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別人’好了,這是我老婆——‘瓦藍’。在麗江,網名比真名常用。下次你從市一中這邊進來,就兩分鐘路?!彪[約客棧的老板坐在院子里陽光剛好曬到的廊下,邊洗茶邊說:“習慣喝普洱吧,古城的水泡綠茶、鐵觀音都不如普洱出味道。”
坐不多時,一位叫阿東的房客來告別。“大米計劃記得算我一份,我在深圳還有一幫朋友呢,我跟他們發(fā)動一下,就說反正是做好事,出錢就是了,怎么用你們就別管了,呵呵?!蓖咚{應道:“下期我們的錢已經夠了,要不你等以后吧!這類事通常是開始時大家熱情高漲,往后沒準斷糧了,我們留著你救急!”
“什么時候再來呀?別愁沒機會,到時候讓你把一期的大米都包下來!”別人說。
另一個麗江
別人并不覺得自己兩年前從深圳一家證券公司的部門經理位置上辭職,跑來麗江開客棧的經歷,真的像一些時尚雜志上形容的那么另類。“我們倆的決定是水到渠成的事。本身已經對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非常不滿意了,想要改變,再加上那兩年證券業(yè)不景氣,要是像去年這么火爆,可能我還舍不得辭了呢!”
他們真正深入麗江并與之結緣,是在2004年4月。當時,瓦藍先行一步,從原來工作的深圳某報社離職,到麗江市下轄的國家級貧困縣寧蒗縣金棉鄉(xiāng)龍通村小學支教,隨后別人也支教到同一所小學。
他們的支教純屬民間行為,其間一切費用自理。而且因為時間至少為一學期,所以需要參與者完全脫離原來的工作,將來自行再就業(yè)?;蛟S,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志愿者,而不是國家有關部門組織的附加種種承諾的“準就業(yè)”活動。
作為旅行和戶外運動愛好者,他們感觸最深的不是古城的小橋流水,而是與之迥然不同的麗江另一面。“寧蒗是彝族和傈僳族聚居區(qū),屬于典型的干熱河谷氣候,嚴重缺水,夏天地表溫度經常達到四五十度,山上只能種洋芋和苞谷,最差的人家年收入只有200多元。學生們一天只吃兩頓飯,菜里很少肉,每頓不是漂著幾根菜葉的菜湯就是家里腌的干酸菜?!?/p>
不但學生苦,老師的生活同樣苦。不單是苦,而是苦悶。
當地的小學大致分三類。一類是條件相對最好的中心小學,一類是完小(從一年級到六年級完整的小學,設在行政村),一類是村小(按照自然村設立,采用民族語言和普通話雙語教學,通常只設一、二年級,三年級以上的學生可以自己煮飯,就可以自帶糧食到完小寄宿。拿龍通村來說,村小距離最近的完小要爬4小時山路)。村小的學校條件、教學環(huán)境最差,老師的日常生活沒有任何娛樂設施,兩塊木板拼起來就是床,距離最近的其他村子要走三四個小時。
曾經有師專畢業(yè)的女生被分配到比村小條件還好一些的完小,報到的路上,在馬背上忍不住放聲大哭?!罢娴目梢岳斫?,我們支教畢竟只是一時,那些老師也是大學畢業(yè),卻可能要在那樣的地方呆一輩子?!?/p>
支教那一年的暑假,別人和瓦藍跑回深圳登記結婚了?;楹髣e人留在深圳,瓦藍又返回金棉鄉(xiāng)另一所學校支教了半年。那以后的城市生活,總讓他們覺得不對勁兒,用別人的話說,“兩個同樣懶散的人碰到了一塊,決定放縱一把”。
于是,2006年的4月,他們賣掉了在深圳結婚用的房子,一拍即合跑到麗江開了一家用老板娘名字命名的家庭旅館:瓦藍客棧;一年之后,又開了分店:隱約?!拔覀儺敵醯南敕ê芎唵?,就是換個活法。不是特意為助學,只是因為熟悉當地情況,距離又近,信天謹游就把一些具體工作委托給我們。”
大米計劃
信天謹游是一位北京網友,90年代騎車旅行時路過寧蒗,震驚于當地的經濟和教育狀況,“這么多年下來,經手的支教款已經達到62077元”。央視的一檔人物節(jié)目曾專訪過他,別人至今仍然記得節(jié)目結束前主持人問信天謹游,你為什么能堅持這么久?面對一個明顯鼓勵煽情的提問,信天謹游放棄了“感動中國”或是成為“榜樣的力量”的機會,他答道:“因為我有存款。”
“助學是一件很快樂的事,絕不應該苦巴巴地做?!毙盘熘斢握f。正是基于對這種態(tài)度的認同,一群朋友才越走越近。別人和瓦藍的支教,都是通過他幫助聯(lián)系的。
當時社會上援助貧困生廣泛采取的模式是—對一資助,這種模式被認為安全可靠,而且可以在雙方之間建立良好的互動。但是朋友們卻發(fā)現(xiàn)“—對一”在寧蒗存在不適應當地情況、運作成本高的問題。
比如一筆資助匯款,“一對一”要求直接匯給受助學生。但寧蒗縣部分鄉(xiāng)不通郵,要跑到隔壁鄉(xiāng)。在寧蒗,隔壁鄉(xiāng)的概念意味著先要走上4-5小時山路,然后再花上10-20元車費,去取70-80元的助學款(大約是一學期的學費)。因此學生通常委托老師取,但每筆匯款的送達時間不同,老師跑一次郵局也不容易,所以匯款被退回的情況屢有發(fā)生。因為同樣的原因,學生很難與資助者保持通信,許多好心人幾次匯款沒有回應后,就放棄了。
“誠實地說,只要實地看看村小的教學條件就知道了,就算通郵,你也不要指望學生寫信給你匯報考試成績,今天80、明天雙百,能資助他把學讀下來,不是文盲,就很不容易了。”瓦藍說。為考察援建學校的校址,她幾乎走遍了寧蒗地區(qū),曾經每天騎馬八九個小時,連騎3天,還發(fā)生過被馬踢傷的事情?!八呀洷粴w入游牧民族了?!眲e人笑著說。
義務教育階段國家免除學費后,大家不約而同都在考慮助學模式的轉型問題?!坝幸淮?,剛巧另一位客棧老板表示有朋友想捐一筆錢,我就建議搞個‘大米計劃’?!弊鳛榇竺子媱澋氖壮撸瑒e人說,想到這個點子是因為“在當地支教時發(fā)現(xiàn),學生們經常吃不飽,尤其是寄宿生,經常因為餓肚子逃學回家,在父母身邊好歹總能找到口飯吃。當講臺下坐著的是一群餓著肚子的孩子時,對老師和學生來說,這課都很難上”。
2007年4月,隱約客棧老板夫婦和捐助人一起,擠進了一輛貨車的駕駛室,從麗江古城出發(fā),帶著給龍通村完小寄宿生第一個學期的5000斤大米,經過5個半小時的行程,到達了目的地?!把杭Z官可不好當,路上遇見塌方,有一處就在懸崖邊上,我們下車把石頭和泥挖開,車才敢過?!?/p>
第一期大米計劃結束的時候,龍通村完小的楊校長打來電話,“學生的就讀率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高”!原因很簡單,老師按照寄宿學生名單分配大米,來上課的人才有,就算為了這口飯,家長和孩子都愿意上學了。而早幾年,當地為了完成普九計劃,讓老師先墊付本班所有學生的學費,然后挨村“抓”學生回來讀書,甚至不得不“威脅”村民,不讓孩子讀書就抓走他家的雞。即便這樣,墊款最多的老師也累積有2000多元無法收回。
第二學期的大米是在10月份初送去的,本來該在明一開學就送到,但因為雨季路不通,后來等不及,就先用汽車運到金沙江邊的大東鄉(xiāng),然后過鐵索橋,雇了一輛拖拉機、5輛馬車才把米運到。因為大米漲價和運費的關系,這次總共花了6750元。“開支清單以及其他助學活動的情況我們都會發(fā)在http://walan.a.lunqun.com的論壇上,供捐助者和其他人查詢。”
月薪500元
就讀率不等于教學質量。因此在別人夫婦眼中,更值得一提的項目,是信天謹游2006年開始操作的一項為期5年的“助師計劃”,顧名思義,就是資助在最艱苦的村小任課的老師。
外地畢業(yè)分配去的老師,很少能扎下根來,本地老師才能安心服務家鄉(xiāng)。因此該計劃傾向于選拔當地有一定文化素質、愿意從事教育的人才,包括民辦老師,為他們提供每月500元的工資。這份與城市的低保水平相仿的待遇,在當地具有一定的吸引力。
“對村小來說,老師的責任心其實比能力更重要,”瓦藍說,“很多村小的學生到完小讀三年級的時候,根本跟不上進度,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競爭還沒開始就已經輸在了起跑線上?!?/p>
因為募集的資金有限,所以該計劃目前只能覆蓋金棉鄉(xiāng)的8所村小,暫定的5年期結束后,還要再想辦法,正如大米計劃只能惠及寄宿生而無法照顧到所有的貧困孩子。
工資發(fā)放目前由金棉鄉(xiāng)中心小學的崔校長負責,專門有兩名教師負責管理外界的資助?!按蘩蠋熞呀洷恍盘熘斢伟l(fā)展成了義工,呵呵。很多不在他校區(qū)的助學事宜,也都靠他無償幫忙在跑?!眲e人覺得,通過這么多年的合作,能夠在當地找到崔老師這樣值得信賴的合作者,大大提高了助學的效率,“崔老師說,在他退休之前一定要完善一套制度,保證以后的運行”。
而崔校長心中,卻一直覺得對不起一個人,那就是龍通村完小的校長楊老師。按照慣例,楊老師早就該被調回中心小學了,其實崔校長已經把他調上來了,但繼任者的老婆卻哭上了老崔的家門,鬧得沒辦法,只好“欺負老楊,誰讓他和我熟呢”,又把他派下去,那么苦的地方,轉眼一呆就是14年,也算創(chuàng)了記錄。
說起這些,別人感慨道:“這些老師非常樸實,沒有他們,助學都不好搞。我們只是順手,能幫就幫上一把。許多社會力量都在參與,像龍通完小的校舍、還有我們押米路過的金沙江上的鐵索橋,就是香港樂施會在1996年麗江地震后捐建的。當時他們就能深入了解麗江的情況,我們都很佩服。而且要真正提高教學質量,體制不發(fā)揮作用是不可能的。當地縣鄉(xiāng)的干部很支持我們,經常陪著我們翻山徒步考察學校?!?/p>
“送米下鄉(xiāng)的時候,晚飯時老師很靦腆地提了一個要求,希望我們能幫助解決學校的用水問題。村里和小學共用一股從山上引下來的泉水,每周分日供水,學校還專門修了一個畜水池。每當輪到學校用水,學生都要去山上守水守到半夜,不然村民就會把水引走。學校如果能單獨配一條管子,就可以自己引水,而不影響村民生活。我們誰也沒作聲,資金有限,雖然一條管子只要七八千元?!?/p>
銅壺煮三江
與政府部門或一些正式注冊的NGO不同,這些助學活動并沒有一個常設的機構負責,資金進出也沒有經過獨立審計師的審計?!皝淼亩际强汀?,自從客棧開業(yè)以來,需求、資金、人員匯集在小小的客棧里,很多點子經常在喝茶閑聊的時候就冒出來了。
對此,信天謹游有自己的態(tài)度,“我們的賬目是對捐資人負責的,這么多年來,基本上都是在朋友圈里做,捐資人放心就可以了。如果不放心,要求更精確規(guī)范的運作,可以把錢捐給政府部門或是其他組織。助學不應該成為心理負擔,影響參與者的生活質量?!?/p>
這兩年,客棧幫助成交的“買賣”還真不少呢。單是2007年就有兩樁,一是深圳幾個朋友決定在金棉鄉(xiāng)設立圖書館,目前第一批書籍已經分送1所初中、6所小學,以后每年都將持續(xù)供書。二是海外歸來暫居北京的一個朋友,向學校捐助了一批常用非處方藥和部分外用藥,總共有7大箱?!叭ツ?月11日,我和阿春他們坐中巴送過去的,”瓦藍說,“當地醫(yī)療條件很差,導致許多單親家庭甚至孤兒。經常是一個學生感冒,全班都感冒。因為很少吃藥,所以給學生用上一點藥,見效就特別快?!?/p>
客棧也承擔了挑選支教老師的工作。“主要是我們都去過,了解當地的情況。其實也沒什么具體標準,合不合適主要看感覺:一是不能把支教過于理想化,不是去世外桃源奉獻,都是些很實際的工作,一點都不浪漫;再是要尊重當地社會生態(tài),不能太過強勢,把自己的觀念硬加給當地?!?/p>
“最新去的老師,是北京網友Sissi。去年NHK《激流中國》的導演想拍一集有關志愿者的記錄片,找到我,我說我已經不支教了呀,我當老板娘了,哈哈。正巧剛把Sissi支教的事聯(lián)系好,于是我就推薦了她,他們從北京一路跟拍到金棉鄉(xiāng)?!蓖咚{邊說邊笑,“我雖然撤離一線了,但保證支教者在客棧的吃住全免!”
理想與現(xiàn)實
“其實像我們這樣的人在麗江不少,很多人喜歡這,玩幾天不過癮想長住,住著住著就把自己住成開客棧的了。住宿成本省了,空房還可以出租,每天飯錢花不了多少,生活成本其實蠻低的。這也是麗江吸引人之處,大家覺得這是‘我們’的麗江,國內很多地方其實就是一個景區(qū),時髦說法是‘高端商務旅游區(qū)’,圍起來就收費,是‘他們’的地方。像麗江這樣能體會到融入生活之感的地方,確實不多?!?/p>
別人坦言,當初的想法有些理想化,以為可以擁有許多私人時間,等到做起老板才知道事情很瑣碎。開客棧維持生活沒問題,但因為競爭激烈,掙不了什么大錢,相當于把存款投進去,然后分期取出來。好處是不怕通貨膨脹,比原來更接近想象中的自由狀態(tài)?!昂芏嘤慰驼f很羨慕我們,其實不能當真的,各人要走自己的路,保持平常心。就像助學一樣,量力而行,不勉強。好好工作把錢寄來,不比沖到一線支教的作用小。有人愿意擔更多的責任,只要樂在其中;保持自己舒服很重要?!?/p>
在麗江古城從事各類商業(yè)活動的,很多都是外地人,他們與在中國其他地方經商一樣,都會遇到類似的問題,比如與當地人發(fā)生糾紛時,希望政府執(zhí)法公正。還有一個簡單的例子是,在麗江水電、電話等收費項目都要去營業(yè)廳交納,因為銀行未開展托收業(yè)務。而許多外地商戶都不清楚在異地如何辦理社保,尤其是與日常生活關系密切的醫(yī)保這塊。
對于未來,作為丁客一族,別人和瓦藍并未多加計劃?!拔磥聿煌耆Q于個人,其實是一起社會事件,比如如果古城開始收門票,生意肯定無法維持,瓦藍和隱約也只好關門大吉。我們對目前的生活狀態(tài)還算滿意,至少它實現(xiàn)了城市上班族與另外一種相對自由懶散生活的對接。以我們這種得過且過的性格,將來一定要很不滿意,才會再做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