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兄弟藏書”著稱的申先生,是個神秘的傳奇人物。
“文革”期間,紅衛(wèi)兵從他家抄出6大麻袋禁書付之一炬,他蹲在一邊,主動拿根撥火棍,仔細(xì)把每一頁紙片燒得干干凈凈,像閩南婦女燒冥紙那樣虔誠認(rèn)真。風(fēng)聞事發(fā)之前,他已將部分珍品轉(zhuǎn)移疏散,他自然矢口否認(rèn)。
被饑荒逼急的我,說服一位熟人引見。
穿過幾條短街僻巷,推開兩扇剝蝕的鑲銅椴木大門,進(jìn)入半荒廢的磚坪大院,視野頓時開闊起來。天空的寬銀幕下是奔流翻滾的波濤,一只白鷺像滑翔機(jī)似的,優(yōu)雅地掠過海面,斂翅收足,伶仃立在一座別墅樓的屋角。
應(yīng)聲從半坍的小紅樓里,走出一名矮小干瘦的男人。濃簇的長眉,烏漆的眼,牙根和指尖焦黃油黑,煙熏茶浸的道行很深了。當(dāng)時他還不到50歲,在我看來已經(jīng)很老了,更甚于我的父親。
在他尚稱完整的底層臥室里,環(huán)壁都是書櫥,陳列的卻是形態(tài)各異的茶壺,從拇指般玲瓏到椰殼般粗拙。一張老式的湘妃榻,靠內(nèi)半榻是書,是建國以后新版的古典歷史書籍。留下窄窄一條臥位,鋪一單舊氈。
探究地注視:你想要什么書?
能夠的話,最好把托爾斯泰讀完?!稄?fù)活》?《安娜·卡列尼娜》?《戰(zhàn)爭與和平》?
輕輕一笑:都看過幾遍了,我想要《哈澤·姆拉特》。
明天來拿。
我目瞪口呆,沒想到手續(xù)如此簡單,比到居委會打一張外出證明更順利。他卻銜著煙卷張羅泡茶。我已得老父多年訓(xùn)練,拿起小小紫砂杯,不過淺淺抿了一口,舌尖立刻被釅得麻木半天,猶如蛇毒一般。
次日我拿到的不是一本書,而是整包書。在他從衣柜深處拖出的舊報紙?jiān)o的書堆里,除了托翁的《塞瓦斯托波爾的故事》和《哈澤·姆拉特》外,還有波德萊爾的《惡之華掇英》和《洛爾迦詩選》。
部分書已蛀壞,布滿黃色水漬。南方的潮濕與地窖的陰暗,正同謀于紅衛(wèi)兵未竟事業(yè)。凡有缺損的地方,均用薄綿紙粘好,蠅頭小楷一筆一劃地補(bǔ)齊。我小心翼翼翻動這些脆弱的紙頁,生怕大一點(diǎn)的風(fēng)把它們分崩離析成蝶翅。
夜來香在窗下艷聞四播,一夜又一夜,我在不同的人生恣情泅渡,一層層蛻殼。有時遍體生涼,有時五腑俱焚,有時竟伏案痛哭。
正看得入神,朋友叩門,慌忙把書往抽屜一塞。與人敷衍雙目無神,語焉不詳,人以為熱戀之中。有時家人喊去吃飯,書攤于桌上,朋友來了,照例推門就進(jìn),見桌上有好書,坐下就讀。我飯后回房,跌足不及,又扳他不動,只好另取一本,斜倚床頭,各自為政。惟書頁翻動,有如蠶食之沙沙聲。
久而久之,是朋友死皮賴臉加情真詞切,想自己也曾為書丟魂失魄,遂網(wǎng)開一面。再三叮囑:不許轉(zhuǎn)借,不許外泄,不許損壞,三大紀(jì)律八項(xiàng)注意。繼而更加變本加厲,居然把朋友書出借,雖然不是有求必應(yīng),起碼也算和顏悅色。
試探著邀他周末和我們共去郊外野餐。不料他竟一口答應(yīng)。
我們在萬石巖水庫的巨石上看書,折枯枝生火,舀石下清泉,泡他帶來的“一枝春”。他主動赦免,將濃汁降低為茶湯。我鹵的豬耳朵,朋友帶的月餅水果,介于他的白酒和我們的啤酒之間,能被我們共同接受的是長城干白葡萄。于是皆大歡喜。我們知道了他在一家早年壟斷本城而今聞名于東南亞的《星島日報》主編副刊。解放后一直失業(yè),也曾拉過板車當(dāng)短期的搬運(yùn)工人,因體力不支,最終放棄了思想改造。憑海外老父定期接濟(jì),老父去世后是舅舅接替,每月定時僑匯100元,日常生活由姐姐照料,幸虧外甥個個恭順體貼,如此等等。
秋天的陽光干燥鏗鏘,疏疏落落從相思樹枝葉篩下,即興挪動。他緊蹙一起的五官,時而滄桑蕭瑟,時而冷酷陰郁;時而弓腰舔爪,如一只伺機(jī)而動的黑豹。
我們不知疲倦地唱歌,從《蘇武牧羊》到《紅河谷》,又隨心所欲跳到《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凡是我們會的他幾乎全會,他所提到的很多歌曲我們面面相覷,那個時代,像《教我如何不想他》這種歌曲,簡直有干民族存亡之大計(jì)。他絕對不讓自己的聲音落單,藏首匿尾,只在我們中間攪和。那天大家無一例外地在臉上曬出了日斑,嗓子全嘶啞了。有位叫阿西的朋友三分醉意地感慨:“獨(dú)身生活多愜意,就像申老師!”
“下山。”申老師面無表情。下山之后,朋友們在岔路分手,一個一個消失在單調(diào)的家門后,我和申老師同船坐渡輪。
月色過分嚴(yán)肅,那么精雕細(xì)琢的夜景,讓人連心事也凹凸出來了。
他吸了一口氣,忽然對我急促地說:“別信他的話,沒有人自愿過獨(dú)身生活。那是個多么無助多么孤寂的地獄呵!”
我眨眨眼睛,許久才回過神來,原來他一直記著阿西那句無心的感慨。又過了那么多年,我才真正體會到他的傷痛,可是他已像蚌殼一樣,緊緊合上了那道血縫。
是什么時候因?yàn)槭裁词虑??和一只纖手有關(guān)嗎?永遠(yuǎn)了他的自我放逐。
每逢星期六,他都要過海到一位老朋友家吃晚飯,喝幾杯,這是他惟一的社會活動。偶爾在晚歸的渡輪上遇見他,我會邀他到我臨街的房間里喝杯咖啡。有時碰到父親,父親感激他在學(xué)問造詣上對女兒的濟(jì)貧,搬出海外寄來的丹麥餅干、瑞士糖待客。不知是嫌俗禮太多,他又是不善虛應(yīng)故事的人;還是老單身漢的警覺與崖岸自高,令他斂步。再邀請他,總是雙手直擺,落荒而逃似的。
再有來家,也是白天,決不閑坐。給我一本手抄書目,逐欄以作者、國籍、譯者、出版部門、出版年月分門別類。正色告我,這是一個大學(xué)中文本科生必修課目。我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初中畢業(yè)生嘻嘻一笑,提起紅筆一一勾去:“這些我都已讀完?!本尤煌浧渲杏行莵碜运半U搶救出來的秘藏。書目上惟有一本書《九十九朵番瓜花》,至今沒能讀到。
唉,我還是沒有修完大學(xué)中文課程。
我那時太年輕、太任性,絲毫沒有注意到他臉色的陰晴變化。只記得不久后,有親戚朋友從海外帶進(jìn)臺灣版、香港版的《美國當(dāng)代詩選》、《英國當(dāng)代詩選》,我總是在第一時間里和他分享。等他將書還回來時,多了一個硬殼筆記本,他把它們?nèi)聛砹?,我保存著他手抄的詩集,有米列的,有普拉斯的,字跡一絲不茍,一如他本人。
想到一向懶散的他,如何置熱茶于冷壺,任煙卷滅于指間,為了趕在朋友限定的時間里,留給我一份反復(fù)咀嚼的精神食糧,我就心如刀割。
我工作的那家小廠就在他住的附近。每逢停電斷水、檢修或原料接不上那些短時間的空閑,我就從車間邊門一溜煙順小路去他家。他屋里總有兩三個記不清面孔叫不出名字的年輕人,與書無緣,他們抽很兇的永定土煙葉,啜醬油似的釅茶,操最簡單的字眼,這是個男性世界,我冒冒失失闖入,一定使他們尷尬,我自己渾然不覺,筆直走向那張惟一的已讓出來的破紅木太師椅,坐下就看書。他們并排挪到湘妃榻,繼續(xù)抽煙。
我的小城本就封建閉塞,在那個特定的時代尤為滴水不漏。一個年輕女子獨(dú)自出入老單身漢家中,無異驚世駭俗之舉。憑直覺我想他對我的我行我素持一種欣賞姑息的旁觀態(tài)度,因此更加肆無忌憚,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是什么時候他的書庫突然對我全面封鎖,是我調(diào)到省城當(dāng)那個勞什子專業(yè)作家之后么?還是我那些青年朋友,日久生怠,紀(jì)律松懈,沒有及時還書,且有轉(zhuǎn)借的蛛絲馬跡。更糟的是有幾個朋友已背棄文學(xué)小打小鬧先小富起來,然后大紅大發(fā)直追大款。難道這些都該由我負(fù)責(zé)嗎?
忽然每個人都忙起來,除了他。
大年初一,我邀不到合適的朋友同往,獨(dú)自去拜年。小樓更加破敗,樓上已不能住人,但這片地產(chǎn)已像金礦一樣露了頭。閑坐的面孔換了新人,還是叫不出名字。書櫥得以名正言順,多是新書。我只敢遠(yuǎn)遠(yuǎn)瞄一眼,不敢逡巡,以免彼此為難。他依然卷煙絲,泡茶燎傷我的口腔粘膜,話極少,似乎沒有什么兩樣。
但是,無緣由的疏遠(yuǎn)命定地落在我們中間,稀薄然而沉重。我和他不無悲哀地盯著這層撩不開的帷幕,很默契地退后。
他曾經(jīng)說過:做朋友也是講緣分的,有季節(jié)性的,誰也勉強(qiáng)不來。
1994年,在熱帶風(fēng)暴來臨之前的夏夜里,有人沿著小巷來我家,一路氣急敗壞地啞聲大呼:“申老師在郊鎮(zhèn)住院,請你明天去看他?!?/p>
深知非到迫不得已,他決不會請人叫我去。次日我偕丈夫在烈日的炙烤下,找到他棲身的那家小醫(yī)院。
他充滿歉意地解釋說,取消我的借書資格是因?yàn)槌霭嬉呀?jīng)開禁,應(yīng)當(dāng)刺激我們?yōu)樽约嘿I書。仿佛不說明這點(diǎn),他不能心安。我再三解釋我從未介意過還深為感激,因?yàn)樗臄嗉Z措施,我發(fā)奮購了數(shù)千冊書等等。
將近20年過去,他的頭發(fā)當(dāng)已斑白,臉上必有皺紋累累。然而無論我多么努力,我仍不能憶起那天他的面容他的聲音,在告別的對視中,我和他說了什么話?;蛟S,根本就沒說過話?
卻記得怔忡之間,由于丈夫的提醒,我取出我剛出版的一本詩集和一本散文集,輕輕放在他的枕邊。
我們走后剛過午,他大咯血,無語而去了。
風(fēng)暴接踵而至。送他上山那天大雨傾盆。
選自散文集《真水無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