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是我喜歡的地方。以前從武漢去桂林看望在桂林工作的父親,總要路過?;疖嚨侥莻€地區(qū),就要減速慢行,因為在很費力地爬著山,進行艱難,車速就很慢,可以慢慢觀賞窗外的景致。一座吊腳樓,一方梯田,幾個散學回家的孩童,遠處裊裊的炊煙……這些總能勾起一個城里人不著邊際的暇思。
在沒有去湘西之前,在書本電視上看到那些巍峨的大山,卻一直把湘西想象為陽光明媚、情韻繾綣的世界。在我心中,湘西是慷慨的,健康的,稻谷孕育著盛情和美酒,星光和月色落在水田里,比別處要明秀。2006年的暑假,去看望一位多年不見的湘西好友,在好友的陪伴下,順道游覽了湘西的幾個地方,然后有了一些關于湘西的具體印象。在湘西,除去別致的人文景觀,我看到在拖拉機上的農民,看到小鎮(zhèn)里團集在一起寫生的學生,看到米粉店的女老板……很平常,很簡單??墒?,忽然間我又回到了華師校園的冬夜,體會到寒冷中漸起的暖意。我的記憶的思線被接續(xù)起來。
此次來湘西,鳳凰是我游玩的重點。在鳳凰,我夜宿了三天,安排了三天滿滿的行程。
《芙蓉鎮(zhèn)》成就了王村
時光流逝,隨著土司制度的瓦解,近現(xiàn)代史上湘西的重心開始轉移,轉移到沅陵和鳳凰,王村似乎漸漸地被遺忘了。直到1986年,一個導演闖進了這個世外桃源,帶著對一段歷史的迷惑和傷感,拍出了一部中國電影史上獲獎最多的影片,并且把兩個后來中國影壇上分量不輕的演員帶到了這個小鎮(zhèn)上?!盾饺劓?zhèn)》成就了姜文和劉曉慶,也成就了王村,這個千年古鎮(zhèn)放棄了自己原有的帶有濃厚的土司王朝色彩的名字,改叫芙蓉鎮(zhèn)。如今劉曉慶的米豆腐店,依然在那里開張。
我聽很多人說過這個地方,從酉水碼頭下船,沿一條五里長的石板路拾級而上,小鎮(zhèn)的一切,便漸漸沿山勢展現(xiàn)在你眼前。吊腳樓是土家式的,和鳳凰一樣,許多是已經混進了很多鋼筋水泥的現(xiàn)代樓房。石板路很長很長,原本在家織給心上人的各種土家織錦就在路邊,水靈靈的土家女還就在織錦旁。
我走進王村,一如我走進鳳凰,我尋找著昔日的影子,它卻展示著來日方長。我記得《芙蓉鎮(zhèn)》里的劉曉慶帶著樸實的鮮艷,不像后來她愈來愈高傲,總是高高地昂揚著她的頭。我還記得《芙蓉鎮(zhèn)》里的姜文。帶著秦書田的幽默和憨厚,不像他后來出現(xiàn)的任何一個樣子。而謝晉,謝晉的時代已經過去了,《芙蓉鎮(zhèn)》成為電影史上的一個以往的片段。
王村改叫芙蓉鎮(zhèn)已經把歷史遺忘了一部分,我們如何又能讓時間停下來,再回到那段黑白年代,回到酉水河上漂流著找尋生活的時光?
沱江日夜繞鳳凰
鳳凰的歷史,只有當人們翻閱書卷的時候,才能隱約地聽到風中的廝殺,隨著年代的久遠,廝殺的唳氣,便也漸漸在青山綠水中減化到無影無蹤。上世紀80年代,當沈從文被重新發(fā)掘并被冠以現(xiàn)代文學大師的頭銜的時候,鳳凰仿佛完全告別了它的戰(zhàn)爭年代,而開始以沈從文故鄉(xiāng)的面目,出現(xiàn)在世界的視野里。鳳凰成了一個野綠的世外桃源。一條繞江而過的沱江,從前是那些遷居而來的江西商人,在一條條船上,載滿了用木桶封好的桐油,沿河而下,運往他鄉(xiāng),換了其他貴重的物品回來的河道。河的兩岸,是一排排的吊腳樓。許多的抹了頭油的腦袋,也有許多尚來不及梳洗的腦袋,會從那臨河的窗探出來,跟那即將原形的船夫水手們打招呼、捎一盒胭脂,帶一塊布料,然后在紛紛嚷嚷的吆喝聲中,商船漸漸劃破一江秋水,消失遠去。這邊的吊腳樓里,便悄然歸復平靜,在叮叮當當的洗刷聲中,開始一天的生活。江西人的善于經營,使得他們累積了財富。在沱江的拐角的沙灣一帶,建成了江西會館萬壽宮,而江西會館所處的沙灣一帶,水流漸行漸緩,回旋成一個寬闊平靜的水面,倘若有點膽子,上了一條不曾被看牢的船,在這碧波中仿弄船人的樣子,撐著竹蒿緩緩而行,只要不驚慌失措,倒也有無窮意味。然而倘若只想毫不為危險分心,將兩眼全用來看風景的話,還是坐上水手的船為好。
沱江上的泛舟人,已不是江西水手了,當然其中不捎人,都還頂著一個祖籍江西的名頭。但他們現(xiàn)在都是鳳凰人。身材并不高大,中等,身材并不粗壯,甚至還有些瘦弱,說的是一口地道的鳳凰話。船只都是統(tǒng)一的原木色,并非雕龍畫鳳、金碧輝煌的大游船,而是尋常的水上人家的月牙船。只不過都統(tǒng)一了大小,且不上色,只用清油刷上,頂上是天幕一般的藍色棚頂,四方的欄桿上端,略略地雕鏤著飛花卷葉的圖案,浮在青綠的水面上,清雅而富野趣。北門一段水面非常寬闊,小舟緩緩而行,其時是陰天,天幕灰暗,遠處的南華山也少了幾分翠綠,一如沉默的屏障。河的兩邊,洗衣婦的搗衣聲聲聲入耳,更顯得清晨小城的空曠河靜寂。從北門到東門的水面上有一個小小瀑布,水手提醒我們要扶好船舷,在感覺到一秒鐘的心臟停止跳動之后,小舟已經重新回落到平靜的水面上?;赝麆偛诺穆洳钐?,水流如瀉,奔騰不已。
聽濤山下葬從文
船靠岸后,沿河邊的石板街而行,不多久,即達沈從文墓地所在的聽濤山。隨意的沿山路小徑而上,路邊是稀疏的竹林和不知名的樹木。山腰間,有一塊碑,上面是黃永玉的墨跡:“一個士兵要不戰(zhàn)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xiāng)?!惫P法灑脫不羈,題詞卻雋永深刻。沈從文以一個士兵的身份離開故土,以一介文學大師的稱號立足北京,以一個文物研究專家的稱呼結束一生,最后回到鳳凰。
我早聽說墓碑由天然的五彩瑪瑙石制成。我期待著它格外的肅穆莊嚴,給我以沉重的一擊。但沒有,我?guī)缀醪荒芟嘈拍鞘且粋€墓地,沒有圍欄,沒有墳墓,就在一塊小小的長著雜草的坪地上,隨意地擱置著那么一塊并不燦爛奪目的石塊。如果沒有閱讀過資料,我會以為那是一塊隨意從山上選取的石塊,那上面是沈從文的旗子張兆和先生選定的沈從文的遺文《抽象的抒情》鐘的一句:“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以識`人`?!背鲎陨驈奈牡闹杜錾虺鄣膼廴?、中央美術學院雕塑教授劉煥章的手筆。背后,是沈從文的四姨妹,現(xiàn)在耶魯大學的張充和教授的挽聯(lián):“不折不從,星斗其文;亦慈亦讓,赤子其人?!?/p>
我站在這個簡陋的墓地前,看見墓碑上有已經干枯的野菊花擺放,還有從田間采來的一些野草,散落在墓前。我不知道如何去描述我所見的簡樸,以及所有的他的親人的題詞交錯在一起時給我的震撼。我在閱讀中漸漸地靠見這位大師,不緊是他家喻戶曉的《邊城》和《長河》,還有他學多的文論和他后來在文革中的凄苦和忍受。他蹤是那樣溫和地微笑著,或者沉默著。當他在文革中一度被派去打掃北京的女廁所的時候,他寫給黃永玉的信卻是:一、充滿愛去對待人民和土地;二、摔倒了,趕快爬起來往前走,莫欣賞摔倒的地方,耽誤事,莫停下來哀嘆;三、永遠地、永遠地擁抱自己的工作不放。
一切終于過去,士兵回到了故鄉(xiāng),永遠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