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濱書簡
你好!
昨天收到你的信,捧著看了又看。娟秀的文字落在暗花粉箋上,有一脈古典的溫婉幽香。
我喜歡文字的交流。對于語言的交流方式一直犯怯,實在是對自己的口才沒有信心。不過,也有一些時候,我的語言功能表現(xiàn)得出奇的好,簡直是妙語如珠,自己都被自己驚呆了,暗暗得意回味無窮。
你說你很孤獨,你的每夜都像一張滿是空洞的網(wǎng),被漁夫遺忘了,在灘上空張著。是的,孤獨。有時候覺得孤獨就像是人與生俱來的一個硬核,看不到觸不到,但它存在著,在胸口很深的地方。
人是不能夠徹底孤獨的。遺世獨立,用這種姿態(tài)生活的人,除非是在自己心靈里擁有一個足夠豐富的世界,否則,會像是生活在一個沒有護欄的逼仄的露臺上,雖不至于墜落,但擺脫不掉搖搖欲墜的恐慌與虛弱。
當(dāng)墜落的距離就在半步之遙的時候,人會本能地向身邊求助,尋求能擺脫孤獨絕境的纜繩。你說你渴望與人溝通,這便是一種友情連線的求助方式了。
我求助的方式是對文字的閱讀。有一段時間,我常做一個相似的夢:到處是火花,然后又是漫淹的洪流,所有的東西都被燒毀,與親友們也都失散了,我倉皇如鼠狠命逃竄,終于逃到一片梯田似的山坡,坡上晾滿了書,我藏身進去,焦急飄零的心霎時安寧下來。這夢演示了我流離失所的精神狀態(tài),也指示了安頓精神的惟一去處。
默讀、靜思,這種生存姿態(tài),看起來似乎也是孤獨的,但這種孤獨不再是空寂虛弱的孤獨了,這種孤獨很充實,有一種與靈魂共舞的歡愉。
你說你想要那種物質(zhì)與精神都不能少的生活。這大概也是所有人都想要的生活吧。只是“不能少”是多少呢?以自己的滿足感為標(biāo)準(zhǔn)嗎?不過,總覺得滿足感是一個越撐越大的胃一樣。我也很向往優(yōu)裕的物質(zhì)生活。一直都愛看富有情調(diào)的歐美電影,不止是喜歡里面的浪漫情節(jié),更喜歡里面的生活場景:別墅、花房、草坪、搖椅,陽光在那里似乎永不消逝。不過,我知道那些華美也只存在于電影,是夢工廠精心打造出來的樣板生活,我呢,也就是坐在電視機前,讓眼睛過足一把癮便完了。在物質(zhì)上,我弄不清自己最大的欲求是什么,但我知道自己最實際的需求——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這個房間可以是在居民區(qū),但更好是在離城不遠離田園很近的地方。離城不遠是便于我買書買水果買衣服或什么都不買地看看。離田園很近是想給眼睛一片曠闊的綠野,給精神一方深遠的蔚藍。而且,每天早晚,我就可以像山羊一樣悠閑地散步在田埂上了。
等我有了這樣一間房間的時候,請你來做客好嗎?你不必帶禮物,順路采一束蒲公英來就行了。我會泡一杯家產(chǎn)的茶招待你,你是喜歡濃茶還是淡茶?你來的時候最好是我妙語如珠的時候,因為你也是不善言的,總不能兩人對著光喝茶吧。我還會放上好聽的音樂招待你。如果你是早上來,就請你聽施特勞斯,那能帶人飛翔的旋律,閉上眼就能看見一片森林一片海的旋律。如果你中午來,就請你聽克萊德曼的鋼琴曲:《命運》、《藍色的愛》、《秋日的私語》。如果你晚上來,就請你聽凱麗金的薩克斯,有點低沉、喑啞、懷舊,像是前世愛人今生的傾訴。用這樣的音樂做背景,我們的談話一定會是高山流水云卷云舒。即便兩人都不說話的時候,空氣也不會因為無聲而凝固。
好了,其實剛才已經(jīng)邀你做了一回客了,在我的心房里。什么時候也請我到你優(yōu)雅素潔的房間,給我聽聽你的音樂看看你的書。
一根豌豆莢里有七顆豆子
你在床上睡著的時候,我在菜地里數(shù)豆子。
我數(shù)的是豌豆,綠色的豌豆,在豆莢里躺著。
它們的夢是透明的,隔著扁扁的豆莢對太陽微笑。
它們喜歡太陽金色的光線,一絲一絲,細心積攢。
一根豌豆莢里有七顆豆子,我剛剛數(shù)過。
就像天上有七個仙女一樣,不少也不多。
現(xiàn)在它們還是豆娃娃,在媽媽的肚子里睡著。
當(dāng)它們長成大人的時候,就有了太陽的顏色。
花
早上,把上周掐的野梅花扔了。
野梅花的花期真短。
一樣是梅花,臘梅則可以開上一兩個月。門前的那株臘梅,到現(xiàn)在還是開著的,無香,且不好看,卻仍然不肯落枝,衰而不敗的樣子。
扔花的時候,心里有一些假惺惺的歉意,其實,這束白色的野梅花還沒有開遍所有的花苞,只不過,一些早開的花苞兒,開始落花瓣了,手一碰,落了一層在電腦桌上。
倒也喜歡這樣,開就洋洋灑灑地開,落就干干脆脆地落。
上班的途中,可以看到路邊一樹樹的黃擦花,已經(jīng)開得很張揚了。不過,黃擦花再張揚,也是素艷,不像映山紅或桃花,那樣濃郁的顏色,簡直要往你心里撞似的。
溫暖的棉花
已經(jīng)很冷了。
早上看著窗子一點點變白,窩在被子里一動也不想動。天氣一天天的變冷,我是一天比一天的戀床。
是啊,干嘛非要起來呢,干嘛不讓自己睡個懶覺,被窩里這樣暖和,昨晚裝的熱水袋還在腳邊,還有微微的溫度。住在單位宿舍就是好,不用交水電費,不用交房租,不用做家務(wù),不用趕時間擠車,只要在上班的前十分鐘起床,一切都不會耽誤。允許自己睡懶覺,也算是寬厚對待自己的一種態(tài)度吧。
冬天真的是已經(jīng)來了。昨天小何說她剛做了條棉褲,回家就套上,暖和極了,叫我也做一條。我說好啊,就按你的腰身給我代做一條,好嗎?臨下班的時候又托了她一遍,今天上班時再問她,她笑:哦,忘啦。這家伙,就知道她會忘,和我一樣的爛記性。
上午打電話回家,爸爸接的,一邊說話一邊咳,感冒了。我說你吃藥了嗎?爸說吃了。我說你要多喝水,不行就去醫(yī)院打吊針吧。
我只能說說這些,就像爸常說的那句“你要多吃飯多穿衣”一樣,除了幾句家常話的關(guān)照,我們并不能有更好的表達。
爸問:你什么時候回家?我脫口說不想回,話一出口就后悔了,果然,爸在那邊說:不想回就不回吧。聲音里滿是失落。我忙說:單位正在競選省文明景點,有很多事要做。爸說:那你什么時候回來先打個電話吧,我買老鴨燉給你吃。
“除了棉花,沒有什么能給我們溫暖”。這句話是誰說的?大概,是在一篇文章里看到的吧。
親情也是棉花啊,就算是一句話,一句最家常不過的問寒問暖,也能給我們真實的貼心的溫暖。
存在
有時候我很懷疑,我是不是存在于世。我經(jīng)常是一個人,來來去去都是一個人,我是我的周圍,我是我的全部。我一個人慢慢走,走,走,我的眼睛看不到路過的人,我不愿意看人,我看不到想看的人。
有時候我覺得我誰也不愛,包括我由來已久的親人們,我的心那樣冷,那樣淡,冷淡得令自己害怕。有時我又愛所有的人,愛身邊的人和遠方的人,愛故去的人和離開的人,愛路過的花、草、樹、鳥、小狗、小貓、小蟲。
是的,我愛,又不愛;我在,又不在。
前天接到一個電話,陌生的聲音,說你是小項嗎?說我是團區(qū)委的,說我們在五四青年節(jié)有一個活動想請你參加,一個詩會,青春詩會,說明天在黃山飯店有個會議,請你來一下,談?wù)剟?chuàng)作,下午三點,請一定到會。
我說你貴姓?
他說我姓許,他說你不認(rèn)識我但我認(rèn)識你,很早就認(rèn)識你了,我聽過你的歌,看過你的文章……
那么,我是存在于世的了,有人還記得我,知道我的手機號碼。他不僅知道我的號碼,還記得我很早以前的歌聲……
“呵呵,謝謝你還記著,記著那個會唱歌的我,只是,這一切,和現(xiàn)在的我都沒有關(guān)系,我早就不唱歌了,不唱歌很久了。青春詩會,與我更沒有關(guān)系,我不再青春,也不會寫詩,你說的詩會,我……我看我是不合適去的。”
掛了電話,心里很輕松,是的,我在,我在這里,在這個世界,因為有人記得我,也因為我可以拒絕,可以不做不想做的事情。
所以我在。
清明斷雪,谷雨斷霜
今早下了很重的霜。菜地和湖灘都在冷霜里凝住了。
菜地里的青菜已被一棵棵拔起,切去菜根碼在地邊,曬一曬,洗凈了,用鹽腌起。青菜到這個時節(jié)有些老了,嚼在嘴里,有些微的苦味。
蘿卜在這個時候也已開花了,白色的細花,和油菜花一個樣子,只是顏色不同。
二月里的時候,看雪夫拍的油菜花,我就想,他那兒的油菜花怎么開得那么早呢?他那的油菜開花時,我這兒的油菜還沒長足身架,還是少年懵懂的樣子?,F(xiàn)在,這兒的油菜總算是到了二八年華,山間田野,肆意汪洋。
蘿卜和青菜,能長到開花結(jié)籽的很少,都是還沒長成時,被主人家收割了。由此看來,它們的命運是不比油菜的。油菜可以平平安安地生長,開花,結(jié)籽,老熟后,才被收割,然后,又放在太陽下溫暖地曬著。這樣的一生,稱得上完美了。
選自《新潮》200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