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的中國散文存在不少問題,其中有兩點最應該引人注意:一是過于注重歷史題材,對時代、社會和民生疾苦熟視無睹;二是多停留在瑣碎的生活表相,缺乏心靈的參與和生命的感動。讀了朝潮、吳佳駿、江飛、楊獻平、沈念、朱朝敏、張利文、江少賓八位作者的散文(見《紅豆》2008年第3期),我獲得了意外的驚喜,因為在這些作品中跳動著生命的感動,猶如心靈在生命琴鍵上細致演奏般的感人肺腑。
朝潮的《被改造的身體》是一篇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意味較濃的作品。它以自己的“身體”為支點,在肉體和靈魂的分離中,既感到了一份痛苦,又感到了一份實在。其實,這是現(xiàn)代主義對于所生存的世界產(chǎn)生的焦慮和碎片式感受,也是后現(xiàn)代主義對于世界、人生和生命本真的一種消解。站在20世紀中國散文的發(fā)展歷程來看,這是一篇有意義的散文,因為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散文是一個世紀以來的主調(diào),而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的散文非常薄弱,且真正有創(chuàng)意的作品并不多見。
吳佳駿的《在黃昏里講故事》表達的也是一種生命的困惑,只是它更多地停留在現(xiàn)實的層面,對于人生追求和選擇之悖論提出了自己的思考。故事的敘述頗有耐心,理想與現(xiàn)實的距離被無限地放大了,因此也就有了某種無奈、絕望和先驗性。這是一種底層寫作,是一種以關(guān)愛、信念和精神為依托的良知擔承。某種程度上說,作者不是為自己,而是為更多社會的底層人——那些精神孤獨者歌唱的。
江飛的《那些走著走著就消失的身影》是一篇有關(guān)生與死的歌吟。由自己的“胃痛”而感知生命的存在與苦悶,但一個個生命的悄然消逝又導引作者對生命產(chǎn)生強烈的虛無感?!吧币矡o樂,“死”也不哀,作者仿佛看到了生命本質(zhì)的悲劇性,一種黑色的飄蕩,一個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的幽靈。與朝潮的《被改造的身體》相比,這篇文章少了一些張力,但多了一份寧定。
楊獻平的《層層下落》講了一個悲痛而無奈的故事。只因為一個“丑”字,這個少女得不到真正的愛情,于是美好的青春只能“層層下落”,在秋風中如落葉般地飄零。其實,這個少女不幸的主要原因不是外在的“丑”,而是缺乏美好的心靈,她缺乏的是自尊、自愛、自我和自重。作者緊緊貼近大地和社會底層,敘說底層的邊緣的人生世相和生命悲劇,是一篇頗見愛心和細膩之處的散文。這在當下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非常難得。
沈念的《南方的兒歌》與楊獻平的《層層下落》比較接近,也是關(guān)愛底層民眾的散文。它敘述的是一個保姆的故事,一個將愛無私地奉獻給別人,但自己卻很少被人關(guān)心和理解的故事。這讓人想到魯迅和艾青筆下的保姆,在回憶的長線上一詠三嘆地使情感綿延悠長。保姆,她哺育的雖然不是自己的骨肉,但她的愛卻像大地一樣寬厚,如湛藍的天空一樣美好。另外,作品的筆調(diào)溫柔,有力透紙背之感。
朱朝敏的《認識花牌》感嘆的人生的無常與短暫,歌頌的是生命的歡樂與昂揚。對比勞作,玩花牌是一種清閑,也是一種玩物喪志的標志;但是,站在生命的意義上來看,玩花牌又何嘗不是一種真正的人生呢?因為在生命的本質(zhì)意義上,人生就是一次賭博,一次讓自己快樂、自由和放逸的過程。作品寥寥幾筆勾勒了遠親大爹,他之所以該贏而輸,之所以“千金撒盡”于玩花牌,是因為他說:“憑智慧輸贏,靠膽量數(shù)牌,開胸懷對待?!逼鋵?,在人生之贏中,快樂可能遠遠重于金錢。這是一種生命的深切感悟和人生智慧。
張利文的《秋天的兩個展覽》有點生命的寓言性,它是一個執(zhí)拗靈魂的生命抵達。世俗的人生是如此真實而強烈,但對于藝術(shù)對于展覽的追求卻是無可動搖的,也是更加真實強烈的。作者似乎在努力復原一個破碎的夢,既有無限的真實的希望,也有莫名的空虛的絕望。是否生命的本質(zhì)就是如此:意義在于堅持,在于沒有止境的追求之中?
江少賓的《1990年的鄉(xiāng)下小鎮(zhèn)》是一個有關(guān)青春期萌動的故事。在惑人的少女宋雪梅面前,不同的少男有不同的表現(xiàn),“我”也被她所動,并被攪動起少男的一懷春愁。這讓人想起郁達夫的《水樣的春愁》,其中有無限的纏綿、騷動、純真與迷惘。這是身心的雙重困境與突圍。好在時光與流水能夠?qū)⑸挠『勰ǖ?,只將這一個影像留在心靈的底片上。
生命,尤其是底層人生的苦難與追求,成為這八位作家細細揣摩和描繪的對象,并以真誠的心靈和詩樣的語言表達出來,于是我看到了生命四季的花開花落!歡笑也好,悲感也罷,它都是詩。如果要談不足,那就是這幾篇文章中,有的散漫大于精凝、現(xiàn)象多于本質(zhì)、陰影遮蔽了光明、痛苦淹沒了歡樂。另外,在散文的精純、提升、深度和境界上,這八篇散文還有待于進一步提高。也就是說,如何從情緒的氛圍突進到本質(zhì)之中,用精美的語言和結(jié)構(gòu)表達出來,使之成為天地至文,這是一個更高的要求和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