨一急說不出來話了。
我怎么了,你是嫖客,我是妓女,你給錢,我就為你服務。我們熟悉一點,你照顧我生意,我就服務好一點,僅此而已,你還要怎么樣?說完,小蘭背過身去,聲音低下來,柔情蜜意地對著電話嘰嘰咕咕地說了起來。張雨不說話,愣愣地躺在那兒,原來自己一直是一廂情愿的,人家并沒有當回事啊。話說回來,小蘭說的也是一個理,我們不會有什么真正結(jié)果的,人家也不可能一輩子這樣下去的,如果她真的對自己有了想法永遠不出嫁,自己也就麻煩了。但張雨還是覺得有一點東西梗在心里隱隱作痛,仿佛是吃了大虧,上了大當一樣。
小蘭的電話接完了,半天不說話,眼睛很空洞,有點瘆人。張雨想著她剛才對自己的態(tài)度,心情也很惡劣,也不想太主動地去管她。
突然,小蘭一頭撲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捂住,嗚嗚大哭起來。張雨不能再縮在一邊了,他把被子拽開,把小蘭撈起來放在自己的懷里,用手拍著她的背。小蘭也很配合,緊緊地抱住他,身子劇烈起伏,聲音壓抑,痛苦萬分的樣子。
十來分鐘過去了,小蘭抬起頭,一邊擦眼淚一邊說對不起了,我現(xiàn)在給你按摩吧。張雨覺得再不表示表示,就有點不像男子漢了,再一次把她抱在懷里,緊緊摟住,嘴巴貼在她的耳朵邊說,我們不是好朋友嗎,為什么不對我說說你的問題?我即使沒有能力解決,也可以幫你出出主意吧,再退一步,你心里有苦,說出來發(fā)泄掉了,就好受了。說吧,好妹妹!
小蘭揚起臉,又是淚水汪汪,說他出事了,他賭錢輸了好幾千,明天中午之前不給人家就要剁他的手指。我這幾千塊錢也有,可他老是這樣,我舍下尊嚴人不人鬼不鬼地才掙這么點錢都被他糟蹋了。說到這里,她停了一會,像是哽住了。張雨沒有插話,而是一臉的關(guān)切。她接著說,我們是一個村子里的,他是我的同學,我們感情很好,用文人的話叫“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后來他又上了初中、高中,我們也是來往著。一開始到城里來打工就是聽了他的勸說才出來的,他害怕出苦力,可又沒有技術(shù),找了幾次工作都是碰了一鼻子灰,他也就灰了心?,F(xiàn)在是什么都不干,吃了睡,睡了吃,實在無事就到網(wǎng)吧里去打游戲,后來又學會了賭博,一輸錢就找我要,不給還打我,你看我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都是他的杰作。他還說,我要是不給他錢,他就不要我了,去找別人。他長得帥,我們同鄉(xiāng)幾個做小姐的都喜歡他。
張雨說,你們這樣下去肯定不行,你還是得有個打算。一個男人一點責任感都沒有,還能叫男人,簡直是人渣。
不許你說他不好!小蘭并不領張雨的情,大聲地制止著他?!皢鑶琛钡乜蘖艘粴?,小蘭情緒非常激動地說,他說他只愛我一個人,他和其他女孩子來往都是人家給了他錢,他在心里并不喜歡她們。
張雨“嘿”了一下說,他只要你的人,他不要你的錢,是吧?
不要你管!我就是喜歡他!你走吧。我現(xiàn)在就去銀行取錢,我就要給他錢!
張雨搖搖頭,深深地嘆口氣說,你總有一天會后悔的,你的事當然只有你自己能做主。說完,揚長而去。
四
張雨覺得自己快趕上柳永了,只是自己不像他那樣有才氣。他總是不自覺地把這些小姐與小蘭比較,結(jié)果當然都不如小蘭。他心里發(fā)堵,他找來大頭,他們喝酒,他們在小姐的溫柔鄉(xiāng)里天昏地暗。沒有多久,他開始想念小蘭。他還在生氣,她對他如此不在意,真是個婊子!他在心里惡狠狠地罵。她不是婊子,她是迫不得已,她的思想她的感情多么純潔啊,她是一個貞女!他又在心里為她辯護。我為什么要這樣在意她,我和她是什么關(guān)系呢?他反復在心里問著自己,當然不是戀愛關(guān)系,也不是情人關(guān)系。我對她有什么權(quán)利呢?他盤算不出來。既然如此,我就不必要生她的氣,她是一個桑拿小姐,我只要口袋里有錢就可以去找她。
再見面時,張雨看到小蘭的喜色明顯地表現(xiàn)在臉上。她說我以為你不會來找我了呢,我又沒有你的電話號碼,我總?cè)ゴ蠼稚限D(zhuǎn),也許就能碰上你。張雨沒有說話,小蘭也不在意,仍然喋喋不休著說,那天你說得對,他是一個無底洞,我填不滿的。我給了他兩千塊錢,說這是最后一次了,你再這樣混下去,我也就不指望你了。可沒過兩天,他又打電話找我要錢,說的理由還是那些,我說你就叫他們把你手指剁了吧,剁了你也就不能再玩了。我想我人不人鬼不鬼地辛辛苦苦掙錢,他卻花得像流水一樣,這樣的人也不值得我去愛他。張雨仍然沒有說話,只是把她抱過來,緊緊地摟著,把嘴貼在她的頭發(fā)、臉上吸著氣。
一番溫存之后,空氣似乎有點異樣。小蘭說,你是不是更看不起我了?張雨說,沒有,心里壓抑,不舒服。小蘭問為什么?張雨搖搖頭,沉默了好大一會兒才說,人在世上,老是這個事那個事的,沒有多少能順心的。小蘭哈哈一笑說,這不怪別人,怪你想得太多,今天要這個,明天要那個,哪能都要到呢?要不到就難受。最好,什么都不要,你就高興了。
張雨一個鯉魚打挺站在了床上,一手叉在腰上,一手點著小蘭的額頭說,那我連你也不要了。
嗬嗬。你要我又能怎樣?有了上頓沒有下頓,你滿足了,我又難受了。所以啊,我就從來不往那方面想。來這里找我的男人可多了,好的也不少。我每個都想要,能要過來嗎?張雨答不上來了??磥?,小蘭想了很多問題,還真是那么回事。
小蘭說,別想那么多了,快活一時是一時,過一天是一天。神仙還要受玉皇大帝管著呢,我們這些凡人又算得了什么呢?來,趴倒,享受一下本小姐最優(yōu)質(zhì)的服務吧。張雨只好趴下,小蘭的手在他的身上游動,他又有了騰云駕霧的感覺,真有點像神仙了。神仙是什么呢?就是這樣飄呀飄的吧。玉皇大帝能管過來這么多的事嗎?不然怎么會有那么多的沒修行好的小神變成妖魔鬼怪,來人間作威作福呢?
小蘭說,這個星期天你能來嗎?有事嗎?張雨一般休息日是不出門的,不上班不好向老婆交待。我生日。到這里后,我還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你要是來不了也不要緊,我很少過生日,我都快把生日給忘了。昨天老板叫辦暫住證,填一個表,上面有出生年月,我才想起來。小蘭說得不緊不慢的,好像說的是別人的事情似的。好,我肯定會來的,但可能會來晚一些!張雨第一次對一件事說得這么堅決,像是一個英雄就要走上刑場似的。
五
果然張雨來得很晚,而且還帶著酒意。他說他必須找?guī)讉€朋友喝上一場酒,這樣他才能有一個合理的解釋。在酒意的催動下,張雨有點激動,他像魔術(shù)師一樣,從一個大手提袋里變出了蛋糕、紅葡萄酒和一大堆各式各樣的玩具。張雨說,祝你生日快樂!小蘭的眼淚刷地下來了。張雨趕忙上前抱住說,不哭呀,傻吧,今天不能哭,只能慶賀。然后松開手,說來幫忙吧,把蛋糕擺上,插上蠟燭,把氣氛搞起來。小蘭抹抹眼淚愉快地答應著,兩人把蛋糕放在桌子上,點燃蠟燭,關(guān)了電燈,屋內(nèi)燭光搖曳,兩人一起唱“生日快樂”歌,張雨鼓起嘴巴就要吹蠟燭,小蘭忙攔住說,我還沒有許愿呢。張雨說是的是的,這時候許下的愿都能實現(xiàn)。小蘭把眼閉上,長長的睫毛在燭光中忽閃忽閃的。張雨看得心動,悄悄地上去吻了一下,說,你許多少愿啊,還沒有完,多了就不靈了。小蘭一笑,睜開眼說,好了。兩人伏下身,一起吹滅蠟燭。
電燈亮起時,張雨問,你許的什么愿???小蘭說,你猜,猜著了有獎勵。張雨說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我哪知道。小蘭說,你不想動腦子就算了,知道不知道對你也沒有什么,我們本來就是萍水相逢,你能這樣我已經(jīng)很感激了,我哪里還敢有什么過分的想法?張雨顯得很吃驚的樣子,你許愿與我還有關(guān)?我猜猜。他抓耳撓腮地想了半天,像是下了很大決心地說,你是想叫我明年還來給你過生日!小蘭的臉陰了下來,你的頭腦真簡單,還是故意的?張雨說,不要搞得這樣沉重,今天應該是快快樂樂的,真搞不明白你!小蘭說,其實也沒有什么,我不會糾纏你的,我明白我的身份,你在內(nèi)心里是看不上我的,能對我說一些好聽的,再為我做一些事情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但我還是很感激你。我沒有要求你會給我什么的愿望,其實我就是求你能平平安安的。沒有想到這么簡單倒把你嚇成這樣。張雨說,天地良心,我對你是真心的,我從來沒有看不起你,我真心實意地想辦法讓你快樂。我還想著幫你籌劃開個店什么的。說著他掏出一個信封,遞到小蘭的手里,說這里面有五千塊錢,你明天就去街上找門面,有合適的我們做個小生意,總比在這里活得要自在一點。小蘭用手一推,你有這個心意就行了,錢我有,我不要你的。如果我真的不干這行了,你還能來找我玩嗎?我只要你能經(jīng)常想起我,偶爾來看看我就行了。說著說著,小蘭又哭了起來。張雨伸手把她摟過來,拍著她的背說,你放心,不管你以后到哪里做什么,我都不會忘記你的,我會找機會去看你的,如果能幫上忙,我肯定盡最大努力幫你的。小蘭抽泣著說,從你一來的那天起,我就覺得你和別人不一樣,我覺得你像我沒有見過面的哥哥,我知道你肯定會疼我的。張雨說,好,我就當你的親哥哥,比親哥哥還要親。說著,將她摟得更緊了。
六
明天就是情人節(jié)了,張雨和小蘭約好今天相見,但張雨遲遲沒有來。雨下了整整一天,到現(xiàn)在還沒有停歇下來的意思,仿佛有一個巨大的陰謀在后面操縱著。一整天里,領班安排給小蘭的客人她都沒有接,她害怕正在給別人按摩時張雨來了,她不想把別人的氣息帶給張雨,她想今天要把一個純粹干凈的自己交給張雨。晚上八點多,來了一個熟客,指定要小蘭服務,領班過來勸了幾次,小蘭還是不愿出臺。領班把早已拉下的臉子拉得更長,說我們吃這碗飯的,不能得罪客人,不能讓回頭客走掉,這是規(guī)矩。再說難聽一點,我們坐臺的和過去的妓女沒有什么兩樣,妓女要是對嫖客動了感情,沒一個有好下場的。你的事你自己思量,但這個客你必須接!小蘭沒有選擇,她也不知道張雨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那天生日的時候,張雨把他的手機號碼給了她,一再說,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打?,F(xiàn)在應該不算是萬不得已吧。誰叫他過了這么長的時間還沒有來呢?
一個客人走了,又來了兩個客人點小蘭。這兩個客人酒喝多了,一進來就不老實,又是抱又是親的,搞得小蘭渾身直起皮子。小蘭說你們不能再叫一個嗎?兩個人一起說我們就要你。小蘭一看形勢不對,轉(zhuǎn)身就往外走。領班堵住她說,68號,你今天要是再這樣的話,我們這個廟小也容不了你了,你現(xiàn)在就可以走。不過丑話說在前面,你一再壞我們的生意,壞我們的名聲,出了這個門,你發(fā)生什么事情都與我無關(guān)!幾個小姐和服務員一起過來勸中帶拖,又把小蘭塞回到房間里,順手關(guān)上了門。
小蘭沒待兩個人反應過來,掏出電話摁出張雨的號碼,鈴聲響了半天,一個女人的聲音問,你找誰?小蘭說,我找張雨。突然,她想起來,這是手機,不應該別人接的,她趕忙又說,對不起,我打錯電話了。兩個男人幾乎光著身子,在射燈下閃著幽暗的光。他們帶著這樣的光向小蘭走過來。小蘭覺得一場巨大的災難向她壓過來。同時,她的手機響了起來,兩個男人一愣,停下腳步。小蘭打開,那個女人在電話里罵了起來,我知道你是誰了,你是一個臭婊子。你根本就沒有打錯電話,我家張雨因為老是去嫖你才貪污了那么多的錢被抓起來的,你還有臉打電話來找他。你在哪?我現(xiàn)在就要去找你!我要把你撕爛!小蘭感到手機在劇烈地抖動著,甚至發(fā)燙。她趕忙把它扔到地上,女人的聲音還在里面惡毒地咒罵著。與此同時,兩個男人再一次向她逼近。小蘭下意識地往后躲。手機里的叫罵聲和兩個男人“豁豁”的叫聲攪和在一起,猛烈而雄壯。小蘭退到墻邊,兩手往后摸,摸到窗戶,她一轉(zhuǎn)身上了床,從床上又上到了窗戶框上,她大喊,你們別過來,別過來,再過來我就跳下去了。小蘭的聲音里帶著哭腔,像一把刀子一樣尖利,劃破了這個被黑暗涂抹得嚴絲合縫的夜晚。兩個男人絲毫沒有在意,仍然往這邊擠,手向小蘭伸過來,抓到了小蘭的衣服,使勁地往回拉,邊拉邊說,你裝什么裝,什么樣的女人我們沒有見過,你還真想在這個破地方立個牌坊啊。小蘭手按著窗戶框子往后躲,大半個身子仰在了外面,仍然凄厲地叫喊著,不要,不要啊。這時,房間的門打開了,領班站到了門口,大聲地呵斥,你們干什么?兩個男人的手一松,小蘭的身子立即飄向了窗外。幾個人慌忙向窗口撲去,窗外黑洞洞的,正在下著大雨。十幾層樓下面的地上,什么也看不見。
第二天,情人節(jié),雨小了下來,淅淅瀝瀝的,像一個憂郁的人在壓抑地哭。到處都是模樣周正的男孩女孩,懷抱著鮮艷的玫瑰,笑容可掬地攔著過往的行人,向人們一邊遞上一兩枝花朵,一邊遞上甜甜蜜蜜地祝福:情人節(jié)快樂!滿街流淌著的都是血一樣的紅玫瑰,滿街的人都在幸福地微笑著,集體進入了紅紅火火的愛情一天。
責任編輯倪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