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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釣魚

        2008-04-29 00:00:00燕霄飛
        山西文學 2008年9期

        也就是五點來鐘,天還沒大亮呢,剛露出一抹魚肚白,男人就要起來。他不起不行。他們的兒子出生以前,他就養(yǎng)成早睡早起的好習慣了。每天一到時辰,好像呢,就有一股子噪音從他身體深處傳來了,尖尖的,硬硬的,沿著酣夢的痕跡就擠過來了,不屈不撓地撐開他的眼皮了。這時候,男人就會嘟噥幾聲,抹去嘴角的涎水,聚斂發(fā)澀的目光,瞅一眼窗戶。大多數(shù)時候,那兒是一片黑灰的模糊,偶爾會蹦出幾顆慵懶的星星?,F(xiàn)在呢,畢竟是夏天,正是數(shù)伏的節(jié)氣,他打著呵欠,脧見了半塊灰白的月亮,掛在房前的電線桿子上,像半張未發(fā)透的秫面餅子,干巴巴地吊著,勾不起他半點子新鮮欲望。他摸著腳板,在炕上愣了愣,聽見女人在灶間壓著聲咳嗽。只有半截兒咳嗽,后面的似乎被她壓碎在圍裙里了。她是不是肺上的毛病又犯了?男人三兩把套上背心褲衩。他曉得,女人壓著咳,是怕驚了睡東屋的兒子。黎明覺是回籠覺,正是清氣上浮濁氣下沉的好時候,能在這時候睡著不起,是福呢。男人踮著腳尖往出走。一出門,那身靛藍色西服懸在鐵絲上,用衣架子撐著,風里悠悠地晃。

        “你又把它漿洗了一遍?我沒跟你說,你的心思應放在你的身體上嘛?!蹦腥苏f。

        “聽見沒?剛剛喜鵲子站在電桿上叫哩。”女人說。

        “能不能穿還不一定哩,像前兩回,不白費事了?”

        “喜鵲叫,喜事到。好兆頭哩。”女人的笑在霧騰騰的水汽后閃亮。

        女人給男人一個持久的笑。那笑跟她的臉色一樣,是從慘淡的白里硬掙出一絲猩紅。男人靠著門框,夸張地吸了回鼻子,哧溜聲很響。真香,男人說,你做的飯真香。女人就停下在大盆里攪拌的動作,隔了氤氳的水汽,遠遠地沖他伸直筷子,要他快嘗嘗,別哈喇子流一鍋。說著,兩個人都笑了。女人看見了,男人笑得憔悴,兩包眼泡虛浮地鼓脹。天在男人背后透出青冷。男人的炸蓬頭發(fā)在晨曦里一跳一跳的。

        男人知道,女人拌的是豬食。男人呢,就是想聽聽,那抹猩紅在慘白里綻開的聲音。

        院子里,西南方向傳來兩聲豬叫。男人說,你瞧瞧,連它們都掌握了時辰。男人扭頭瞟了眼東屋,然后趿著拖鞋,踱到當院的菜畦跟前。男人種菜有年頭了,好像女人一進門,院子就綠肥紅瘦地鮮活著了。所以,地是活地。頭年秋天,男人就漚好了肥,靠著南墻,用泥包了糞,嚴嚴實實地裹著,男人謂之高溫發(fā)酵,捂了一秋一冬。開春的時候,男人先把地翻一遍,然后把發(fā)過的糞一鍬一鍬地撒開,勻進菜地里,越勻越好。男人撒的時候會想起一種二合面的做法。有時候遇見不勻稱的糞疙瘩,男人會張著兩手掬過去,輕輕一搓,一股黑色粉末從掌間滑落,他的鼻子愉快地抽一抽,不臭不臭,漚好的肥有股土腥氣呢。男人用心侍弄地,地也不虧他。到了這個季節(jié),他的院子就好看了。黃瓜、豆莢、西葫蘆、南瓜、蘿卜、西紅柿、茄子、小蔥、卷心菜,綠的、黃的、紫的,長的、圓的、彎的,什么都不缺,什么都熱鬧。男人就著早晨的涼風,在菜畦間轉(zhuǎn)了幾圈,深深地吐納了幾口空氣。他看到一只菜青蛾兒從蘿卜纓子上飛起來,緊扇了幾下翅,就忽悠忽悠地飄著,最后叮在一顆卷心菜上不動了。

        女人敲著盆喂了豬,又咕咕咕地喂了雞,這會兒該正經(jīng)八百地給人做飯了,卻又端著空盆過來了,在男人身后三五步停下來,“你說說,這么大片天,它咋單落咱房前喳喳喳地叫不迭?”

        男人幫一株匍匐的豆莢搭了秧架,又給西紅柿掐了回尖,今年風哨不大,西紅柿看來要紅得晚些。男人在菜地轉(zhuǎn)著來回。秧苗子刺撓著他的光腿,他抓了抓,癢得潑煩。

        女人沒等到男人答話,愣愣地盯著鐵絲上晃蕩的藍色西服,盯了會兒,躡手躡腳地回灶間做飯了,臨進門,朝電線桿狠望了幾眼。電線桿上,光禿禿地站著幾個瓷坨子,死寂寂地沒有任何聲息。

        男人端了碗在灶間吃飯的時候,兒子還沒有起來,東屋不見一絲動靜。

        女人將兩顆煮熟的雞蛋扣在鍋里重熱了,對男人說:“反正不誤了10點就是了,10點是巳時,好時辰?!?/p>

        男人把碗托到嘴邊,筷子極快地扒拉,目光從碗沿上躍過去,穿過門,到了院里,落在蕩來蕩去的西服身上,但沒敢停留,只在上面掃了一下,就跟菜青蛾兒一樣飛起來了,最后,在夏季清晨的空氣里徹底失散了。

        “你做的飯,就是好吃?!蹦腥苏f。

        “第一年,兒子差5分;第二回,只差2分;這一次,我娃肯定是大學生啦。你說是不是?”女人眼里冒著光,兀自喃喃不休,“是與不是一會兒就知道啦,學校今兒放榜哩。讓娃10點去,10點是好時辰?!?/p>

        男人一抹嘴,站起身出去,在檐下看了看一竿子高的太陽。今兒的天不很晴,混沌得像一碗雜碎湯。太陽也沒睡醒,枯黃寡淡,好像湯里泡爛了一丸雞蛋黃。男人在檐下觀了會兒天象,就回屋換了勞動布衣褲,腳上是一雙白球鞋,是兒子高三時穿過的。兒子腳大,給兩只鞋各頂了個窟窿。兒子不穿了。男人覺得鞋還是好鞋,底子是橡膠的,腳板進去綿綿的,走慣了的地面好端端有了彈性,就叫女人把窟窿縫住,套自個兒腳上又兩年了。男人的腳在地上跺了跺,白球鞋軟軟地作出些聲響。男人很滿意,他推車子的動作就很麻利。

        自行車很破舊了,還是老早以前他給她的聘禮呢。去買車子時,倆人一前一后地走,回來男人就執(zhí)意讓女人坐后邊,男人推著走,那時他還不會騎。女人紅著臉扭捏幾回,還是坐上去了。他把她徑直推進這個小院了。聽著男人啪啪地拍打車座上的灰,女人的心怦怦地回應了幾聲。

        女人說:“就去釣?”

        男人說:“就去釣!”

        男人將齊肩的大板鍬倒立起來,晃了晃,一尺見方的鍬頭重重地往下墜。男人趁勢在地上蹾了蹾,緊了緊木柄,然后將板鍬夾在車后座上。男人推著車子出門的時候,聽見女人一聲驚呼。

        “看,快看,喜鵲子!喜鵲叫,喜事到,喜鵲喜鵲你快叫呵,喳喳喳喳喳。”女人急得模仿起來。

        但喜鵲不聽她的誘導。男人順著她所指,看見一只花喜鵲在很遠的地方盤旋著,似乎越旋越近,卻總不見落下來,也聽不到它的一聲叫。男人仰脖看了會兒,回頭看一眼女人。女人雕塑樣靜默,脖子伸得很長,胳膊忘了往下放,就那么空架著一動不動地仰望。

        旁邊,咯吱咯吱的,那身西服還在鐵絲上懸著晃。

        村子緊傍著縣城。男人騎著車子出村時,大照壁上鮮紅的兩個字在眼里亮了一霎,仿佛呼呼跳躍的火苗子。“待陽”,這村名兒好,透著一股朝氣,讓人心里亮堂。男人打了個唿哨,兩腳使勁朝前蹬。

        快到糧食加工廠了,車速明顯降下來。這兒是個斜坡,斜得又不明顯,是那種一點一點勒細呼吸的暗坡。等你一蹬一蹬地上去了,好像扎口繩突然抽走了,一布袋鼓囊囊的喘息才急著往出掙。男人一只手扶住車把,另一只手在心口撫了幾回。

        廠門前的這個坡,男人很熟悉。他是大前年從這兒下崗的。這之前,他頂替父親在廠里干了十大幾年。他每天要扛幾百袋玉米、小麥,有時候是面粉。他是廠里的裝卸工。廠里收購回來的糧食有一部分是通過他的肩膀入庫的,等磨成了面粉、淀粉,有一部分又通過他的肩膀運走。這樣,他們裝卸工就被喊成了“騾子”。按這個說法,男人稱得上是頭好騾子,個兒不高,敦實,性子悶,不懂得藏奸?;?。別人一趟扛兩袋、三袋,他一定要扛四袋,即便夾泡尿也要扛個十來趟。一個工作日扛了496袋,這個裝卸記錄是他創(chuàng)下的,直到工廠倒閉也沒人打破。所以女人說,男人干活不是賣力,是中了邪一樣的賣命。男人呢,看著黑板上一路領先的小紅旗,心里是熱乎的。搭在車槽上的木板每天被他踩得樂悠悠地響。

        那時的廠子,真好!男人每每騎過斜坡,總不免生出些感慨。男人進廠的第二年,廠里招了批短工,大多是附近的農(nóng)民,廠子忙不過來了,就來做個一月兩月的,也不耽誤農(nóng)活。廠里呢,也不正經(jīng)給錢,一月一袋面粉。女人是家里的老大,下邊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女人就來廠里做活了。爹把她的書包藏到了房梁上,女人的中學就沒有念完。女人找啊找的,一抬眼找見了。梁上的書包探頭探腦的,焦急地想下來呢。女人想了想?yún)s沒弄下來。女人悄悄抹了淚,裝作沒瞅見。

        男人那天扛了496袋面,把自己弄成了一個雪人,男人使勁捶著腰,另一只手伸出四個指頭,嘴張了幾回,話卻說不上來。工友們把他架到面袋子上躺下,他才吐出來:四袋,再扛四袋……就湊整了。男人躺著,在面粉堆里就睡著了。等他拖著腳回家時,斜陽給他妝了層淡粉。廠子里沒人了,但他在廠門口看見了女人。女人焦急地來回瞭脧,身旁有一袋面粉,是她一個月的收成,但她實在扛不動,托人給爹捎了話,卻左等右等不見人影。男人知道,女人的村子就在附近,跟他卻是兩個方向。男人性子悶,沒有多余的話,扛起來就走。女人呢,紅著臉,低著頭,一聲不響地跟在他身后。男人亂蓬蓬的頭發(fā)在前面一跳一跳的。暮色昏沉,一前一后的兩人卻越走越心明。

        那時真好。很多時候,男人回想當年,496袋呢,男人拍著胸脯沖女人夸口。女人就親一口懷里他們的兒子,笑吟吟地糾正他,497袋呢。

        男人終于騎上了坡。過去的廠子完全不見了,現(xiàn)在這里鬧哄哄的,是一排商店。有一家音像店成天沒完沒了的聒噪。男人一上坡,就看見過去的一個工友坐在馬路牙子上,沖他笑。大板鍬在他屁股底下壓著。

        工友說:“遲了,大魚叫我們釣走啦。”

        男人邊支車子邊說:“多大的魚?”

        工友嬉皮笑臉地在褲襠間比劃著,“這么長?!?/p>

        一伙男人哈哈地樂,他們的板鍬橫七豎八地在地上躺著。男人從車上卸下鍬,加入到他們中間,也訕訕地笑。那笑剛拉開一條縫,忽地就關上了。男人虛著兩只眼泡瞅了瞅寡日頭,嘀咕了句:幾點了?

        一輛拉煤車轟隆隆地上了坡,馬路上撤下一溜黑。就有一群半大小子揚著蛇皮袋沖過去了,惹得幾輛道貌岸然的小車連聲尖叫。塵囂飛揚中,一只粉色塑料袋飄搖而起,在男人眼面前打了兩個旋兒,最后嫁接到了一棵歪脖子柳樹上,很像一場新時代的艷遇。男人無端地煩起來,他朝馬路吐了口痰。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大坡這兒就聚攏了一伙男人,他們要么是附近的農(nóng)民,要么是下崗工人,他們不分季節(jié)氣候地蹲守在這里,逮啥活兒干啥活兒,裝煤、卸面、搬家、扛包、運磚、拉砂、甚至掏廁,不管啥粗活兒笨活兒臟活兒累活兒,只要有人找,只要能貼補生活,他們都干。跟一般種地的農(nóng)民不一樣,跟外出走工的民工也不一樣,他們留守著鄉(xiāng)村,又緊拽住縣城的腳后跟,他們自嘲為“釣魚”細想一下,還真有點像釣魚呢。今天他們運氣不好,還沒有一條魚上鉤。

        好在他們習慣了。很快,有個歪戴帽子的家伙摸出一副撲克牌。男人們轟一下?lián)岄_了位置。板鍬被踢得叮當亂響。有人嚷,禿子,帶晌午的飯敢不敢?怕球!于是亂糟糟地鬧開了。

        男人沒有玩,他坐著自己的板鍬,慢騰騰掏出煙來點上。女人的肺不好,老咳嗽,他在家就不抽煙。

        男人吸著煙,望著眼前的車流人海。街面不停地穿梭滾動。漸漸地,男人覺得日子就是一條河,魚來魚往的,各有各的來去,各有各的苦樂。不是嗎?男人吐了一團煙絮,愈發(fā)煩躁,釣魚釣魚,自己他媽的又何嘗不是一條魚呢?

        男人的煙還沒有吸完,就聽見有人喊,來了!

        男人下意識地去抓屁股下的板鍬,一抬頭,見眾人的眼都直了。馬路上的女人穿得露,兩坨白肉撐得炫目。禿子很響地一甩牌,炸彈!男人們一陣哄笑。

        目送白肉遠去,男人腦子里冒起個一年四季系圍裙的身影。

        女人原本好水色,跟了他以后,過得粗糙,水就慢慢渾了,后來又添了肺炎,臉上就青里摻著白,墻皮一樣觸心。男人看著心痛,就拼命做活。做上營生,心里似乎能平展一些。男人嫌女人過分節(jié)儉,過年都不舍得做身衣裳。男人就問,你把錢看得昨恁重?恁重了還活個啥人?男人問了一次不行,就又問一次。問到說不清第幾次,女人動了心。女人從炕席子底下摸出鑰匙,柜子里抱出梳頭匣子,打開了,取出一扎錢,從橡皮筋里抽出一疊,想一想,放回去幾張。扯身褂子用不了幾個錢的,是不是?女人說著又放回去幾張。女人終于蘸著唾沫數(shù)開錢了,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女人數(shù)到五十的時候手就開始抖開了,嗓音也顫顫地走了調(diào)。他爸,真的要花嗎?女人盯著男人,不安地問。男人說,花!咋不花?活著不花多會兒花?女人說,可是……可是……

        女人祈求式的問話到底沒能奏效,跟男人一道進了縣城。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女人最后選中一塊藍布。女人說,藍格瑩瑩的,是不是?男人說,是。女人說,好看又不貴,是不是?男人說,是。女人就把布料往男人身上一搭,往后一趔身,嘴里嘖嘖響著,就它了就它了,再不轉(zhuǎn)啦。男人像是叫布料壓著了,驚叫一聲,啥?我不要我不要,說是給你買嘛。男人很著急,沒把住嗓門,聲音很大。女人就掐一下男人手心,瞅瞅四周,笑著說,急啥?我又不是給你買。

        男人就有點搞不清了,手摸著布料,那一片藍深邃得模糊。

        女人也摸著布料,不住地感嘆:“做身西裝肯定好看,是吧?穿上西裝就是精神,是吧?你看城里人,你看電視上,你看人家文化人,都要穿西裝的,是吧?”

        男人說:“咱不是文化人,咱是下崗工人呀?!?/p>

        女人說:“我做夢都要做個文化人呢,真的,我爹藏了書包也不行。真的,咱就要扯它一身藍瑩瑩的西裝,格正正的穿一回。真的?!?/p>

        女人說著話,眼里白亮亮的,鼻子也發(fā)齉。男人就沒有再反對。

        女人回家時,步子輕快了許多,聲音也喜鵲似的清脆。女人說:“我一回家就去找裁縫,找最好的裁縫,我要給人家最高的工錢,再給人家提一籃子雞蛋,雞蛋肯定自給不了,是不是?人家能白吃你的雞蛋?人家肯定會特別用心地給你做西裝,是不是?送雞蛋和不送雞蛋做出來的西裝肯定不一樣,是不是?”

        女人說:“等西裝一出來,你看吧,肯定是展掛掛地襲人,前頭看了,后頭看,肯定一點毛病沒有。然后,你猜我咋著?我咋著?我把它鎖起來!鎖進柜子里,誰看也不行,誰也不能往出拿。我等著!直到,直到……娃考上大學?!?/p>

        女人說:“娃成了大學生,我啪啦一下就開了鎖,嘩啦一下就給娃穿身上了。娃穿上藍西裝,要多洋有多洋,要多文化有多文化。我領上娃,娃穿上西裝,咱全家相跟上,繞村走一遭,再到縣城走一遭,然后,咱送娃去大學,送一程再一程,娃不讓咱送啦,咱站得高高地瞭,瞭娃的藍西裝慢慢兒遠去啦,慢慢兒看不見啦。娃呢,娃還要去坐汽車呢、坐火車呢、坐輪船呢,說不定還要坐飛機呢……”

        女人說這話時,他們的兒子正念高三。念得用功,卻沒有考上。女人的西裝就沒機會拿出來,悄沒聲兒地在柜子里呆了一年。兒子復讀了一年。女人將西裝取出來,洗了洗,漿了漿,曬了曬,熨了熨。西裝在柜子里又沉默了一年。兒子第二回落榜,讓女人有點吃不消,結(jié)實生了場病。趁兒子和男人不在家,女人一聲接一聲地咳嗽,一回又一回地踱到柜子跟前,女人遲遲打不開它,捂心口上的手不由得發(fā)擺子,左一擺右一擺,左一擺右一擺,女人用另一只手抽了它一下,叫你不爭氣!叫你不爭氣!女人的手背紅了。柜子打開了,女人盯著藍西裝愣神兒。

        藍西裝孤零零地吊在衣柜里,空空的,癟癟的,垂頭喪氣的樣子。女人看得心焦,目光漸漸燙起來,來回撫摸西裝的胸襟、肩膀。女人說,你別這個樣子好不好?你得挺起胸、直起腰來好不好?你得做出文化人的樣兒來好不好?漸漸的,女人的目光把西服撐鼓了,好像真有只手從袖筒子里伸出來了;好像真有個身子在西服里憋著氣使勁呢。女人對著西服,說了一后晌話。

        兒子呢,第三回補學就有點不樂意了。要知道補學費一年比一年貴了。女人就問男人,你說娃補還是不補?男人看著院里鵝黃的菜花,補就補。女人說,你受苦受得我心疼。男人就淺笑了聲,不補就不補,我無所謂的,真的。你這叫什么話?男人的話讓女人不滿意了,女人手里的鍋鏟子就嚓嚓嚓地暴躁起來,本來問你話就是說給兒子聽的,你當?shù)恼δ苓@樣,這樣像當?shù)f的話么?男人眼泡虛瞇,小心翼翼地瞅著女人臉色:要再考不住呢?考住才活人?考不住就不活人啦?女人愣了一下,然后就埋頭不吭聲,手里的鏟子舞弄出了氣勢,好一陣兒冒出一句,我再洗!再漿!再熨!說話就有淚蛋子滾到了鍋里。

        兒子沒辦法,就下死力讀,東屋的燈一著就是半夜。接連幾次摸底考試都不錯。女人這回也信心十足。不等分數(shù)下來,就早早漿洗了西裝?;蛟S她還嫌遲呢。

        男人吸著第二根煙的時候,有魚咬鉤了。

        男人的眼似兩把鑿子,在那人的西裝上挖過來挖過去。從來人的步態(tài)上,男人就判定這是個有錢的主兒。這樣的人走路不看腳底,看天上。這樣的人也往往很難纏,摳門,會一點一點地還價,把魚餌一點一點地啃小。男人們不玩牌了,等著西裝客開口。

        “一車廂炭,盤回家80,干不?”西裝說。

        “807”男人們倒吸一口氣,四下里散去,又不是真的走散,不遠不近地撒開。

        “卸一車棉花80也不干。”“就是,沒聽過這樣的價?!薄皷|風1537一車咋著也裝二十噸?!薄熬褪?,一噸10塊不過分?!?/p>

        西裝聽著話,不作聲,似乎比他們都能沉住氣。

        男人使勁咽了口唾沫,他今天明顯地心浮氣躁,說不清為啥。男人小聲嘀咕,幾點了現(xiàn)在?說著就扭轉(zhuǎn)頭,瞟了眼遙遠的寡日頭。現(xiàn)在,那粒蛋黃徹底泡散了,已看不出完整的輪廓了,只在一座奇怪的建筑上空映出霧蒙蒙的一片枯色。那建筑是新建的鐘塔,上面有一個巨大的表盤。男人盯了一眼,離得太遠,看不清幾點。他把煙屁股朝那個方向使勁扔去,“媽的,不想了,大不了再置辦柄新板鍬嘛?!?/p>

        “你心里有事,是不是?”西裝朝他笑笑,“一上午就干完啦?!?/p>

        “打牌打牌?!倍d子嚷起來,男人們又做起玩牌的樣子。

        “我一個釣魚的,能有什么事?”男人看起來很急躁,他問西裝,“現(xiàn)在幾點了?”

        西裝沒有接他的話,“我出100?!蔽餮b朝他笑著。

        “200?!蹦腥诉€沒趕上開口,一旁的禿子甩了牌嚷,“少了200不干。”

        “120?!?/p>

        “200?!倍d子一臉忿色,“少了200不干。”男人瞅一眼禿子,又瞥了回那人,他的手不停地上下摸索鍬把。他一下子發(fā)覺,那人忽然就不吭聲了,從衣兜里捏出根牙簽來,不緊不慢地剔起了牙。男人盯著那一嘴碎牙,脫口而出:“180?!蹦腥苏f得急,嗓子啞了,“180行了吧,少了180不干?!?/p>

        男人說著話又瞟了眼禿子,他看見禿子騰地拽了帽子,亮出通紅的一顆禿頭來,上面有塊疤憤憤地跳著。男人趕緊扭過臉。那人呢?男人發(fā)現(xiàn),那人還在瞇著眼剔牙,左邊剔了右邊剔,剔得舒服,剔得從容,看樣子,好像要把滿嘴牙一粒一粒地剔個遍。

        男人實在等不及了,“150,150行不行?再少就不會干啦,這么多人一分,就沒得啦。”男人的聲音有了哭腔。

        禿子他們一下子炸了鍋,從地上蹦起來。顯然,男人這次的魚釣得很不成功,而且還壞了他們的行情。他們的眼神都直直地劈過來,比手中的板鍬還利落。

        男人跟著西裝走的時候,聽到四下里一片咝咝的聲音。他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對他們說,走啊,走啊,還等啥呢?冷氣從男人們牙縫里咝咝地吹出來,他們正生男人的氣呢,看著一條又肥又大的魚,只眨了下眼,就成了那么小那么瘦那么不經(jīng)咬的可憐東西,他們能不氣么?不但氣,那氣還源源不斷地從身體里生出來呢,那氣走到胸口,胸脯就呼呼地鼓脹,路過眼窩,眼珠就紅紅地冒光,最后從牙縫里出來,就蛇信子一樣分了叉。男人在灰黃的天底下愣著,打了個寒噤。男人的聲音發(fā)顫:走吧,一車呢,一個人不得天黑?

        嘁!男人們紛紛坐下,叫嚷著重新打牌。男人清晰地聽到過去的工友罵了聲:騾子。男人的血嗡一下涌上來,漲紫了面目。西裝等得不耐煩了,睨著男人問,到底走不走?男人的眼前閃過了穿了藍西裝急走在山道上去看榜的兒子的身影,男人咬著牙,走!一個人抗起鍬去了。

        “吃獨食,我是不是有些卑鄙?”男人對自己說。男人知道,禿子一伙人中,至少有一兩個人的家境和自己差不多。

        男人走到那車炭跟前才暗吸了一口氣。幾人高的炭塊黑壓壓的昂著,男人仰望一眼,朝手心里啐一口,準備豁出去干他個黑天洞地。就聽得身后叮哐鍬響?;仡^見禿子領著三五個人過來了,那個工友也在里邊。男人心頭一震,就有一股熱流嘩啦啦地暖遍了全身。男人的眼有點模糊,什么也說不出,就朝他們笑了笑。

        禿子他們也朝男人笑了笑,笑得詭譎,然后紛紛掏出煙來點上。煙絮一團一團地漾起來,這樣,他們嘻哈的臉在煙霧后面顯得灰蒙蒙的。禿子將板鍬啪地一甩,一屁股坐下,夸張地張大嘴,仰天吐了口煙:哈!瞅著一車炭納涼,真他媽瀉火啊!

        男人一下就怔忡了,好像刺啦一下子,熱騰騰的心在冰水里淬了回火。他們竟然是來看他好看的,看他咋樣被一車炭搞出丑的。男人在數(shù)伏天又打了個寒噤。在他們的哄笑里,男人開始往車上爬,哼哼,我就不信!男人給自己鼓勁,我就不信!但很明顯,男人干得窩火,干得憋氣,因為炭卸到地上還不算,他必須給人盤回家,碼在院墻根兒,這樣,男人就得一趟趟地攀上爬下。東家對他的進度有了意見,說,這樣子不行你知不知道?車是借單位的你知不知道?單位的車都很忙你知不知道?男人就加快動作,喘口氣說,知道,我一天扛過496袋面的你知不知道?

        不知誰打了個很亮的唿哨。男人朝禿子他們瞪了一眼。

        禿子四仰八叉地躺下了,沒頭沒腦地唱了句:把你的小臉扭過來呀小親圪蛋……男人們齊聲哄笑。男人覺得禿子過分了,再怎么也是一搭釣魚的不是?也是一塊地界里謀飯吃的不是?男人想著,又表現(xiàn)得不很在乎,漫不經(jīng)心地彎下腰,去搬車轱轆那兒的一塊炭,就聽見了誰的一聲尖叫。一塊磨盤一樣的炭朝男人腦門砸了下來。男人覺得天黑了一下。他伸起手,想把那層黑揭過去。倏忽就見一片紅光從掌心升起,又嘀嗒嘀嗒地從指縫間落下。男人聽見遠處的大鐘當當?shù)仨懫饋?,?shù)到十下的時候,男人說了句真他媽準,就一頭栽倒了。

        有那么幾十秒的空隙,這幫釣魚的人沒有反應過來。后來他們說起這事,就抱怨男人倒得太快。禿子他們撲過去的時候嚷著,完了完了,他們看到悚目的紅色正從男人額頭漫下來,像帶刺的一叢雜草。禿子他們抬起男人就跑。

        男人這時候卻醒了,硬掙著下來。男人推開他們,抓了撮黃土敷在腦門上,然后一把扯掉褂子,光膀子拎起板鍬,極利落地跳上了車。男人的瘋狂令他們震駭。他們看到,男人光著半個身子,頂著血葫蘆的腦袋,高高地站在車頂上,飛快地掄著板鍬。掄一下,就有炭隆隆地跌下來,男人就高亢地喊一聲。掄一下,男人就喊一聲。男人喊啥呢?男人翻來覆去喊的就一句話:我就不信!我就不信!我就不信!

        實在看不下去了,媽的。禿子罵了句臟話,就上了車頂。剩下的釣魚者們沒有說話,也上了車頂。這樣,所有的板鍬都快活起來,是愜意的鼓噪。男人聽著這種激昂的聲音,心就重新熱騰起來。他直起腰,看了看遠處。血仍在頭上漫延,湮沒了他的一只眼。他視線里多了層透明的洋紅。于是,他看到的日頭恍惚變得矯健了。男人就忍不住“噢”地嚎了一聲。血紅的天顫悠了一霎,就有一片靛藍搖曳著朝他走來。雖藍得模糊,卻海一樣深邃。

        責任編輯 陳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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