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地黑了下來。
記得珠市口西大街有一個(gè)開明戲院,我跟著娘,由板章胡同散步來到那屋頂,要去聽單弦八角鼓兒、相聲和各樣大鼓。那時(shí)我還小,正在虎坊橋小學(xué)上四年級(jí),才放了暑假嘛。也不知什么叫“華燈初上”,只看正亮著燈、通著明呢。娘卻并不往開明戲院里邊走,我也仰頭一看,約有四層樓高,卻偏要緊貼著墻根兒上去。我大著膽子從東墻上的長梯子,鐵的,爬了上去,不免有些怕,又有些興奮似的。等一到屋頂——怎么,滿天的星竟放大了又放亮了一樣?
那時(shí)候是民國三十三年,即1944年酷夏,直到夜里才涼快些,娘也才把小折扇收起來,買了我們的門票。我也不覺越來越興奮了。
沒容我看星星,見屋頂真有露天的感覺。等我一瞧,那臺(tái)前有一女子,正唱著什么大鼓呢。娘說那叫“奉天大鼓”,是由東三省那邊移來的,又說她叫“魏喜奎”,可人家(卻)是京城里的味兒。我在臺(tái)下細(xì)一打量她,真挺喜歡的。娘還說,魏喜奎總大大方方的,有“水音兒”,也有人緣兒。可當(dāng)時(shí)我又怎么知道她只有十八九呀。娘還說,人家一下子就把粗大的辮子給剪了,還燙了發(fā)哪。
又見臺(tái)前來了兩人,這該是演“雙簧”的了。我一看,有一人往前站著,又坐了下去,把自己的長袍領(lǐng)子也窩了進(jìn)去,拿出一個(gè)“小辮子”來,頭皮勒了個(gè)緊緊的;另一人就在后面蹲著,卻出著大聲兒,說著大話,還拿一把折扇,正遮掩著什么。反正我也沒問娘是不是知道他們叫什么名,也并不感興趣,就偷著跑到露天的臺(tái)邊去看星星,覺得真是亮極了。那時(shí)候,我好像還不懂什么叫最大的星星——北斗七星呢。
話還要說回來。我又來到娘的座旁一看,見有高德明他二人合說的相聲——甭問,準(zhǔn)是他倆,我常在家里的話匣子聽過;現(xiàn)今一看,一高一矮不覺撲哧一樂。還有孫書筠唱的京韻大鼓,娘說她唱的是《華容道》,是關(guān)公的書嘛。哦,還有王佩臣,去年娘就說過她是天津人,常來往京津之間,唱的雖是河北的樂亭大鼓,離唐山也近,可唱得極好,且左手用銅片,也就是“梨花片兒”,右手打著鼓箭子,卻一口是京白唱腔兒呢。我曾在前門外的廊房頭條“新羅云”里跟著娘聽過她的大鼓。那晚上她唱了《王二姐思夫》,今晚唱的則是《鞭打蘆花》,閔子騫的故事,反正是京味兒十足。等到大軸兒,見榮劍塵慢慢到臺(tái)前來,留著分頭,白臉,淺白長衫兒,拿著八角鼓兒,相了長紅穗子,深鞠一躬。娘就低聲說:“瞅他都有白頭發(fā)了——要近看?!庇忠娕赃呑蝗?,他叫什么娘也說了,我卻忘了,反正是彈著單弦兒呢??礃s劍塵唱了插曲兒《風(fēng)雨歸舟》的“謝職入深山,隱云峰受享輕閑……”可我竟困了,下面他唱了什么?像是《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吧,我卻迷糊了,要不是娘仿佛輕拍了我一把,還真要睡著了呢。娘沒等榮劍塵的“快書”唱完,就忙帶我下了露天陽臺(tái)——可眼見天空竟是瓦藍(lán)瓦藍(lán)的呢……
約2003年吧,聽說開明戲院(后為電影院)被平了。我和妻曾在虎坊橋看了紀(jì)曉嵐故居,又由開明戲院遺址驅(qū)車來到廣渠門。馬路已經(jīng)給弄直了……哦,聽說孫書筠早在天津立了腳兒、扎了根兒,且還健在??上В覅s記不清楚了。還聽說她七十歲曾去過美國,給那邊華僑唱了不少段子,現(xiàn)在該有九十三四了吧?
選自《十月》200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