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六歲時最喜歡湊熱鬧。村里的一切似乎都那么新奇，那么有趣，那么好玩。尤其是遇到人家辦婚事，總愛鉆進儀仗隊和吹鼓手堆里去轉悠。有時還趁大人們不注意，試探著摸摸墻邊斜立著的旗幡，抓抓桌上豎擺著的嗩吶，敲敲木架上平懸著的小鼓，常常被過于板正的管事人斥之為“臘月里生的”，“沒皮少臉”。

南街上張家辦婚事那天，我被門口停放著的一頂大紅花轎所吸引，情不自禁地圍著轎身又看又摸。結果，剛玩過稀泥的小手弄臟了花轎緞罩上的龍鳳圖樣，還不小心扯斷了轎簾上垂掛著的兩個黃穗穗。這下可惹了大禍，被一位怒不可遏的轎夫惡吼著追趕了半道街。要不是有位叔叔相救，非被活捉不可。

我有些忿忿然了。心想，大人們真小氣，儀仗他們打，鑼鼓他們敲，鞭炮他們放，花轎他們抬他們坐，小孩子們好奇地摸一摸、挨一挨都不讓，實在太霸道了?？傆幸惶煳乙蚱烨霉耐?zhèn)€痛快，坐上花轎抖抖威風，氣氣那些小氣鬼。

沒想到我的咒語特靈驗，“抖威風”的一天很快便到了。西街上姓任的叔叔要娶媳婦，由于是再婚，男女雙方又同在一條街上住著，娶親只須一頂花轎。為忌諱出發(fā)時轎子空著，急需找個“壓轎童子”，于是這塊天上掉下的餡餅便落在了我的頭上。

任叔娶親的前一天，媒婆巧嘴大嬸風風火火地來到我家，對母親說：“你是個全福人，兒子長得又好看，讓孩子給壓壓轎子吧?！蹦赣H被巧嘴夸得暈暈乎乎，當即便答應下來。

一直依偎在母親身邊的我并不知“壓轎”為何意，但一聽說能坐轎子，頓時心花怒放。那巧嘴大嬸也是個急性子，立馬便在我家門庭里當起了教練。她手把手教我如何打躬作揖，如何上轎下轎，到了女家怎樣應酬，等等，還摸著我的頭說了一大串寶貝聽話、乖乖伶俐之類的勉勵話。巧嘴走后，余興未盡的我又當著母親的面演練了好幾遍。那種等著當小女婿的得意、期盼如同做夢一般。

第二天上午，母親按著媒婆的吩咐，儼然當起了化妝師。她以從未有過的耐心將我美美地打扮了一番：身上穿件用父親的灰布衫改制的長袍，外套一件臨時趕做的黑平絨小馬褂，頭戴一頂任家借來的外黑里紅的小瓜殼帽，帽頂還綴著顆又光又亮的紅珠子。腳上的鞋襪是過大年新買的，絕對漂亮。母親像欣賞自己縫制的布娃娃那樣，笑瞇瞇地左顧右盼，自言自語道：“嗯，像個小財主的樣子。”說著又順手從抽屜里取出一副小茶色眼鏡給我戴上：“你看看，只要一挎二餅子就像個小女婿了?！彼蚪蛴形兜囟嗽斨?，如鑒真寶地陶醉著，好像真是要歡送兒子娶媳婦似的。

大約晌午時分，一頂紅色花轎停在我家門口。真正的新郎任叔叔和媒人大嬸隨轎同來。一進我家院門，任叔便興沖沖地在我臉蛋上親了親，并示意我給媒人大嬸磕了個頭，然后對母親說：“自家人辦事，上轎禮就免了吧。”說著便將我抱出院門，穩(wěn)穩(wěn)地安頓在轎子里。此時，有位轎夫轉過身來放轎簾子。四目相對的一剎那，我大吃一驚：呵!這不正是那天追趕著要抓我的那個人嗎?咋會這么巧呢?我下意識地扶了扶鏡框，避開轎夫的視線，他只是沖我笑了笑，好像并沒有認出全副武裝的我是誰。

那轎夫放好轎簾轉過身去，用濃重的介休口音喊道：“起轎!”我的身子微微向后一仰便被抬了起來。

轎子一顛一顛、晃晃悠悠地行進著，我上下左右有節(jié)奏地晃動，舒服極了。盡管上轎前家里人再三叮囑要正襟危坐，不要向外探頭探腦，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撩起兩側小窗的簾子向外打探，東看看，西瞅瞅。只見街道兩側站著不少看熱鬧的人，轎子后面跟著一群一伙嬉笑打鬧的小朋友。有的小伙伴還不時地踮起腳尖伸長脖子湊到轎子兩側的小窗口朝我擠眉弄眼，頗有些羨慕之意。此時我真有一種飄飄欲仙、騰云駕霧之感，心里有說不出的快活。

轎子穿過十字街后，兩側的人越來越少，后面跟著的小伙伴也漸漸散去。剛上轎時的那股熱乎勁兒隨之降溫，興奮中不知不覺滲進一絲孤獨與枯燥。心想，兩天來時時想著盼著的“壓轎”不過如此而已。我不知道轎子為什么不直達女家，卻故意要繞好幾道街。這無聲無息的游街而不示眾的買賣太沒趣了。

此時，幾天前張家娶媳婦的情景魔幻般地閃現在腦際?？纯慈思夷顷噭荩菤馄?，我跟著看了半道街都不覺得厭煩。假如我當時能坐在轎子里觀陣，肯定不會像現在這么無聊。你瞧瞧，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對鑼旗，邊走邊“當當”地敲著，那叫“鳴鑼開道”。接下來有五六對大旗和小旗，有紅心白邊的，也有黃心紅邊的，旗邊呈鋸齒狀，跟唱戲時小嘍啰們舉著的戰(zhàn)旗差不多。戰(zhàn)旗后是鑼鼓嗩吶，一路“咚咚鏘鏘”地敲，“嘟嘟哇哇”地吹，把多年不出門的老太太都能勾引出來。今天但凡有點響動，也不至于這么冷清。你再看，鑼鼓隊后面是“執(zhí)事”，先是一對長木棍上插著的“金瓜”，金黃锃亮；接著是一對長木棍上插著的朝天馬鐙子，像兩柄碩大的金釵。再后又是兩對大木牌，紅底金字，上寫“回避”、“吉慶”等字樣。木牌后一字排列著4個足有一人多高的大花傘。傘頭圍著紅色或黃色的綢緞，上繡龍和鳳，活靈活現，金光閃閃，華麗無比。大傘后是細吹細打的器樂班，有大胡、二胡、笙、簫、小嗩吶、小黑管等等，不斷氣地吹奏著各種曲調，大人小孩圍著聽，趕都趕不走。細樂隊后面才是新郎坐的轎子。想想人家轎中人的得意吧：向前看，旗旗號號，琳瑯滿目，半街紅火全村樂；左右瞧，人山人海，前呼后擁，一人驚動滿天紅；側耳聽，八音齊鳴，委婉纏綿，把人的魂兒都勾去了。那才叫坐轎哩!哪像我這副窮酸樣，一沒看的二沒聽的三沒說的四沒玩的，除了屁股累腰板酸之外，啥感覺都沒有。

說到屁股，頓時覺得下身有些不對勁兒，竟然想要小便。那泡尿可真不識時務，說到就到，越忍越憋。我像不倒翁似的滾動起來，左挪挪，右壓壓，來回折騰。只聽后面的轎夫說：“小女婿別亂動，馬上就到了?！?/p>

罷罷罷，轎子串了三條街后，總算停在了女家門口。此時，我本該先去小便，可看見有位穿著長袍馬褂的小男孩已迎候在那里，咱不能“沖”人家的喜，掃人家的興，還是禮數要緊，忍著吧。我強抖精神與那小孩躬身作揖后，手壓小腹，貓著腰進了女家。

這家有三間正房，一門兩過道。門庭正中擺著一張八仙桌，兩把太師椅。我端坐正中，假意喝了兩口扣碗茶盅里的紅糖水，兩眼卻不停地張望，伺機出去方便。不一會兒，東房里的新娘子打扮停當，被人們簇擁著出門上轎。我立即起身準備出門，卻被管事人攔住：“小女婿再坐坐，我一會兒回來還要給你喜錢哩!”天哪!他哪里知道，我早已如坐針氈，憋不住了呀!就在站起的那一刻，褲子和長袍已然濕了一大片。

我想，今天這人可丟大了!那坐轎的新鮮感，做客的尊貴感，糖水的甜蜜感、喜錢的誘惑感，統(tǒng)統(tǒng)被尿沖走了。我站不是坐不是走也不是。好在人們都跟在新娘子屁股后面看熱鬧去了，那個小陪客也不知何時溜了，恰好為我“放屁拉凳凳”留了個空當。我看了看八仙桌上的兩小盅紅糖水，驀然心生一計，手足麻利地將剩余的糖水倒在袍子的濕處，并裝出女人們洗衣服時擰水的樣子，獨自“打擦”起來。

正在此時，管事人返回家中，笑瞇瞇地掏出事先準備好的二毛錢說：“小女婿辛苦啦，快把喜錢收起。怎么?剛才灑水啦?沒燙著吧?”我不好意思地收起錢，悶聲悶氣回了聲：“好說好說，沒事，沒事?！北闳绱笊猥@救一般，提著濕袍子往外跑。

只聽得管家在身后笑著嘮叨：“好厲害的紅糖水，把人家小娃娃的褲襠里弄濕一大片……”話語間略帶幾分譏諷，顯然已經窺察出我尿濕褲子的丑事了。

我雙手捂著褲襠，像一只受驚后夾著尾巴的

小兔子落荒而逃。

責任編輯 白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