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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剃頭的傻子

        2008-04-29 00:00:00李春開
        安徽文學(xué) 2008年9期

        我的老家是淮河岸邊一個較大的村莊,淮河在離村子不遠(yuǎn)的北頭打了一個彎,又向東流去。村子在河的南岸,地勢比北岸高,盡管淮河常年發(fā)大水,但我們這個村子一直沒有受到水災(zāi)。就在這樣的河灣子里,村人們祖輩繁衍,日日勞作,偌大的莊子就形成了。

        我清明時節(jié)從城里回鄉(xiāng),聽說傻子死了。傻子是我老家的長輩,住在村后,一輩子靠剃頭手藝過活,他為全村人剃了幾十年的頭發(fā)。我們這個村子里除了娶過門來的媳婦,幾乎都姓李,而傻子是為數(shù)不多的外來戶之一。說起來,我已有好多年沒有見過傻子了。

        傻子死在春寒料峭的時節(jié)。傻子咽氣的那天午后,屋外刮著風(fēng),坐在屋內(nèi)的人,直感到一陣陣寒意。傻子的一兒一女和孫子輩們都跪在床前,望著床上還剩下一口氣的老人,也只有不停地流淚。轉(zhuǎn)眼間,嘩嘩的雨聲就傳進(jìn)了屋里,等他們再轉(zhuǎn)過臉去看傻子時,他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

        傻子活了85歲,沒有什么大病大災(zāi),也算是壽終正寢了。如今村里死了人,也必須要火化,傻子的遺體就被送到城里的殯儀館火化了。傻子的骨灰被接回來的時候,村里很多人都迎到了村口,不僅有一些中老年人,也有愛看熱鬧的孩子們。人們站在村口的大棗樹下面,冷冷的風(fēng)打在臉上也毫不在意。

        傻子的骨灰沒有像城里人那樣放進(jìn)骨灰盒里,而是盛在一個專門準(zhǔn)備的袋子里。人死后雖然火化了,但村里人自有他們的安葬辦法和習(xí)俗,就是仍然要把骨灰放進(jìn)棺材里,然后埋葬在墳地里。傻子的骨灰被攤放在早已準(zhǔn)備好的一副上好的棺木里,被村人抬到村東的墳地里安葬了。

        傻子叫什么,我早就不記得了。傻子本來是他的外號,但久而久之就成了他的名字,全村男女老幼都這么稱呼他。傻子還是獨眼,他的左眼很早就瞎了。

        傻子是過去幾十年里全村唯一的剃頭匠,現(xiàn)在村里中老年人的頭發(fā)曾經(jīng)都是傻子給剃的,我小時候的頭就是他剃的。傻子的剃頭手藝是跟他父親學(xué)的。那時候聽大人們說,傻子父子是外鄉(xiāng)人,傻子小時候,他的父親就領(lǐng)著他走村串戶,專給人剃頭,以謀取生存。在那個年代里,那樣的日子是很苦的,居無定所,常常是饑一頓飽一頓。

        傻子十幾歲的時候,日本軍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中國很多地方,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有一天,在傻子父子就快要走到我們這個村子的時候,被日本兵抓進(jìn)了軍營。日本兵一看他們帶著理發(fā)工具,就知道他們是干什么的了,于是就喝令傻子父親給日本兵理發(fā)。傻子父親被逼無奈,就理了一個又一個,眼看就要累倒了,日本兵還打他,讓他繼續(xù)理發(fā)。傻子心疼父親,就去奪父親手中的工具,一個鬼子惱怒了,一甩手,皮帶打在傻子臉上,鮮血立刻就淌了下來。哪知道金屬的皮帶頭子打到了傻子的眼睛,傻子疼得昏了過去。

        傻子父親背著滿身血污的傻子來到了我們村子,好心的村人把他們父子安置在牛棚里住下。傻子的命是保住了,但那只眼睛瞎了。他的父親埋怨他傻,說他不該去奪工具;村人們也都?xì)鈶嵉卣f,狗日的小日本太狠了,你傻孩子那樣做,不吃虧嗎?這也是傻子名字的來由之一。從此,傻子父子就在村子里住了下來,除了給村里人剃頭之外,還常常給有的人家打打零活,日子勉強(qiáng)過得去。

        時間過得很快,日本投降了,新中國建立了。轉(zhuǎn)眼到了上個世紀(jì)六十年代,傻子父親去世了,可已經(jīng)40來歲的傻子仍然是個單身漢。傻子不光日子過得緊巴,更主要的是他瞎了一只眼,沒有哪家閨女愿意嫁給他。

        事有湊巧,又過了幾年,村里有一個人犯罪入獄,撇下30多歲的妻子和一個兒子,可想而知,母子二人的日子是很艱難的。于是就有人從中撮合,希望傻子和他們一起過日子。那個母親也想,家里沒有壯勞力是不行的,就托人去問過了服刑的男人,然后就和傻子搬到一起住了。這樣,傻子總算有了一個家。幾年時間里,傻子和女人生了一雙兒女,一家人就那么過日子。

        后來,那女人的男人刑滿出獄,誰知女人就離開傻子和兩個孩子,又回到男人身邊去了,傻子又沒有了完整的家。村里人除了議論那女人的不是外,也都說傻子傻,怎么能把女人放走呢?這是傻子名字的來由之二。

        傻子的主要任務(wù)就是給全村的男子剃頭,老人刮光頭,年輕人剪短發(fā),乃至小孩子剃胎毛,都是他包了。他每天背著剃頭用具在村里走動,遇上需要的,立馬就動手。有需要剃頭而沒有遇上他的,可以到他家里去,傻子可以放下碗筷先解決頭發(fā)問題。

        傻子來剃頭的時候,也是很聚人氣、很熱鬧的時候。他一來到場院上,就將裝剃頭工具的包袱掛在樹上,這時大人就叫小孩子搬一條長凳放在樹底下,然后就先大人后小孩的挨個剃頭。很快,樹陰下就聚攏了一些人,需要剃頭的就等著,不剃頭的也湊熱鬧拉家常。

        給小孩子剃頭最省事,傻子用推剪從耳根下、腦后邊一直推到頭頂,只留下頭頂上一小片短短的毛,就是“茶壺蓋”發(fā)式吧。給大人們剃頭要復(fù)雜一些,大人們不僅要剪發(fā),還要刮臉、掏耳朵。傻子的剃頭技藝已經(jīng)相當(dāng)純熟,他一邊用鋒利的刀子給人刮胡子,還可以扭頭跟人拉呱,也不會碰破人家的臉。掏耳朵更是技術(shù)活,傻子將一條腿踏在長凳上,手里拿著一只耳扒子、一把兩面刃不鋒利的小刀子、一把小刷子,兩手很熟練地交換使用三樣工具,在人家耳朵里麻利地掏著、攪著、刷著。被掏耳朵的人則仰著臉,瞇著眼,神色極為舒坦快活。

        在人民公社、生產(chǎn)隊的時候,傻子剃頭的報酬不是由每家給,而是由生產(chǎn)隊給糧食,每個收獲季節(jié),都定量給他。后來大包干,先是生產(chǎn)組的時候,由生產(chǎn)組給糧食,不久就分田到戶單干了,那就是每家每戶給了。

        時代向前發(fā)展,那種一個剃頭匠包一個村子的歷史也早就過去了。集鎮(zhèn)的發(fā)展和興旺,理發(fā)業(yè)也隨之發(fā)展了。一些年輕人早已不找傻子剃頭了,他們對集鎮(zhèn)和城里的理發(fā)店、美容店已經(jīng)很熟悉了。再說,傻子也越來越老了,已經(jīng)很少給人剃頭了。晚年的傻子一度被村人遺忘了。

        傻子死了,傻子的安葬在村里是一件大事,村人們都懷著很平靜的心情去料理他的后事,去送傻子一程。

        村里有個從小學(xué)退休的老教師仿照鎮(zhèn)上理發(fā)店門旁的對聯(lián),也給傻子寫了一副挽聯(lián):“一輩子練就毫末技術(shù),滿村里演遍頂上功夫?!庇腥私ㄗh再加個橫批“一目了然”,但因不夠莊重,就沒有貼上去。

        責(zé)任編輯趙宏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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