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死了。奶奶是自己把自己吊死的。
奶奶的死很突兀。就像一根青藤,長著長著,突然被掐去一截。奶奶把掐下來的那截圈起來,打了個死結,她生命的青藤就再也不能長了。
在奶奶死之前,我一直覺得自己很安全。我和死亡之間至少隔著兩堵圍墻,奶奶是一堵,父親母親是一堵。雖然兒子的出生把我往上拱了一步,但是前面那兩堵圍墻沒倒,我反而有一種被四處護衛(wèi)起來的感覺。
村子里被我稱作爺爺奶奶外公外婆輩的人一個一個相繼死去,與之相反的是小輩們一個一個地出生。就像是一列火車上的乘客,有上來的,有下去的,后上的才開始往前趕,前上的差不多就要下了。我已經(jīng)上火車很久了,但是,我絲毫也沒有即將下車的感覺,因為我父母沒有下,我奶奶也沒有下,怎么排也輪不到我自己。奶奶的身體還很棒,滿七十了,還能驅牛耕田,挑糞摔夯,像一個精壯漢子。她的牙口也不錯,消化能力特強,一頓能吃兩海碗大米飯,或者是四個石灰粑。她還愛把干硬的蠶豆炒得半熟了揣圍腰帕里當零食,一邊走一邊扔嘴里咬得嘣嘣響。照奶奶目前這種身體狀態(tài)推算,再活二十年應該是沒問題的。說不定三十年也有可能。三十年后她剛好到一百歲。百歲老人不是沒有,我奶奶或許就是其中一個。
奶奶是火車上唯一能給我提供壽限參考的人。村子里的老人有活到八十多的,有活到九十多的,也有不到六十歲就去了的。但我感覺他們和我沒什么關系,他們不是我們這列火車上的人。我們這列火車應該是我們的家族。父系家族和母系家族,他們成射線排列在我的兩邊,匯聚到我這里成為一個交點。他們數(shù)量龐大,縱深幽長,可以為我提供豐富的信息。
我爺爺是解放戰(zhàn)爭時期國民黨當壯丁抓去了的。抓去了就抓去了,是死是活,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確切的消息。照奶奶的說法,爺爺原本有些憨笨,有些糊涂,他要是上了戰(zhàn)場,多半是躲不過那些機敏而又準確的子彈的。爺爺?shù)纳弦淮腥值?。這三兄弟中,只有我爺爺?shù)母赣H也就是我的太爺爺結了婚。其他兩位太爺爺沒有結婚的理由很簡單,一個“窮”字。這個“窮”字決定了他們的一切,包括他們?nèi)值芄灿械奈ㄒ灰粋€兒子也沒能保住。那會兒,蔣中正先生雖然兵源緊張,卻也是只要求“三丁抽一”的。而我太爺爺他們卻被“一丁抽三”。幸虧那時候父親已經(jīng)出世,否則,也就不會有我了。沒我,就相當于“白馬”沒了“馬”,“白”還有什么意義呢?關于他們的生平和壽命,我打聽了很多人,卻都是“語焉不詳”。一個窮困的小人物,他是不配有準確數(shù)據(jù)的。
在母系這一邊,外公外婆也是早就死了。和奶奶一樣,屬于非正常死亡。奶奶是自己扭斷了自己生命的青藤,外公外婆則是給別人砍斷的。剛建國那會兒,土匪十分猖獗。在一次土匪的搶劫中,外公外婆為了保護一家老小活下去的那些基本條件,徒手和土匪的利刃較量,結果證明,土匪的利刃要高明得多,只一回合,外公外婆的生命就被干凈利落地畫了個句號。
父親母親這一輩的人,都還健在,他們的壽限都還是未知數(shù)。卻是我們這一輩,有個人早早就下車了。他是我哥。我哥死時才八歲,我五歲。五歲的我因為我哥的死突然陷入一種極度的恐慌之中。我以為八歲將是一個小孩生命的極限,算一算,我只剩下不到三年了。那是一天天數(shù)著過的日子,就像一個孩子眼睜睜看著他手心的沙子一點點往外漏,而他毫無辦法。好在,直到八歲全部過完,我依然龍一樣生著虎一樣活著。
八歲一過,我突然就不怎么怕死了。八歲前,我感覺死亡離我如此之近,死亡咻咻的充滿腥臭味的鼻息幾乎就要噴到我臉上了。但是八歲一過,死亡卻像個大到極限的氣球,嘭一聲爆了。那些曾經(jīng)威嚇過我的事物一下子變得異常遙遠,成了一張黑白底片的模糊虛影。或者是一個噩夢突然醒來,我長抽了一口氣,原來只不過是做了個噩夢而已。
我甚至覺得我的生命會非常漫長,漫長得用不著考慮它的長度。小時候,村里一個比我大一些的孩子,曾經(jīng)拿著我的手,模仿算命先生煞有見事給我算,他撫著光光的下巴,微瞇著眼說,你的命很好呢,至少有九兩九錢!我說,九兩九錢是多少?他說,就是能活一百二十歲零一早上。那時候我對年齡的數(shù)字一點概念也沒有,又野心勃勃,覺得一百二十歲未必就是長的,不過也不與他計較了,唯一有些疑惑的是怎么還有一早上呢?一早上,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不能忽略,無比重要!他嚴肅地說,因為那一早上是留給你垂死掙扎的……他終于忍不住大笑起來。旁邊的小伙伴也跟著大笑起來。我才知道原來被愚弄了!我控制不住流下了委屈的淚水——為我的生命多了一個早上。
我哥死后,父母就變得非常迷信,常常拉我去找算命先生算命。那時候我是不怎么相信算命先生的。不僅僅是我曾受過一個大孩子的愚弄,還因為我在讀書。在我看來,讀書這件事情和算命這件事情是相抵觸的。我是好學生,好學生是不能迷信的。不過,給算命先生算過幾次后,我的心態(tài)卻漸漸地起了變化。算命先生拿起我的手,男左女右,算命先生拿起我的左手。算命先生的手也不盡都是枯槁如柴冰冷如蛇的,也有細白紅潤的,也有指甲縫里滿是污垢的。但他們說的卻都差不多。他們指著我掌心的紋路說,這一根是愛情線,這一根是事業(yè)線,這一根是生命線。
對愛情線我是不怎么好意思關心的,我還很小,“愛情”那兩個字讓我耳熱心跳。不過內(nèi)心深處,“愛情”的青藤已在那里抽枝牽蔓了。我看過一個《天仙配》的電影。看過這個電影后我“愛情”的對象就有了,她是一位仙女。她正躲在某個地方,當我生命的列車開到那里的時候,她會自己跳上來的。對事業(yè)線我也不擔心。我的學習很好,年年在班上都是第一。第一就是狀元。狀元會有怎樣一種前程呢!倒是生命線,它讓我的心咚咚跳起來。雖然我并不相信掌心的線條能夠決定一個人的壽限,但是,我有一種希望揭開謎底的欲望。揭開謎底的欲望并不是我才有的,它是人類共同的心理特征。算命先生對我說,你的生命線是不錯的,很長,很粗,不過就是要遇到一些坎。他指著我掌心一些交叉的紋路告訴我,這是一道坎,這兒,這兒又是一道坎。他語重心長地說,只要你把這些坎都一一跨過去,你就會長命百歲的!
那時候我就懂得這是算命先生說話的技巧不管是愛情線、事業(yè)線、生命線,從一個大方向來看總之是越來越好,越來越開闊向上。但具體的過程也并不就是一帆風順,肯定有挫折,有“坎”——但我卻無可救藥地接受了算命先生的“坎說”,而且積極地為這種說法尋找證據(jù)。證據(jù)很快就有了。比如“八歲”就是一道坎。小時候的那場流行病,我和我哥都被傳染了,但是我跨過了,我哥沒有。這說明“八歲”是我哥的“坎”,不是我的。
那么,我“生命的坎”在哪里呢?“本命年”算不算一個?在我第一個本命年的時候,母親給我穿紅褲衩,拴紅腰帶??墒俏也幌矚g這種太過妖冶詭異的顏色,尤其怕被伙伴們看到,怕被他們嘲笑。就瞞了母親悄悄脫掉。為此,我沒少挨母親的打。但是,少年的“羞恥心”終究是比“生命”還重要得多的,緩過那一陣,我又再次脫掉它。第一個本命年過去了,第二個、第三個也都過去了,回過頭去看,似乎也沒有什么意外。這么說來,所謂“本命年”,大約不是我的“坎”了……
后來我看書,發(fā)現(xiàn)許多有名的歷史人物都在三十九歲的時候死了。岳飛、李自成、周世宗柴榮、生物學家巴斯卡,這樣的名字可以列一長串。三十九歲,我會不會也邁不過這個年齡呢?小時候我因為成績好,是把自己看成“偉大人物”一列的。后來隨著年歲的漸長,“偉大”的度數(shù)也越來越低。就想,“偉大”不成,“杰出”也是可以的。后來“杰出”又變成了“著名”,再后來“著名”又變成了“有名”,再后來又變成“小有名”。到我這個年近不惑的年齡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連達到“小有名”也是很困難的了。不過,雖然終至于“籍籍無名”,那橫亙在“名人”生命中的“坎”于我也煙消云散了。
奶奶,只有奶奶,才是我生命唯一確定不變的參考。
但奶奶卻是不負責任的,她一撒手,什么也不管就走了。
奶奶是和繼爺爺生氣,一氣之下離去的。
我爺爺被抓了壯丁后,繼爺爺就來追我奶奶。我奶奶告訴繼爺爺,我爺爺只是被抓了壯丁,雖然他有些憨笨,并不表明他立刻就充當了炮灰。沒有得到確定消息,她是不能改嫁的。但是繼爺爺不灰心,繼爺爺說,他那么憨笨,連他都不充炮灰,國民黨那幾百萬軍隊還會被打垮么?那時候繼爺爺還是袍哥人家,穿青布長衫,纏白布裹頭——這是那些年“酷仔”的流行色。奶奶終于沒能抵擋住繼爺爺?shù)膸洑夂吞鹧悦壅Z,連她也說,你們爺爺是憨笨的,他是躲過那些刁鉆的子彈的——她這話是說給我們聽的,我們曾多次聽她這么說。
但是繼爺爺即便與我奶奶結婚以后,他的袍哥習氣依然沒改,好吃懶做,愛打女人,愛提勁吹牛。在過糧食關的時候,他依然向別人宣稱,“粑”(一般是粗糙的玉米做的)他是從來不吃的,要吃也是我奶奶吃。哪怕那“粑”是大米做的,只要有個“粑”的名字,他也不吃。由于缺乏足夠的身體鍛煉,他早早地就得了癆病——這種富貴人家小姐得的很優(yōu)雅的病,沒想到我粗糙的繼爺爺也得了!得了病,不能干活,而且痰特別多。幾個兒女長大以后,都紛紛出外成家立業(yè),不愿意再和繼爺爺住在一起。兒女們勸我奶奶也跟他們住,跟他們享福去,別理那“老東西”——他們這么稱呼繼爺爺,但是奶奶沒有。
那一日,奶奶找了個石匠來修墓室。奶奶覺得她和繼爺爺都已經(jīng)七十歲了,如果再不把墓室修好,生命的火車突然到站,而下面又沒有站臺,可怎么辦呢?其實奶奶一多半是為繼爺爺考慮的,她對自己的生命有足夠的信心,繼爺爺那根青藤上,卻是早已落滿灰敗的斑痕。
但這時候坐在火塘邊有氣沒力地吐著濃釅的黃痰的繼爺爺卻和奶奶吵了起來。他吵起來后他的精力突然顯得無比旺盛,聲音高亢激昂,痰水飛流直下。不過他的思路卻是混亂的,小孩子一樣委屈的。坐在一旁叮叮當當敲石頭的石匠原本想置身事外,但是他漸漸有些明白了,繼爺爺?shù)囊馑妓坪跏悄棠毯退行┦裁床徽數(shù)年P系。石匠想?yún)⑦M來辯解一下。但是他剛辯了兩句就失去了耐心,他走南闖北為人修房造墓幾十年,還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難堪。這是一個體面的有尊嚴的石匠,他輕蔑地看了繼爺爺一眼,什么也不再說,轉身就走了,連工錢也不要了。
石匠走后的那天晚上非常安靜,一點聲音也沒有,我一覺就睡到了大天亮,怎么料得到她半夜起來把自己掛在樹上了呢……繼爺爺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向兒女們哭訴著,他甚至咚一聲跪倒在兒女們面前,用手狠狠地敲自己的頭……
半年不到,繼爺爺也死了。
繼爺爺?shù)乃?,沒有在我的心中留下什么痕跡。我一直沒把他當成我們這列火車上的人。他生前不是,他死后更不是。
但是奶奶卻不一樣。從我記事起,奶奶就坐在火車的最前排,三十年來她都一直那樣坐著。第二排是我父親母親、叔叔嬸嬸他們,第三排才是我們。現(xiàn)在她卻突然下車了,第一排的那個位置就空了起來。這讓我很不習慣。
作為圍墻,她是擋在我前面的最高大、最結實的那堵,我一直對她很信賴。她的高大和結實甚至常常讓我對自己的生命有一種想揮霍一下的想法。時間有的是,還早著呢,以后再做吧——我不斷地這樣安慰自己。但是她突然就倒了。像一個絕世的武林高手,自斷經(jīng)脈毀滅了自己。她一倒,我的前面就只剩下父母這一堵圍墻了。那曾經(jīng)隔我很遼遠的死亡一下就向我靠近了許多,我?guī)缀跻呀?jīng)看見了它在圍墻那邊騰起的淡白的煙塵。
奶奶下車后,父親母親就挪到了第一排,我們挪到第二排,我們的子侄輩們挪到第三排。我也不知道這是他們自覺挪的呢還是我們強迫他們挪的。他們開始被我們稱為“老太爺”、“老太太”。過生日的時候(在奶奶還活著的時候,他們一般是不過生日的),我們又稱他們?yōu)椤袄蠅坌恰?。他們也樂于我們這樣稱呼他們。他們坐在太師椅上,仰躺著身子,孫子輩們在他們的膝頭上爬來爬去,他們的臉上開花開朵。
現(xiàn)在父母坐在列車的最前面,那里是看死亡風景的最佳位置。我不知道他們看見了什么,我從來沒有也不敢和他們探討這個問題。前年父母打電話來說,他們準備要修墓室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我想他們才六十多歲,六十多歲就修墓室,是不是太早了?但是我沒有說。在我們很小的時候,父母就把他們的棺材造出來,刷上亮漆,堆在堂屋里了。上面蓋上油布防灰塵,每年大年三十,他們還要把油布揭起來,細細地擦一遍。
去年春節(jié)我們幾姊妹回去,父母已經(jīng)把墓室修好。他們把我們拉到墓室前,一樣一樣指給我們看。這里是拱,用石頭扣的,抹了很厚的灰漿,水是滲不進去的,蟲蛇也是鉆不進去的。這里是槽,槽鑿得很深,還有通風口,即便雨水滲進來,墓室里也能保持干燥。這里是檐。這里是梁。這里是柱。他們還指著屋外的一大片用水泥夯平的空地說,這里是院壩。這個院壩我們修得很寬敞,我們還要栽樹,修石桌石凳。將來你們回來看我們的時候,可以坐在樹下乘涼,坐在石桌石凳上打麻將,你們也不會寂寞了……
聽父母絮絮地說著,我心中的訝異越來越大,原來在父母那里,大約生死已經(jīng)沒有界限了?父母曾經(jīng)是迷信的,怕死的。但那是為我們焦慮,怕我們的死?,F(xiàn)在我們都長大了,出頭了,他們的焦慮也沒有了。奶奶離去了,奶奶有她不得不離去的理由,她覺得離去比留在世上要舒心些。父親母親還沒離去,不過在他們那里,離去或者不離去都是不怎么在意的。我還活著,那么,我活下去的理由是什么呢?
選自《山花》2007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