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語義綻出 謊言時代 后謊言時代 道德反省

摘 要：阿盛是老村在《撒謊》中著力塑造的人物，他試圖以自己獨有的筆觸來傳達一種新的體驗和發(fā)現(xiàn)：即謊言構(gòu)成了阿盛生活的全部，在他生命中謊言如呼吸一樣須臾不可分離，只有依靠不斷的撒謊，依靠不斷自欺與他欺，他的生活才能得以展開與維系。老村敏感到這不僅是阿盛獨有的精神特征，也是他的時代和他的群體在謊言時代和后謊言時代內(nèi)在精神結(jié)構(gòu)的顯著特征，甚至是人類自身的某種本性與劣根性，由此展示出老村深刻的批判自省與高度的精神自覺。

老村是一位具有很強的“鄉(xiāng)土意識”與批判意識的作家。至今已出版有長篇小說《騷土》（1993年出版上卷、2004年出版增訂本）、《人外人》（2002）、《悵》（2005）、《撒謊》（2006），小說集《畸人》（1994），自傳性隨筆集《生命的影子》（1999）、《吾命如此》（2005）、《癡人說夢》（2006）等。在作品中老村總是自覺地將自己對于鄉(xiāng)土的關(guān)懷，對于國民性與民族苦難的揭示，與自我的反思結(jié)合在一起。尤為可貴的是他對于人生苦難，特別是底層弱勢群體的精神苦難有著高度的自覺，這使得他作品中的悲憫、同情、關(guān)懷與批判總是牢牢抓著土地，而不是漂浮空中一觸即破的肥皂泡。但評論界卻對他少有關(guān)注，時至今日，老村依然游離于、或更準確地說，是被排斥于當代文學主流之外，這與他遠離急功近利，始終堅守自己樸素的精神追求與藝術(shù)追求相關(guān)。

《撒謊》是老村新近的一部長篇。在這部作品中，老村從自己的生命體驗出發(fā)，成功塑造了阿盛這樣一個活潑、豐滿的藝術(shù)形象。他與阿Q同屬一個精神譜系，自以為是地生活在自己精心編織的謊言世界中，謊言構(gòu)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只有依靠不斷的撒謊，他的生活才能得以展開與維系。在“崇高理想”蛻變?yōu)閷Α皺?quán)力的妄想”并最終走向滑稽與荒誕的過程中，他自我超越的想象與努力也最終蛻變?yōu)椤安m與騙”。但老村塑造阿盛并不是對經(jīng)典人物的簡單復(fù)制，而是試圖傳達某種新的意義，老村敏銳發(fā)現(xiàn)，阿盛的精神狀態(tài)與命運可以說是建國以來，極權(quán)時代及后極權(quán)時代影響下的國民精神，特別是底層卑微小人物的精神與現(xiàn)實命運的一個縮影。對于這些小人物來說，他們渴望自我超越，但物質(zhì)與精神的雙重赤貧使他們只能利用既有的歷史條件來改變自己卑微的身份。因此作品實際上也在戲謔中對歷史進行了諷刺與解構(gòu)，讓人看到了其荒誕不經(jīng)的一面與歷史人格怪胎之間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較之以前的作品，《撒謊》批判的深度與反省的自覺都是一個超越。

從作為書名的“撒謊”談起

老村雖然敏感到撒謊成性不僅是阿盛，也是他的時代和他的群體內(nèi)在精神結(jié)構(gòu)的顯著特征，但并沒有簡單從道義上加以指責，而是在阿盛無處不在的“謊言”中透視出這一行為背后的復(fù)雜：“撒謊實在是我們社會生存里最大的悖論，就像月亮反射著陽光?！雹僖虼怂麑嶋H上是把“撒謊”作為一個哲學命題來反思，通過還原撒謊者阿盛的一生，給這一復(fù)雜行為提供了一個現(xiàn)實語境?！叭鲋e”因此不再是隱喻、象征而直接就是主體事件，作品塑造阿盛這一藝術(shù)形象的過程，也是對“撒謊”這一具有表征、創(chuàng)化與修辭功能的語象的原始經(jīng)驗的存在性綻出及取義方式的現(xiàn)象學還原過程。作者希望人們能夠由此意識到這一點，并有勇氣去追問：一個人無所顧忌地去“撒謊”，是道德意識的淡漠還是道德行為的艱難？

這絕不是輕松的話題，可是老村的展示卻異常輕松。作品中，老村放棄了那些看似正統(tǒng)的表達方法，以毫無重量的語言肌質(zhì)，在持續(xù)不斷的荒誕、夸張、戲謔、揶揄諷世與黑色幽默中，將一出個人與歷史的悲劇，演繹為一場鬧劇，將一個涉及到國民性，涉及到社會、歷史、文化與道德的重大問題，簡化為一個“撒謊者終究不會有好下場的”道德寓言。這種巧妙地化沉重為輕盈的筆力與境界在當代作家中是少有的。而任何敘述形式背后都包含有作者復(fù)雜的倫理訴求。對老村而言，他以有意的戲謔來表現(xiàn)一個正劇甚至是悲劇的主題，是為揭穿被權(quán)威歷史語言與正統(tǒng)敘述方式裝扮出來的正經(jīng)歷史面孔背后的荒誕。同時這對讀者來說又形成一種“陌生化”效果，可以喚起他們更智性的思考與更自覺的反思，并在閱讀倫理上形成挑戰(zhàn)：該如何認識這段歷史，如何看待這種戲謔化的表達，如何看待阿盛及他的謊言。其實老村對阿盛的態(tài)度是復(fù)雜的，不只有嘲諷、戲謔，更有悲憫與同情，我想老村在創(chuàng)作阿盛時一定是臉上帶著笑，心里卻在流著淚吧。

從“謊言時代”到“后謊言時代”的歷史怪胎：

撒謊者阿盛

“謊言時代”是一個強調(diào)政治化的時代，說謊者大多是真誠的“撒謊”，并相信真有一個值得相信的理想、制度和領(lǐng)袖。而“后謊言時代”則是“去政治”化的時代，原來值得信賴的理想、制度解體了，說謊者明明知道自己在說謊，卻仍然這樣說。這可以說是中國歷史上最荒誕的語境奇觀。阿盛就是這荒誕的語境奇觀孕育出來的歷史怪胎。

雖然作者沒有刻意為阿盛立傳，可是合上書本，我們還是看到阿盛蹦跳著來到我們面前，不無自豪地說“我基本上已經(jīng)不是人了”②，再沒有什么話能比這句話更準確地概括阿盛。通常情況下，“不是人”多為貶義，但在阿盛這里則是指超越蕓蕓眾生成為“非凡人”或神，正如他最后送給徒弟董學師的四句法咒：“天下眾生，我最聰明。地上人類，惟我獨尊?！雹圻@是阿盛自我超越的最高幻想。

但在常人眼中，阿盛卻像一個歷史怪胎，他以自我為中心，極度自大與自戀，在自我幻想中欺騙他人與自己，沒有世俗生活的活潑性情，沒有愛與感受愛的能力，比如，他認為愛情就是對方對自己完全的崇拜、敬仰、服從與付出，而不是彼此的尊重、關(guān)愛與交付。他一次次在眾目睽睽之下暴露荒誕、歪曲事實、遮蔽謊言，卻不覺羞恥，心智早已被扭曲，早已喪失最基本的人格與尊嚴，喪失最基本的判斷能力與道德反省能力，所以常常顛倒是非，時而偏聽偏信，時而頑冥不化，時而狂熱至極，時而又冷酷無比。

但阿盛并非生而如此，甚至他的自我幻想也并非完全沒有道理，在一個偶像崇拜的非理性時代，誰會去嘲笑一個出身于卑微的年輕人的激情與浪漫，嘲笑他向往崇高理想的追求與努力？但問題在于，在阿盛身上這一切是畸形的：真誠蛻變?yōu)椤安m和騙”，追求崇高卻走向了滑稽與可笑，追求超越的結(jié)果不是自我更真實、更完善，而是自我本性的喪失，與人之為人本質(zhì)的遠離。

是什么導(dǎo)致了這種蛻變？也許從阿盛成長的生命史中可以找到答案。

阿盛生活在陜北靠近內(nèi)蒙一個名叫呼兒海的小鎮(zhèn)上。這里雖然貧窮偏僻，卻同樣為國家權(quán)力意識形態(tài)話語所滲透。阿盛從小就被告知，他的一舉一動都無法逃過毛主席的眼睛，毛主席就是神，就是一切。在阿盛十五六歲時，“文革”開始了，那是一個集體意識取代個體意識的時代，個體精神空間與個人日常生活，完全被整合到封閉的權(quán)力系統(tǒng)與意識形態(tài)話語中，借助這種虛幻的話語形式，在個人內(nèi)心完成神與偶像等“神話意象的生成”，并“進而化生出具體的生活事件”④。如整天“兜里裝著毛選四卷”⑤遇到毛主席像就“立刻自己吆喝自己：敬禮——禮畢”⑥；甚至為響應(yīng)毛主席的號召，試圖在家里挖出像電影《地道戰(zhàn)》里一樣復(fù)雜的地道。阿盛不但崇拜偉人更渴望成為偉人。少年時代，他常自認為卓越無比，而視別人為螻蟻，“每隔五分鐘便會情不自禁地自己將自己夸贊一頓”⑦：“你不是一個凡人，你是一個偉人?！雹喽蔀閭ト耍瑢τ诔錾肀拔?，沒有任何背景，精神與物質(zhì)雙重赤貧的阿盛來說，就只能利用既有歷史條件，努力成為國家權(quán)力意識形態(tài)話語對個體人格范型規(guī)訓(xùn)的典型，以此獲得虛假的慰藉與滿足。因此，阿盛在日記中常表露出崢嶸的革命勇氣與決心，并從八歲起就已博取了諸如“滅雀狀元”“小鋼鐵元帥”“節(jié)約標兵”“學雷鋒標兵”等美名。

而意識形態(tài)強勢話語對個體人格范型與規(guī)范的滲透，只能造成個體存在的荒蕪。對于阿盛來說，當他在這種話語符號世界中呈現(xiàn)出“單純”與盲目的“革命激情”時，當他依靠這套話語確立、修正、改寫自己的人生理想時，他的人格與心智就已受到扭曲與傷害，甚至失去了認識、規(guī)訓(xùn)與修正自己的能力，陷入虛假、滑稽、“瞞和騙”的淵藪，成為一個沒有思想、不會思想的平庸的人。因為極端的“盲目服從權(quán)威者往往會成為過去行為的奴隸，很難修正或摒棄過去的行為”⑨，原先陷得越深，現(xiàn)在的轉(zhuǎn)變與摒棄就越難。而“平庸即是惡”，因為“脫離現(xiàn)實與無思想性恐怕能發(fā)揮潛伏在人類中的所有的惡的本能”⑩。內(nèi)在人性的破壞，或許是極權(quán)時代留給人類的最大悲劇。

于是我們看到，“文革”之后，當這種意識形態(tài)話語已逐漸退場時，阿盛卻依舊生活在這套謊言世界中：雖然沒有成為偉人，只是在呼兒海鎮(zhèn)小學做了個普通的語文老師，但卻自認為這不過是由于自己過于崇高和偉大的結(jié)果，還妄自尊大自以為生活在“一群矮子們中間”{11}，因而輕輕松松就保持了一個“老子天下第一”{12}的優(yōu)勢。也正是依靠這種優(yōu)勢，使他在拖著舊時代的長袍輕松越入新時代時，能夠“渾然不覺”、“理直氣壯”地撒謊，“有滋有味”地生活。

帶刺的玫瑰花——阿盛的謊言

當理想最終被證明是虛妄，維持它就只能依靠“瞞和騙”。蛻變開始了，“撒謊”開始堂而皇之地出場，如天空之于鳥，水之于魚、呼吸之于生命一樣，在他生命中須臾不可分離，從“練毛體書法”到練金庸武功，從“穿墻術(shù)”到“空中搬運”、從“信息水”到“施展神功救二妮”，從“只手斗‘歹徒’”到“單身斗群狼”……阿盛的生活中充滿了謊言，他人生所有的努力都不過是對謊言的遮蔽。

像所有的謊言一樣，阿盛的謊言具有迷人的外表，豐富、飽滿，重視措詞、邏輯及各種修辭技巧。最能說明這一點的是他在張大師氣功報告會中現(xiàn)身說法的一段：

“……幾個家伙開始圍攻我?！麄円活D拳頭在我身上亂打……我的頭卻撞在一塊巨石上，流血不止，危在旦夕。當時我估計，我身上至少有三根以上的肋骨摔斷了，腿和腰肯定也出了大問題，人基本上處于昏迷不醒的狀態(tài)?！@時，北京張大師……用他神奇的功力，在眾目睽睽之下，硬是從死亡線上將我救了過來。等我睜開眼睛，檢查自己身體，除了頭被磕破，受了點輕傷之外，整個人什么毛病沒有了，恢復(fù)得和好人一模一樣。張大師到底是北京來的大師，代表著我們國家的最高水平，他簡直太神奇了！太神奇了！可以說沒有北京的張大師，就沒有我阿盛的今天！”{13}

“現(xiàn)在，我完整無損地站在大家面前，又可以健康地工作和學習了。所以尊敬的領(lǐng)導(dǎo)，敬愛的同志們，我的意思，是要大家提早覺悟，認識到練功的重要性，從今往后按照張大師的諄諄教導(dǎo)，共同努力練功，互相勉勵練功，大力推動練功，形成一個人人參與練功的大好局面。在工作單位，上級帶著下級練；在自己家庭，丈夫帶著妻子練。早晨練了晚上練，每天練它三五遍。練功是造福人類的大事善事。毛主席早就教導(dǎo)我們說，‘中國要對人類有較大貢獻’，做貢獻憑什么呢？首先憑的就是思想好，身體好。我們每一個中國人，只要拿出當年學毛選的勁頭來練功，就能將自己練成一個大好人，大善人，練成活神仙！大家互相勉勵吧！”{14}

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阿盛口若懸河般作了一次精彩的即興演講。雖然沒有一句話是真的，卻依靠對流行政治術(shù)語“活學活用”獲得的氣勢、依靠夸張的語氣、適時的肢體配合進行的“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煽情，形成強烈感染力，感動了在場的所有聽眾。這使我想起柏拉圖《斐德若篇》中對“一個沒有愛情的人應(yīng)該比一個有愛情的人更有理由得到恩寵”{15}的那段論述。雖然說的都是一些歪理，“卻都頂巧妙……像說出什么道理似的，來欺哄人們，博得聲譽?！眥16}在蘇格拉底看來這是依靠了修辭術(shù)的力量，而阿盛似乎天生就具備這種才能。

為自圓其說，撒謊者還往往采取謊言與謊言連環(huán)相套的辦法，通過話語堆積與謊言的連環(huán)，形成“無限闡釋”的效果，來為被質(zhì)疑或被戳穿的謊言圓場。比如他帶著電視臺的人去尋找“師父”，并于莫須有中認一個老婆婆為師，而當所謂“師父”被證明只是一個老年癡呆癥患者，所謂“啟示”不過是豬圈的叫聲時，阿盛并沒有覺得難為情，反而能夠厚著臉皮，制造出另一個謊言，帶人到山上的小破廟里繼續(xù)“尋師”。撒謊者從來不會承認自己是在撒謊，他會以多種面孔來偽裝自己，而最有效的武器就是謊言。

與無與倫比的語言才華相比，阿盛鎮(zhèn)定自若的心態(tài)更讓人佩服。比如他在眾目睽睽之下表演“穿墻術(shù)”失敗后，歸罪于妻子小麻的那段光輝燦爛的篇章：

……今天沒將承諾兌現(xiàn)給大家，首先是我的家庭的極大不幸。大家回想一下“文革”吧，由于江青那個壞女人的干擾，主席的許多指示不能順利傳達到基層?！率刮覀兩鐣髁x事業(yè)蒙受了巨大損失，人民群眾也跟著受了苦遭了殃。所以大家一定要牢記一條歷史教訓(xùn)：偉大人物，倘若在事業(yè)上有個三長兩短，其中都少不了有壞女人在背后作祟。大家要牢記這個教訓(xùn)，對自己的女人要加大管理力度，不能讓她在家中為所欲為。當然，客觀地說我也有責任。不過，我的責任不那么嚴重罷了。主要還是為了滿足大家，犯了盲目冒進的錯誤?！贿^失敗并不能說明什么，因為失敗乃成功之母。所以我現(xiàn)在決定，不久的將來，我將再次表演這個節(jié)目，以萬無一失的成功，來滿足大家的要求。{17}

盡管一切已被戳穿，阿盛卻仍氣宇軒昂，一副真理在握、唯我獨尊、舍我其誰的樣子。能夠如此，是因為他的眼里除了自己再沒有別人。由此也顯示出謊言的另一個特征：謊言本質(zhì)上都只是撒謊者自己的獨語。撒謊者以自我為中心，而根本不在乎談話對象的存在、理解與感受。甚至，謊言中連撒謊者自己也沒有，有的只不過是一堆無意義的空洞話語。

猶如玫瑰雖美卻帶刺，總會給觸摸它的人帶來傷害：謊言與社會的道德規(guī)范不相容，也終將會吞食與泯滅社會與個人的良知。就像阿盛無所不在的撒謊其實只是為了滿足他對權(quán)力的妄想。為此他才不惜放棄自己的判斷力、現(xiàn)實感、道德良心與社會責任，放棄一個人應(yīng)有的人格與尊嚴。沒有恥感與罪感，沒有愛的能力，沒有感受生活與感受幸福的能力，成為一個只會揮舞著四肢做各種各樣滑稽表演的空心人。

權(quán)力與話語的結(jié)盟——謊言世界中的真相

鮮花總是容易枯萎，要使之常開不敗就要給它適宜的生存條件，如充沛的陽光與水分，對于謊言來說則是要擁有權(quán)力。謊言與權(quán)力話語的結(jié)盟正是謊言的實質(zhì)。想一想阿盛所謂的成功，不僅僅是因為謊言的美麗，更是因為背后站著麻校長、常書記。當這些權(quán)力的代表遠離他時，無論謊言再怎么絢爛，他也只能在絢爛的美麗中掙扎、毀滅。而他終其一生追求的所謂“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境界，不過是這一權(quán)力的最高體現(xiàn)。

這一點常為我們忽略。什么是謊言？在我們的意識中謊言就是與事實真相相對的假相?？墒呛沃^事實真相？固然存在著確切發(fā)生的事實，可是這事實就是真相嗎？一本名叫《事實真相》的小說，講的是一個關(guān)于話語中的存在與不存在的故事，使我明白了何謂真相，真相究竟存在于哪里。小說講一個農(nóng)民工曾親眼目睹一起殺人案，但是作為事件唯一的目擊證人，卻沒有人愿意聽他講話。所有不在場的人好像都知道事情的真相，都能道出許多細節(jié)，只有他，一個親歷者卻仿佛在說謊。因為他屬于社會最底層，遠離權(quán)力話語中心，也就無權(quán)道出真相。真相在一批擁有話語權(quán)的人手中成為一套關(guān)于權(quán)力的話語。而這些被剝奪了話語權(quán)的人只能在這個荒誕的世界中面對生命中無法承受之輕。這是真正的輕，輕到了毫不存在。

所以謊言實質(zhì)上是在權(quán)力操縱下一套關(guān)于事實真相的話語。擁有話語權(quán)，你的謊言就有可能成為一種真相，就可能從語言世界走向現(xiàn)實世界，從個人意志走向集體意志，你就可以在謊言世界里領(lǐng)導(dǎo)眾人成為眾人的領(lǐng)袖。無論“謊言時代”還是“后謊言時代”，這都是謊言通行的邏輯與內(nèi)在的潛規(guī)則。

其實阿盛早年也是這套話語規(guī)則下毫無自主性的被生產(chǎn)者，只是他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反而狂熱地去追求那套話語規(guī)則下空洞的語言符號：“滅雀狀元”“小鋼鐵狀元”“學雷鋒標兵”“完全忘我和無私的中學生”……因為在其中他可以暫時忘卻生存中的被忽略，暫時拋卻生命中難以承受之輕的重負?？杀氖撬髞聿坏珱]有去反思這一切，反而試圖依靠這種邏輯來制造一種新的符號，如“天下第一”“世間最聰明的人”，以求在謊言世界中成就一切。這個可怕的循環(huán)讓人想起了米蘭·昆德拉那本著名的小說《玩笑》。小說中，主人公并不認為曾經(jīng)使自己獲罪的那張明信片具有什么思想價值，而僅視之為一個想愛而不可得者的年輕人心血來潮的“玩笑”。對歷史的“復(fù)仇”，因失去對受害人動機與思想的辯護而陷入歷史循環(huán)的怪圈，成為一個更大的“玩笑”。更可悲的是阿盛不是獨有的，在權(quán)力或是利益面前，還有許多人有著如他一樣的邏輯，所以才會有人登門拜師，才會有那么多的人癡迷于氣功，才會有一家正規(guī)電視臺為阿盛這樣一個荒誕不經(jīng)的人物做紀錄片。這正是“后謊言時代”這朵帶刺的玫瑰花給社會和個人帶來的最深的傷害，道德、良知、責任被推向社會的邊緣與人們的意識之外，再沒有人去尋找、追問，它從內(nèi)部將一個鮮活的肌體破壞了。

我因此理解了老村在題記與結(jié)尾處寫的話：“其實在我內(nèi)心深處，時時何嘗不也是深藏著一個撒謊者的影子。因此，我把這本書的寫作看作是對自己的懺悔和清理?！眥18}

撒謊，是道德意識的淡漠還是道德行為的艱難？也許對它的追問不僅僅是勇氣的問題，這也許也是作者傳達的意圖。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梁艷芳，上海大學文學院博士生。

{1}{2}{3}⑤⑥⑦⑧{11}{12}{18} 老村：《撒謊》，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6年4月版，第283頁，第5頁，第279頁，第2頁，第2頁，第6頁，第6頁，第12頁，第12頁，第283頁。

{4} 曲春景 耿占春：《敘事與價值》，學林出版社，2005年3月版，第107頁。

{9}{10} 阿倫特：《耶魯撒冷的艾希曼——倫理的現(xiàn)代困境》，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2頁，第35頁。

{13}{14} 老村：《撒謊》，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新浪讀書頻道15（2），2006年4月26日。

{15}{16} 柏拉圖：《文藝對話集》，人民出版社，1963年9月版，第106頁，第114頁。

{17} 老村：《撒謊》，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新浪讀書頻道21，2006年4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