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我已聽說西王鋪條件非常艱苦，卻沒想到來這里遇到的第一個問題竟是水。

我是搭了一輛進(jìn)山拉煤的汽車來到這個村莊的，背著行李進(jìn)了學(xué)校，又渴又累。校長熱情地迎出來，安排我和桂葉住一個宿舍。桂葉是村里雇用的代課教師，家就在離這兒不遠(yuǎn)的另一個村莊。在拉煤車上坐了幾個小時，我覺得渾身每個細(xì)胞都灌進(jìn)了黑黑的煤屑，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只想痛痛快快洗一把。桂葉領(lǐng)我進(jìn)了宿舍，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說洗把臉吧。我注意到墻角穩(wěn)著口大水甕，水滿得快要溢出來了，看樣子是剛擔(dān)回來的。桂葉小心地從甕里盛了半瓢水，倒進(jìn)了我的盆里。我心里有點不痛快，這么點水，剛剛淹住盆底，怎么洗呀？人說山里人吝嗇，看來一點不假，不就一點水嗎？我于是又加了兩瓢，洗臉時，感到桂葉一眼一眼地剜我，臉上寫滿了對我的不歡迎。

晚上睡覺前，我又要舀水洗臉，桂葉就盯著我看，問，你做什么呀？我故意氣她說，洗呀。我洗完臉要去倒水，桂葉搶過我手里的盆，一驚一乍地說，別倒，這水還挺凈的。說著把我洗過的水倒進(jìn)她的盆里，說這水明早還能用。我覺得她有點怪，一看我用水就緊張兮兮的。睡下后，桂葉對我說，這村水緊張，以后咱倆洗臉就用一盆水吧。我想，不就是一點水嗎，犯得著這么摳門兒？桂葉又說，這里水比油還貴呢，學(xué)生們挑一擔(dān)不容易呀。我心想，又沒讓你挑，多管閑事？以后的幾天，我該怎么用水仍怎么用，桂葉再怎么盯我，我全當(dāng)沒看見。

我倆的吃水，學(xué)校安排高年級的學(xué)生挑。每天上午做課間操時，幾個大一點的男生便向村北的那條山路走去，快上課時他們又挑著水回來了。看那架勢，就知道他們已久經(jīng)鍛煉了。村子窮，壯勞力都出去打工了，挑水這種活兒打小就落在了孩子們身上。望著他們的身影，我想，啥時候自己也學(xué)著挑擔(dān)水呢？省得桂葉看我不順眼，總想限制我用水。

那個星期天，桂葉回家去了。我一個人沒事，翻出平時積攢下的臟衣服準(zhǔn)備大洗一番?？煽戳丝此Y，發(fā)現(xiàn)水有些不太充足。我遲疑了一下，挑起擔(dān)子朝村北那口山泉走去。上了一道坡，又翻下一條溝，見前面溝的盡頭圍著幾個人，有的人挑著擔(dān)子正往那兒走，我也就順著小路跟了過去。走到那里，停下，就有人跟我打招呼，小吳老師，你自個兒來挑水呀，咋不打發(fā)娃們來呢？我笑了笑，說沒事干，順便也來看看。一個老頭說，你回去吧，你挑不動，你把孩子們教好就行了，水讓他們送。有人附和說，是是是，我們給你把水送去。我搖了搖頭，執(zhí)意不肯。

泉水從一個小坑里流出，不很旺，良久才能蓄滿。剛才跟我說話的老頭蹲在那里，用一個小缸一下一下地把水舀到瓢子里，瓢滿了，再倒進(jìn)桶里。每舀一缸水，坑里便沒了水。我瞅著那坑兒，看著泉水一點點地滲出，一點點地蓄積著，提升著，心想，這里的人們就這樣等水嗎？那得怎樣的耐心啊。我忽然想起了那些挑水的學(xué)生們，他們平時也這么等水嗎？那個老頭解釋說，娃們用不著等，娃們是給老師挑水，課前往這里放個小鋁盆，就算人已來等著了，水蓄滿了，就會有人給他們準(zhǔn)備上一擔(dān)。我簡直聽呆了，西王鋪的人真好啊。正暗自感嘆著，老頭兒把他的水倒進(jìn)了我的桶里，對一個年輕人說，你去給吳老師挑回去。我不好意思地說，這怎么好呢，還是您用吧。那年輕人卻挑起我的擔(dān)子，顫顫悠悠地往前走了。那天洗衣服，我只用了一小半水，這以后，桂葉即便勸我單獨用一盆水洗臉，我也再舍不得了。

到了冬天，挑水就更困難了。泉眼四周結(jié)了冰，等水就更費工夫，一桶水得半個小時才能舀滿。村長有點不放心學(xué)生們，就打發(fā)一個村民給我們拉水，隔幾天送上一大罐。天氣稍好一點時，拉回來的還是水，到了數(shù)九寒冬，拉回的就是一塊塊冰了。怕把冰弄臟了，那個村民從罐子里取冰時，總是用一個干凈的塑料袋裝著，然后慢慢放入我們的水甕。我們用水時，先把冰撈出來，再放進(jìn)鍋里加熱消融。這樣得來的水便覺得比平時更為珍貴。

如今，我離開西王鋪也有十幾年了，可那眼山泉卻一直在我心底流淌著，滋潤著我的生命和日子。那眼泉，我把它叫做珍珠泉。

水晶餅

水晶餅不是水晶做的餅。

水晶餅是一種粗糧飯食，是西王鋪主婦們的拿手絕活。

這些年，城市的粗糧館不知不覺就火了起來，什么粥棚、莜面館、豆面店等等，招牌一個比一個樸素。吃膩了大魚大肉的人們一窩蜂地往那里跑，就像若干年前對肥豬肉的那種渴望。但我在類似的店鋪卻從沒見過想念已久的水晶餅，每一次都是乘興而去，掃興而歸。這使我更加堅信了它的獨特，它的獨一無二，它的不可比擬。

第一次見到水晶餅是在桂花嫂的飯桌上。桂花嫂的兒子是我的學(xué)生，她的大女兒出嫁那天，我也被請去吃喜宴。西王鋪的人們對老師是非常崇敬的，誰家有事辦席面，必得把學(xué)校的老師請來。我那時雖只有十八歲，但桂花嫂一家卻把我當(dāng)作尊貴的客人看待。桂花嫂讓我坐在首席上，且硬讓我坐在首席的主位上，讓她的親戚朋友招待我。桂花嫂說，小吳老師您可得吃好。她一直叫我“您”，盡管我比她還要小上十幾歲。因為有我這個老師在場，桂花嫂的兒子便不敢上桌，小姑娘似的扭捏，在一邊偷偷地看著我，眼睛亮亮的。

我坐在主位上，左邊是村長，右邊是桂花嫂的老父親，感覺十分局促。他們時不時地勸我吃，不時地給我夾菜。桌子上擺滿了各種肉菜，同山下村莊的這種場面一樣講究，只是新鮮蔬菜少了一點。也是的，山高水缺，哪有種菜的條件呢？男客們都會喝酒，我不會喝，他們也不硬勸。他們喝酒那當(dāng)兒，我沒少吃，覺得時候差不多了就要離開宴席。我的那個學(xué)生看見了，急急地跑進(jìn)了廚房，不一會兒，桂花嫂出來了，說小吳老師你別走，菜還沒上齊呢。我說吃飽了，你招呼別的客人吧。她說那可不行，有道菜你肯定沒吃過。我的那個學(xué)生也說，是呀老師，您吃完了再走。盛情難卻，只得又重回到了席上。

那盤菜便是水晶餅，我一下就給吸引住了，真有點不忍下筷子。它切成塊狀，每塊呈橢圓形，泛著白瓷般的光澤，像圍棋的白子。這是真正的美食，往嘴里送上一片，清純，滑溜，順暢，實在誘人。我竟然吃不出它是用什么做的。桂花嫂的兒子說，老師，水晶餅好吃吧。我點了點頭，說，好吃，太好吃了。桂花嫂告訴我，它是用山藥蛋和山藥粉做的。做時先將山藥蛋燜熟，去皮后擦碎，再和上山藥粉，使勁揉搓，捏成餅子上鍋蒸，蒸熟后晾上一會兒，再切成薄片，便是“水晶餅”了。這種食物最好的吃法是佐以炒肉片，吃起來肥而不膩，清純淡雅。

那時學(xué)校沒有食堂，我和桂葉輪流做飯。因為對水晶餅印象深刻，我也想學(xué)著做做，便請桂花嫂指點。桂花嫂說你想吃說一聲就行了，我做好給你送來。可最終拗不過我，便將做法傳授給我，我試著做了，效果卻不好，怎么也做不出那種晶瑩剔透的樣子，吃起來還有點澀。跟桂花嫂一說，她笑了，說這是你功夫不夠，沒搓到，搓的時間越長，蒸出來也越筋。桂花嫂便親自做了一大碗水晶餅送給我。這以后，村子里的大嫂們也知道了，請我去吃飯，斷然少不了這道菜。

后來我才知道，這種食物她們平時也不常吃，有了貴客才做一點，因為太費工了?？磥?，她們是把我當(dāng)成貴客了。知道了這一點，我心里便有些愧疚，也真難為了桂花嫂，難為了那些大嫂呀。此后，我再去她們家吃飯，便裝作吃膩了的樣子，怎么也不肯吃，怕她們總是費時費工地招待我。這些大嫂好像也明白了什么，把我請去吃飯，還是少不了這個“水晶餅”。有時，還硬要讓我?guī)б稽c，自己熱著吃。那年冬天，我生了病，竟有十多位大嫂送來了水晶餅，我說這么多呀，能吃得了嗎？她們說吃吧，生病時吃點自己喜歡吃的東西，病就好得快。我聽了心里一熱，感覺這病還真好了些。那些食物最后是怎么吃的，我現(xiàn)在也忘了，總之是都吃了，一點也沒覺得膩。

離開西王鋪之后，我再也沒有吃過水晶餅，但我忘不了它。我多次試著做過，總做不出地道的水晶餅。我念念不忘這種美好的食物，心想：啥時候能再美美地吃上一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