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權力/話語 反話語 霸權話語 平衡
摘 要:本文旨在運用權力/話語理論分析《威尼斯商人》中夏洛克這一人物形象。通過分析以夏洛克為代表的猶太人建立的“反話語”對基督徒巴薩尼奧、安東尼奧、鮑西亞等建立的“霸權話語”的反抗以及“霸權話語”對“反話語”的顛覆和對自身的顛覆,客觀地勾勒出夏洛克的人物特征,揭示了“反話語”與“霸權話語”的對抗與融合。作者指出“反話語”與“霸權話語”之間動態(tài)的平衡恰恰建立于兩者的對抗與融合之上。
一
歷史上,《威尼斯商人》中的夏洛克總是以喜劇人物的形象出現在舞臺上,人們憎恨他的狡詐與冷酷,為他的受窘和被罰拍手稱快。在莎士比亞時代,夏洛克的著裝和其他劇中人物有所不同,以此將自己和基督徒區(qū)分開來。然而,人們對夏洛克這一人物的理解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發(fā)生著變化,有關夏洛克的評論經歷了從道德哲學批評和社會歷史批評轉向多元化批評的過程,從最初的“喜劇人物說”或“否定人物說”,到“悲劇人物說”,認為夏洛克是一個令人同情的人物,他的報復代表了猶太人的反抗,再到“兩分說”,即認為夏洛克身上兼具喜劇人物與悲劇人物的成分。在各方視角的評論下,夏洛克這一人物形象愈顯生動、豐富與深刻。本文將夏洛克置于權力話語理論之下,通過分析以夏洛克為代表的猶太人建立的“反話語”(counter-discourses)對基督徒巴薩尼奧、安東尼奧、鮑西亞等建立的“霸權話語”(hegemony discourses)的反抗以及“霸權話語”對“反話語”的顛覆和對自身的顛覆,客觀地勾勒出夏洛克的人物特征,揭示了“反話語”與“霸權話語”的對抗與融合,指出“反話語”與“霸權話語”之間動態(tài)的平衡恰恰建立于兩者的對抗與融合之上。
二
“權力”(Pouvoir)是當代法國思想家??碌年P鍵詞之一,它是當代意識形態(tài)研究與主體研究的重要工具。??碌臋嗔εc傳統的權力不同,他認為“權力不是一個機制,不是一個結構,也不是我們擁有的某種力量;它只是人們?yōu)樘囟ㄉ鐣袕碗s的戰(zhàn)略情勢所使用的名字”。也就是說,“權力應被理解為多重力的關系,我們不應從一個中心,從某個最基本的始發(fā)處去尋找權力的源頭……權力存在于各處,存在于一切差異性關系中”(汪民安,2002:82)。權力并非僅掌握于所謂的權力的源頭,即統治階層或霸權階層的手中,而是滲透于統治階層與被統治階層,或霸權階層與邊緣群體的差異性關系中。存在于差異性關系中的權力通過話語得以實施,同時又使話語擁有權力?!霸谠捳Z政治中,邊緣群體試圖通過抵制將個人置于規(guī)范性認同約束之下的霸權話語來解放差異,使其自由發(fā)揮作用。在任何社會中,話語即是權力,因為那些對話語起決定作用的規(guī)則強化了有關何為理性、理智以及真實的判斷標準,因而,站在這些規(guī)則之外發(fā)言,就要冒被邊緣化和被排斥的危險。所有話語都是由權力產生的,但它們并不全都對權力俯首帖耳,他們也可以被當作‘抵抗的支點和反抗策略的起點’(Foucault,1980b:101)。反話語(counter-discourses)就是通過濃縮大眾對從前的壓迫形式和斗爭方式的記憶,提供了政治抵抗的杠桿,也提供了闡發(fā)被邊緣化群眾之欲求的一種手段”(Steven Best Douglas Kellner, 2001:74-75)。在反話語與霸權話語的對抗與融合中,兩者逐步建立起一種動態(tài)的平衡。在《威尼斯商人》中,夏洛克的形象通過其建立的“反話語”與基督徒巴薩尼奧、安東尼奧、鮑西亞等建立的“霸權話語”的對抗與融合而躍然紙上。
三
夏洛克這一人物的產生有其歷史原因。眾所周知,盡管猶太人自稱是“上帝的選民”,卻一直處于被剝削、被壓迫的地位。猶太人的歷史是流浪的歷史,猶太人被看作是“異化的代表”,他們往往處于社會的邊緣,無法融入主流社會。猶太人因受迫害而不敢購置產業(yè),他們只得收集大量現金,以放高利貸為業(yè)。既以放高利貸為業(yè),猶太人就不得不謀取重利。在《威尼斯商人》中,莎士比亞用公正深刻的手法表現出猶太人受壓迫這樣一個社會現象,描寫了被壓迫者一旦得到報仇雪恥的機會,將作何反應。劇中包含了“反話語”對“霸權話語”的反抗以及“霸權話語”對“反話語”的顛覆和對自身的顛覆。夏洛克的言行中隱含著“反話語”,在“反話語”與基督徒巴薩尼奧、安東尼奧、鮑西亞等建立的“霸權話語”的對話與交鋒中,夏洛克的形象逐漸凸現出來,我們看到的不僅僅是偽善、狡詐、冷酷、自私的夏洛克,而且是一個值得憐憫又具有些反抗精神的血肉豐滿的人。
“反話語”對“霸權話語”的反抗始于第一幕第三場,當巴薩尼奧向夏洛克借錢時,夏洛克道出了平日所受的侮辱:
安東尼奧先生,好多次您在交易所里罵我,說我盤剝取利,我總是忍氣吞聲,聳聳肩膀,沒有跟您爭辯,因為忍受迫害,本來是我們民族的特色。您罵我異教徒,殺人的狗,把唾沫吐在我的猶太長袍上,只因為我用我自己的錢博取幾個利息。
好,看來現在是您要來向我求助了;您跑來見我,您說,“夏洛克,我們要幾個錢;”您這樣對我說。您把唾沫吐在我的胡子上,用您的腳踢我,好像我是您門口的一條野狗一樣;現在您卻來問我要錢,我應該怎樣對您說呢?我要不要這樣說,“一條狗會有錢嗎?一條惡狗能夠借人三千塊錢嗎?”或者我應不應該彎下身子,好像一個奴才似的低聲下氣,恭恭敬敬地說,“好先生,您在上星期三用唾沫吐在我身上;有一天您用腳踢我;還有一天您罵我狗;為了報答您這許多恩典,所以我應該借給您這么些錢嗎?”
夏洛克的這番話不僅表明了他所受的欺凌與唾棄,同時也揭示出當時的猶太人的生活狀況,讓人不由得心生憐憫。而劇中第三幕第一場夏洛克那段著名的控訴則堪稱“反話語”對“霸權話語”的反抗宣言:
“他曾經羞辱過我……侮蔑我的民族……他的理由是什么?只因為我是一個猶太人。難道猶太人沒有眼睛嗎?難道猶太人沒有五官四肢,沒有知覺,沒有感情,沒有血氣嗎?他不是吃著同樣的食物,同樣的武器可以傷害他,同樣的醫(yī)藥可以治療他,冬天同樣會冷,夏天同樣會熱,就像一個基督徒一樣嗎?你們要是用刀劍刺我們,我們不是也會出血的嗎?你們要是來搔我們的癢,我們不是也會笑起來的嗎?你們要是用毒藥謀害我們,我們不是也會死的嗎?”
在法庭上,夏洛克執(zhí)意要從安東尼奧身上割取一磅肉,“……一定要按約執(zhí)行處罰;要是殿下不準許我的請求,那您的憲章就會失去效力,您的城邦也將不成其為自由邦。您要是問我為什么不愿接受三千塊錢,寧愿拿一塊腐爛的臭肉,那我可沒有什么理由可以回答您,我只能說我歡喜這樣,這是不是一個回答?……我不能舉什么理由,也不愿舉什么理由,除了因為我對安東尼奧抱著久積的仇恨和深刻的反感”(117)。身為猶太人,夏洛克飽受凌辱與唾棄,在社會生活中,他無法獲得與基督徒平等的權利,只能通過報復的手段贏回些許做人的尊嚴,盡管這種報復顯得過于殘忍,可它畢竟是邊緣群體實現自己欲求的一種手段。弗奈斯本曾說“他(夏洛克)愛錢,他并不諱言——他到市場上大聲呼號,但是他還有一點更寶貴的在。受害的心的補償——不可言述的恥辱之公正的報復;雖然他們以十倍的錢還給他,他也拒絕。三千兩銀子,十倍的三千兩的銀子,他也不惋惜,只要能買他的敵人的一磅肉”(轉引自梁實秋,1995:393)。作為基督教社會的邊緣人,夏洛克試圖瓦解基督徒在社會中所處的中心地位,這種意圖也體現了“被邊緣化群眾”的一種欲求:建立一種新型的權力,恰如??滤x的“各種力量關系的、多形態(tài)的、流動性的場(field),在這個場中,產生了范圍廣遠但卻從未完全穩(wěn)定的統治效應”(1980:102),這種從未穩(wěn)定的統治效應表現為“反話語”與“霸權話語”之間的動態(tài)的平衡。
這一動態(tài)的平衡不僅建立在如前所述的“反話語”對“霸權話語”的反抗之上,同時還建立于“霸權話語”對“反話語”的顛覆和對自身的顛覆之上。“霸權話語”對“反話語”的顛覆首先表現為安東尼奧引用《圣經》中的神圣文本來顛覆夏洛克的形象。當夏洛克為自己放高利貸博取利息發(fā)財致富進行辯護時,他向安東尼奧講述了《創(chuàng)世紀》第30章中雅各發(fā)家的故事,這一故事使得夏洛克籠罩于圣潔的色彩中,顯得精明而公義。而安東尼奧則將雅各發(fā)家的典故作了重新解釋,“指出雅各發(fā)家是出于上帝的恩寵而非雅各自己的精明打算,恢復了此典故在神圣文本中的原意,從而揭開夏洛克為自己蒙上的一層遮羞布,也拆穿了夏洛克卑劣的意圖。接下來,安東尼奧又將夏洛克的行為與福音書中魔鬼引經據典試探耶穌的行為(《馬太福音》4·6;《路加福音》4·9-11)進行類比,一針見血地指出‘奸偽的表面多么動人’”(第一幕第三場)(梁工,2006:1011)?!鞍詸嘣捳Z”顛覆“反話語”的高潮與《威》劇的高潮相吻合,出現在該劇第四幕第一場。鮑西亞假扮法官,巧妙地利用合約上的規(guī)定,挽救了安東尼奧。夏洛克因無法做到不多不少正好割下一磅肉,且沒有一滴血而不得不接受處罰。同時,鮑西亞利用夏洛克在“反話語”中引為依據的威尼斯的法律顛覆了夏洛克的“反話語”,“威尼斯的法律規(guī)定凡是一個異邦人企圖用直接或間接手段,謀害任何公民,查明確有實據者,他的財產的半數應當歸被企圖謀害的一方所有,其余的半數沒收入公庫,犯罪者的生命悉聽公爵處置,他人不得過問”。最終法庭宣布沒收夏洛克部分財產,他的一半財產則給安東尼奧,后者要求他寫下文契,聲明他死后,將全部財產傳給他的女婿和女兒。夏洛克只得答應,并遵照判決,改信基督教。
劇情發(fā)展至此,似乎基督徒們在社會中確立的中心地位已極為穩(wěn)固,“霸權話語”已處于絕對優(yōu)勢,然而耐人尋味的是,恰恰由于基督徒們?yōu)榱司S護和鞏固其中心地位而在宗教信仰上同化異己,很大程度上消解了他們的中心地位,顛覆了他們自己建立的“霸權話語”,詆毀了他們所宣揚的基督教的仁愛精神。在巴薩尼奧、安東尼奧、鮑西亞等基督徒身上我們很難發(fā)現基督教所宣揚的仁愛精神以及他們通過“霸權話語”樹立起的崇高完美的形象。巴薩尼奧借錢裝體面這一事實很難不使讀者懷疑他的動機,他是否在獵取鮑西亞的芳心和她豐厚的嫁妝?“他一邊對安東尼奧談論向富家的嗣女鮑西亞求婚以償還債務的計劃(第一幕第一場),一邊娓娓動聽地向鮑西亞訴說自己的純粹愛情(第三幕第二場),極力否認自己為財富和美貌而來。而就在他引經據典論證美貌的輕浮并對之表示不屑一顧時,也正是在絞盡腦汁謀取一位絕世美人(同上場)。繼續(xù)考察巴薩尼奧的行為,我們發(fā)現,他向妻子發(fā)誓‘要是這指環(huán)有一天離開這手指,那么我的生命也一定已經終結’(同上場),但最終卻空手而歸;先是百般推脫罪責,接著又流利地發(fā)出一連串美麗的誓言(第五幕第一場)。在法庭上,他深情地對安東尼奧說:‘我愿意喪失一切,把它們獻給這惡魔做犧牲,來救出你的生命。’可是,當一手挽救了安東尼奧性命的博士要拿走他的指環(huán)做紀念時,他卻顯得極不情愿”(梁工,2006:1013)。而對于安東尼奧,佛蘭茲荷恩則作了這樣的評價:“此地有一個問題很合理的發(fā)生了:安東尼奧何以竟能弄到這種窘境呢?全威尼斯認識他,尊敬他,他的好朋友也全都知悉他的可怕的契約,并且也知道那猶太人一絲也不肯讓步。然而呢,他們竟看著一天一天的過去,以至于最后弄到三個月滿期,一切絕望”(轉引自梁實秋,1995:393)。這樣的朋友只是名義上的朋友而已,安東尼奧的朋友們的所作所為似乎也引起了我們對他本人人品的疑問,這種疑問在劇中第四幕的法庭上得到證實。夏洛克因無法做到不多不少正好割下一磅肉,且沒有一滴血而不得不接受處罰,安東尼奧卻提出夏洛克必須立即改信基督教。這種“仁慈”對身為猶太人的夏洛克而言無疑是最大的侮辱。另一個被認為是完美人物的鮑西亞在法庭上連續(xù)三次拒絕了夏洛克放棄割肉的請求,直至他最終失去一切。她對摩洛哥親王的黑色皮膚耿耿于懷,對那些求婚者極盡譏笑挖苦之能事,這些都暴露出她冷漠與狹隘的一面。
四
《威尼斯商人》透過“反話語”與“霸權話語”的對抗與融合,我們能夠發(fā)現,“反話語”融入“霸權話語”非但沒有消解“反話語”,反而給自身提供了新的統治效應,這種自下而上的??率降臋嗔Α霸谌粘I顚用妫诿總€毛細血管,無休無止地實踐著和滲透著?!瓩嗔υ谌粘I畹膶用孢\作,在任何一差異關系中運作,這就使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之間的對立關系和權力關系失去了特權”(汪民安,2002:89)。在“反話語”與“霸權話語”之間,一種動態(tài)的平衡逐步建立于兩者的對抗與融合之上,使得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能夠穩(wěn)步地發(fā)展。夏洛克利用“反話語”這一手段反抗“霸權話語”,實現解放差異的目的,其言語和行為雖不免有瘋狂惡毒之嫌,其效力似乎還很微弱,卻發(fā)人深思,正可謂此處有聲勝無聲。
(責任編輯:水 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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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陳李萍,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講師,碩士,研究方向為英國文學、西方文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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