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報社的新聞部做記者的時候,有一天,收到了一件“特快專遞”。收件人的姓名欄里,清清楚楚寫的是我的名字,可是寄件欄的姓名,寫的是“吳瑕”兩個字。我將自己的記憶緊張地搜尋了一遍,怎么也想不出,我認識的人中有一個叫“吳瑕”的人。于是,我去看寄件人的地址,那上面寫的是“本市蓮花路蓮花公寓”。我真的有些納悶了。雖然我知道,這座城市的蓮花路上確實有一座蓮花公寓(那是一個挺出名的高尚小區(qū),以都市白領為主要住戶),但我的確沒有一個熟人住在那里。這是怎么回事呢?這個叫“吳瑕”的人給我寄的又是什么東西呢?我將那封特快專遞拿在手上,掂量了一會。像是一本書的感覺?;蛘?,是某個受害者給記者的投訴材料吧?(我也算是報社小有名氣的記者了,曾經報道過一些轟動的社會新聞。)我一邊猜疑著,一邊拿裁紙刀劃開了信封。
里面躺著一本淡粉色的日記本。軟緞的封面,彌漫著一股淡雅的芳香,像一枚出品精致的新鮮蛋糕。一個“小資”女孩的隱秘日記吧?可是,她為什么要寄給素不相識的我呢?她有什么奇特的經歷嗎?她想讓我在報紙上公開她的故事嗎?——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厲害。
日記的扉頁上寫著這么一段話——
未見面的記者朋友:
我是貴報的一名忠實讀者,我看過您寫的所有報道。我知道,您是一個有良心、有責任感的好記者。所以,在我離開這座城市之前,我把這本日記托付給您。如果您覺得我的故事有一定的社會意義的話,那么就請將它公布于眾吧。如果您覺得沒有必要,那就將它一把火燒毀吧?;覡a是清潔的,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清潔的東西呢……
一
在這個城市,我好像一個喪家的人,無處可呆。怎么到處都這么臟呢?
塵土給大街拉上了一道灰色的大幕,遮天蔽日。所有的大車小車一律放著毒氣。一個穿露臍裝的女孩,一路走一路吐著甘蔗渣。一個染黃發(fā)的年輕人,將口香糖吐在街邊的花壇里。一個等公交車的男人隨地吐了一口濃痰,還用鞋底在上面磨了幾下。一個胖墩墩的老太太,用手在嘴里剔出一根菜葉,然后又用那只手在口袋里摸出幾張紙幣來。一個揀垃圾的老頭,將垃圾箱整個地翻到地上,又拿一只鐵鉤在垃圾里亂戳著,蠅舞蟲飛。一個上學的小男孩吃完面包后,將塑料袋隨手一扔,風吹過來,把塑料袋卷到了路邊的樹枝上。一條狗蹲在路旁拉屎。一只死老鼠躺在人行道上。
這不是一座文明城市嗎?報紙上剛剛登的消息:我市第N次通過國家文明衛(wèi)生城市考核組考核,全部項目達標。
如果這就是文明城市,那么不文明的城市又該是什么樣的呢?
二
我怕臟。
我知道,這個世界上,人人都有所怕的。有人怕蛇,有人怕虎,有人怕貓,有人怕毛毛蟲,還有更多的人怕鬼。白骨精怕孫悟空,孫悟空怕緊箍咒。修煉成精的白娘子還怕雄黃酒呢。老百姓怕官,打工仔怕老板。司機怕交警,攤販怕城管。男人最怕沒錢,女人最怕無愛。當然,人人都是怕病,怕死的。
而我,真的最怕臟。
我沒有潔癖。潔癖,那是一種病。而我知道自己并沒有什么病。
我只是愛清潔。因為我的靈魂需要清潔。我本性如此。我不能忍受不潔的東西,不潔的事物,不潔的人。
三
今天,同事們一起加班到晚上七點多鐘,大家一起去吃飯。
火鍋城里的生意真火爆。我們只能坐在大堂里吃。鴛鴦火鍋,一邊滾著紅艷艷的辣椒油,一邊翻著油乎乎的骨頭湯。所有人的勺子、筷子都像魚叉似的,爭先恐后地在油湯里叉著。大家吃得紅光滿面的,還有人不住地吸著嘴,抽著鼻涕,大叫“過癮”。
“拿紙來,拿紙來!”他們一邊擦嘴,一邊狼吞虎咽的。一盤盤肉片,丸子,動物內臟都被他們席卷而空。他們看我不怎么吃,還勸我:“你怎么不吃呀?快吃!快吃!你這么苗條,又不要減肥!”
我告訴他們,我看過一些報道,說現(xiàn)在不少黑心的火鍋店,都將客人吃剩的火鍋湯料過濾后,再放回鍋里加工成新湯料,循環(huán)利用。因此,我對這曖昧不明的火鍋有些心理陰影。他們聽了,卻笑起來,七嘴八舌地說:“原來你這么怕死呀!知道嗎?不干不凈,吃了沒病!”
我看著他們爭先恐后地把筷子伸到火鍋里,翻攪一通,又將筷子伸進各自的嘴巴里,然后,再將筷子伸到火鍋里繼續(xù)翻攪。一次次重復。這樣的“漱口水”,我如何下咽?
他們還要了啤酒。他們說,吃火鍋就得喝啤酒的。我看著啤酒的泡沫,在他們的嘴角旁,肥皂泡似的溢出。我旁邊的人打了一個飽嗝。從他的嘴里冒出了一種陰溝般的復雜氣味,那氣味讓我不由得打了個哆嗦。我惡心得想吐,連忙跑去找洗手間。
洗手間里飄著一種人造芳香劑的濃香。那香味實在太重了,重得像一只鐵罩子,把我從頭到腳箍了起來。我一陣頭暈目眩。
今晚,我?guī)缀跏裁匆矝]吃,卻也吐了。
四
A打電話,約我晚上在月光咖啡館見面。我們已經有好久沒見面了。
我們在一起三年。這三年,我?guī)缀趿鞲闪艘簧难蹨I。
那些刻骨銘心的往事,仿佛就在眼前,可是不能碰……為了這個男人,我曾經放棄了自尊,放棄了一切,是的,我就是放不下他!
……我沒有答應他的要求。我對他一字一句地說:“過去的吳瑕已經死了,被你殺死了,難道,你還想讓她再死一次嗎?”這是我第一次拒絕他的請求。從前,都是他狠心地拒絕我。而我總是哭了又哭,求了又求。
這一切總算過去了。
可是,今晚,我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了。我早早地上床,滿眼都是他的影子,他的氣息。想起來,居然都是他的好!他有什么好的呢?他的好不都給了別人?我又是他的什么人呢?
心還是那么痛。又是哭,總是哭。
突然有些后悔拒絕他。還是想念他的,好想。我明白,縱然,他是我的魔鬼,而我依然還是愛他的。愛,有什么道理好講?
怎么能責怪他呢?他有什么錯?要說錯,只能說你錯愛了他——所以,錯,仍在你自己身上!
他還會給我來電話嗎?
五
這些天,大家都說我瘦了。我知道自己臉色蒼白,心事重重。但我不認為自己生病了。
我想,生病的一定是他們。他們吃著那么臟的東西,喝著那么臟的水,呼吸著那么臟的空氣,卻依然什么感覺也沒有。難道他們的感覺系統(tǒng)沒有毛病嗎?
報上又說了蘇丹紅的事情。洋快餐不能吃了。鴨蛋是紅心的,不能吃了。雞蛋里也查出毛病來了,也不能吃了。連我平常愛吃的多寶魚也出了問題。還有很多的魚都出了問題,看來魚也不能吃了。雞早就不能吃了,飼料里放了激素。豬肉是注水的。內臟是浸泡的。面粉、粉絲里加了增白劑。水果、蔬菜都有問題,農藥超標。漂亮的零食,顏色鮮艷得跟假的一樣,誰敢吃呢?
報上怎么總是刊登這樣的消息呀?一眼望過去,在“小康”、“時尚”、“網絡”、“炒作”這些熱詞的背后,埋著一枚枚搶劫殺人、人倫慘劇、黑心老板、悲情事故之類的黑色炸彈,把人炸得心驚膽戰(zhàn)的。
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呢?
六
單位里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大家都嘀嘀咕咕地議論著,既藏著興奮,又帶著害怕。
我跟同事們打聽,他們都帶著一種警覺的神態(tài),含糊其詞的。也有人一臉清白無辜樣: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還有人故作神秘狀:嘿嘿,遲早的事情啦。
后來,我的頂頭上司把我喊到他的辦公室里。他壓低嗓音,把這件事情詳細地告訴了我。他說,我們得研究一下,如果記者聽到什么風聲,要來采訪的話,我們應該如何應付,要有一個統(tǒng)一的對外宣傳口徑呀。
我們這個部門負責對外宣傳和公關。這是我的分內事。
從我上司的口里,我知道了,原來,前一向,我們的領導不是出差外地而是被雙規(guī)了。據(jù)說,他貪污受賄的數(shù)額大得驚人。在他的家里搜出了一千多萬元的現(xiàn)金。那些錢都粘到了一起。銀行派出了一個工作組,用壞了好幾部點鈔機,花了好長時間,才數(shù)清了那筆錢。
我的上司說:“我們的領導也挺可憐的。那些錢,他其實一分都沒舍得花。真是想不通,他要那么多的錢干嘛呢?”
上司的一番話,讓我驚訝得眼眶都要撐破了。因為我們的領導在出事前,是我們這個城市的明星人物。他獲得的榮譽擺了整整一間辦公室。他一貫艱苦樸素,不抽煙,不喝酒,也很少在外面應酬。一雙皮鞋是換了鞋底的,一件襯衫是洗得發(fā)白的,一件呢大衣是穿了十幾年的。他雖然手握重金,可出差時卻從來不坐頭等艙,餓了,就在大排檔要一份快餐,夜宵就是一包方便面,為此,單位里的人都不愿意跟他一起出差。這樣的人,怎么也出了事?
想到我們領導平時那張嚴肅莊重的臉,我有一種滑稽的感覺。我本來以為,他是一個清潔的男人??墒?,事實卻證明,他比誰都臟。
他有那么多的贓款,還不臟嗎?
七
今夜我又失眠了。
我披了一件外套,走到陽臺上。
看不見夜空,更看不見星星、月亮。連云彩也看不見。
頭上是灰蒙蒙的一片,塑料包裝袋似的封閉、隔膜、難聞。有刺眼的射燈從很遠的摩天大樓上射過來,一會兒就轉走了,像機關槍掃倒了一大片。對面有五彩的霓虹映照過來,閃著一種嬌艷的妖氣。
已經多久沒有見到星星月亮、藍天白云了?它們都被一層鐵灰色的霧擋得嚴嚴實實的。
我頭痛得厲害。一根血管(或者神經?)在我的腦袋里奔突著。我感到自己的頭要像西瓜那樣地裂開了,可是終究沒有裂。
也許,裂了倒好。裂開了,就不痛了。
八
這些天來,我發(fā)現(xiàn),我的上司總是在一些無人的場合,想跟我玩一點“曖昧”。有一天,我到他的辦公室遞交方案的時候,他居然含情地望著我,無限感慨地說:“哎呀,這么多的文稿,你今天就完成了?你真的是我見過的最聰明最能干的女孩子了。唉,為什么不讓我們早一點相識呢……”然后他欲言又止,擺出一副莫測的表情。
我不知道,他這一番話,只是出于對我工作的贊賞,還是有別的什么涵義?反正,他就是喜歡用這種含糊不清的謎語一樣的說話方式,跟我說話。
應該說,我的上司是個英俊而講究的男人。他總是衣冠楚楚的,頭發(fā)上終年噴著摩絲,始終保持著一種濕漉漉的性感的樣子來。他的身上還飄著一股淡淡的古龍香水味。我知道,他身上的每一件東西都是名貴的,衣服,鞋子,皮帶,領帶,手表。他曾經告訴我,一個男人對自己的衣著絕不能馬虎,女人可以三天兩頭地換行頭,而男人不必以數(shù)量競爭,但必須以品質取勝。他說,名牌就是品質的象征。
我們部門的姑娘對這位“名牌先生”都頗有好感。雖然他也曾正兒八經地戴過博士帽,但他的為人一點也不呆板,說話幽默,性格也大方,沒有什么架子。在我們這個等級森嚴、競爭激烈的知名公司里,在他的手下辦事,還是比在其他部門要輕松一些。他經常還和姑娘們開開無傷大雅的玩笑。不過,有人認識他的妻子,說她是外資企業(yè)的一個部門經理,光彩奪目得可以去走“紅地毯”了。有這樣的“名牌”妻子,單位里所有的女人對他便有些敬而遠之的。大家都不去招惹他,可是他卻經常在無人的時候招惹我。這是什么意思呢?
今天,我去他辦公室談工作。他突然認真地對我說:“你知道,女人身上最可怕的是什么嗎?就是俗??墒悄銋s像大學校園里的那些女學生一樣,一點都沒沾染到社會上的那些俗氣。我很欣賞你?!蔽衣犃?,臉上不禁浮出了一層害羞的紅潤。我不好意思地說了一聲“謝謝”。我的上司嘴唇動了好幾下,到底也沒再說下去。他拉開抽屜,從里面取出一只紙盒裝的東西來。他說:“送給你的禮物?!币娢要q豫著,他又補充一句:“沒有什么特別的意思,就是感謝你一貫對我工作的支持,而且,我也希望能繼續(xù)得到你的支持?!?/p>
見他這樣說,我只好收下了他的禮物。那是一條粉紅色的真絲圍巾,漂亮輕柔得就像一抹煙云。
就在這時,我看到他用一雙黑黑的眼睛盯住了我。那眼神就像他的頭發(fā)似的,也是濕漉漉的。
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我的心里起了一層薄霧,黏乎乎的,灰撲撲的,什么都看不清。
九
樓上不知住進了什么人。
前一陣子,樓上的房子在裝修,電鋸聲、磨擦聲、敲打聲,把我的神經都折磨得四分五裂的。我忍無可忍,跑到樓上去交涉,才知道,原來,這套房子的戶主要將自己的房子一分為二,隔成兩小套,以便當兩套去出租。
房子能這么改裝嗎?下水道萬一漏水的話,遭殃的可是我這個樓下的住戶呀。我對那個一臉兇相、黑木樁似的的房東說:“你不能光想著自己賺錢……”
話還沒說完,卻被他蠻橫地打斷了:“怎么啦?怎么啦?這是老子花錢買的私房,老子當然想怎么改就怎么改啦!你想怎么樣呢?!”這個脖子上戴著一根粗粗的金項鏈的男人瞪著眼睛,嘴里噴出了一股濃重的大蒜味,好像要吃人似的。
真是秀才遇到了兵。我自認晦氣,在心里把這個土匪樣的男人詛咒了幾百遍,只好隨他去了。
好在房子沒多久就改裝完了,樓上安靜了一段日子??墒牵@幾天,上面又傳來了另一種響聲。看來,那個土匪已經把房子租出去了。
我怎么描述樓上的響聲呢?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有時是中午我剛剛進入睡眠的時候,樓上便傳來了有節(jié)奏的吱呀聲。我的床緊貼著墻壁,樓上的那張床好像也貼著同樣的墻壁,我不知道,是不是這些東西發(fā)生了共振,反正當樓上的床在劇烈的震顫時,我的床似乎也跟著一起震顫。
樓上的聲音開始是舒緩的,然后變得很激烈,到了最后,總有一小會的驚心動魄的癲狂。當一切戛然而止后,衛(wèi)生間就響起了“嘩嘩”的水聲……在萬籟俱靜的夜里,這樣的響聲簡直帶著身臨其境的音效,帶著四面八方的回聲。
我拿被子蒙住頭。好像有人逼我看了一場裸體表演似的。我該怎么辦呢?跑到樓上去抗議嗎?但我將如何開口?萬一又碰到一個“土匪”,那我不等于自取其辱嗎?
他媽的,去死吧!當樓上再一次傳來有節(jié)奏的響聲時,我跳起來,沖著房頂吼了一嗓子,也不知道有沒有人聽到。我抱起自己的被子,氣喘吁吁地走到客廳。看來,在我自己的家里,也只好睡沙發(fā)了。
可是,那種響聲似乎還在耳邊隱約地回蕩著,像幻聽一樣。
他媽的,去死吧,去死吧。我捂住耳朵,在心里一遍遍地咒罵起來。罵完了,我不知為什么,有一種渾身癱軟的感覺。一抹臉,我竟然流淚了。
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我快要瘋了。
十
今天在雜志上看到一篇文章,說,一個人心里有什么,眼里就有什么。心里有佛,看什么都是佛。心里有鬼,看什么都是鬼。
照這種說法,我現(xiàn)在看一切都是骯臟,看一切都煩,那么就說明,我的心里其實就是一片骯臟,我的心里原本就很煩。對不對呢?
是眼里的臟造成了心里的煩?還是心里的煩變成了眼里的臟?
臟。煩。
臟透了。煩死了。
上帝?。【染任?!
十一
上網。我只是瀏覽信息,收發(fā)郵件。從來不聊天,不打游戲。
太多的信息,看不過來。每打開一扇窗,就像打開一只潘多拉的魔盒?;ɑňG綠的一大片,看多了,我有一種想吐的感覺。
論壇上,公開對罵下流話。都不要臉了,好像在爭相參加脫褲子比賽。哼,現(xiàn)在就是脫褲子,恐怕都沒人愿意看了。人類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怎么就這么可憐呢?好像我們跟茹毛飲血的野蠻人,也沒有多少的區(qū)別。還是那副又貪婪又丑陋又卑賤的嘴臉。
網上有這么多的垃圾,蒼蠅,糞便,怎么就沒人清理清理呢?
我想,不自由,是大災難??墒?,沒有約束和自律的自由,恐怕是更大的災難。
一上網,我就對人性悲觀得一塌糊涂。
當然,這也說明了網絡的包羅萬象。它是世道人心的一面鏡子。通過這面鏡子,我又想到了一個字:臟。
十二
我想,我可能真的生病了。
我已經連續(xù)失眠一個多星期了。好長時間,我都沒有一點食欲。心里總有一種想吐的感覺,可是又吐不出來。
我請了一天假,去醫(yī)院看病。
醫(yī)院里人山人海的,像是某個招聘會現(xiàn)場,又像是在舉辦什么產品交易會。好久沒上醫(yī)院來了,我不知道,現(xiàn)在的醫(yī)院怎么都擠成農貿市場了?報上不是成天刊登“天價藥費”、“看不起病”之類的新聞嗎?難道正因為僧(病人)多粥(醫(yī)院)少,才造成了醫(yī)院這種獅子大開口的局面?
掛號的隊伍已經排到大門口了,我看著長長的隊伍,幾乎沒有勇氣走到最后。
就在這時,一位陌生的中年婦女像票販子似的貼了上來,她小聲問我:“你要看病吧?不用排隊,加二十塊錢?!?/p>
我知道,這就是“掛號專業(yè)戶”,以給病人排隊掛號為生。我猶豫了一下,成全了她的生意,也成全了自己消耗不起的時間和耐心。
找到樓上的內科門診,沒想到依舊要排隊。這次是電腦叫號,所以只能坐在走廊的長椅上,老老實實地等。前面還有二十多人,再著急也沒有用。我坐在一群愁眉苦臉的病人當中,聞著醫(yī)院里嗆人的消毒水味,又干嘔起來。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我的前面還有十幾個人。我實在坐不下去了,只得在走廊里晃蕩起來。我看著男女老少各種各樣的人,帶著蒼白的臉色從我的眼前走過,他們的身上都有病,都有痛。只有到了醫(yī)院,我們才真正明白,人,其實跟螞蟻一樣,不堪一擊;也只有到了醫(yī)院,我們才真正懂得,人,實際上是多么的平等!在病魔、傷痛和死亡面前,誰說,人,不是真正的平等呢?
這么想著,我有一種想流淚的感覺。
就在這時,我驀地看到,一個男人攙扶著一個少婦,正迎面向我走來。
那一瞬間,我像觸電一樣,僵住了。
是A,扶著一個身穿孕婦裙、挺著大肚子的女人。那個女人素面朝天的,臉上卻閃著一種從內到外的光輝。她一只手搭在隆起的肚子上,另一只手插在A的臂挽里,嘴角旁掛著抑制不住的甜美的笑容。那笑容就像一萬盞鎂光燈同時一閃,把我定格成一具僵死的鬼魂。
那是他的妻子吧?他是陪她來做身體檢查的吧?這時,A也看到了我。在一瞬間的驚詫和慌亂之后,他低下了頭。我察覺到他的臉在慢慢地變紅,可是他始終沒有抬起頭來再看我一眼。他就那樣默默地扶著那個白胖的女人,從我的身邊真真切切地走過去了,一步一步的,每一步都踩在我的心窩上,留下了一串血淋淋的足印。
那么短短的一段路,竟像是我的一生。
等我清醒過來之后,我跌跌撞撞地跑到洗手間里,關上小隔門,人就扶著門滑了下去。我從心底里爆出了一聲慘烈的哭嚎。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家的。反正,病是沒有看了。有什么看頭呢?了就是好,好就是了。我躺在床上,像是一條被抽掉了脊椎骨的魚。
窗外是灰蒙蒙的鉛云,卻沒有一點雨意。那一幕場景毒蛇似的纏了上來。那個可怕的恥辱的讓人渾身哆嗦的一幕!……在醫(yī)院的產床上,我曾經受著最嚴酷的刑罰,只為了刮去身體里多出的那一團肉!而那個男人,那個肇事的男人,卻不知躲到了哪里。
A, 上輩子欠你的,都還清了,而你,還欠我一條命。
——可是,兩人都走到這種地步了,想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一直哭,眼淚都要把我漂起來了。
十三
今天,我的上司找我談話。我從未見過他那么嚴肅的樣子。他沒有問一句我的身體狀況,只是皺著眉,面含責備地對我說,你這一向請假太多(天哪,我不過才請兩次假),工作又一直拖拉著,沒什么進展(我不過推遲了兩份文案的上交時間),大家對你都有不少的議論了,還有人說我在包庇你。(這我想象得出來)這讓他很為難。他要我好好工作,注意影響。
想到他從前對我那種黏黏乎乎的樣子,我在心里不禁冷笑一聲。不就是一個飯碗嗎?我都活成這樣了,還在乎一個飯碗嗎?
可是,我還是硬撐著,加了個班,把一個新產品的宣傳方案拿了出來。我的腦袋里有一群蚊蟲在撕咬。我咬著牙,終于在電腦上敲完了最后一個字。
回到家,已經是午夜十二點多了。
那么筋疲力盡的,卻還是睡不著。就是睡不著。
想起有人把我們這樣的高級白領的工作,概括成八個字:天使薪水,魔鬼壓力。其實,在公司,像我這種職務的,薪水還算不上天使級別的,但壓力已經是魔鬼的了。
我揪著自己的頭發(fā),在床上翻滾。
十四
房價又漲了。股市又漲了。基金又漲了。黃金又漲了。利息又漲了。存款儲備金又漲了。人民幣又漲了。
我的眼前好像有一只巨型肥皂泡,正在無限地擴大。這只肥皂泡在陽光的照耀下,變幻著五顏六色的熒光,在空氣中不斷地膨脹著,攀升著。它到底還能膨脹到什么時候呢?
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漲得最厲害的,還是人的心。
部門的小王已經換了十幾部手機了。漂亮前衛(wèi)的姚可可已經換了跟她的時裝一樣多的男朋友了。寡言少語的碩士趙平畢業(yè)才三年,就已經換了五份工作了。保險公司的老同學張力已經換了四部小汽車了?!案唤恪迸褩钚〉ひ呀洆Q了三套房了。而我認識的那個證券公司的曹總呢,雖然長得像葫蘆瓢似的,卻已經跟他的第四任老婆在打離婚了。
至于我呢,我只想換個心境——一種安靜的、平和的、清潔的、自足的——心境。一種每天晚上都能讓我安睡的心境??墒牵抑?,這樣的心境就跟城市的月光似的,我們已經記不清它消失了多久了,好像它還是出現(xiàn)在我們遙遠的童年記憶里,亦真亦幻。
這么一想,就知道了,在這個龐大的喧嘩的嘈雜的骯臟的都市里,最可憐的并不是我們。因為我們還能擁有關于月光的模糊的記憶——那種純凈的溫柔的如水的淹沒一切的月光。最可憐的,當屬那些在都市里長大的孩子們,他們連這樣的記憶都沒有了。
十五
市郊,有一座古剎。不大的院子,規(guī)模倒齊整。大殿、鐘樓、佛塔、藏經閣,都有上千年的歷史了,雖幾經修繕,但依然帶有一種悠遠的古意,浸潤著清涼的苔痕。院內古樹蒼郁,陽光透過樹葉,在青磚鋪就的甬道上,灑下了點點金色的光斑。
在這座城市居住這么久了,雖然早就聽說過這座寺廟,但我還是第一次到這里參觀。是女友楊小丹讓我陪她一起來的。她剛剛遭遇了一場劫難——她被一個自稱是億萬富翁的騙子,劫色又劫財。那個騙子租了一輛“奔馳”和一套別墅后,用一種彬彬有禮的風度和一個天花亂墜的經歷,俘獲了她。在向楊小丹獻了一段時間的殷勤后,他以投資為名,騙走了她多年的積蓄。最可怕的是,等好幾個有類似經歷的被騙女人找到楊小丹時,她還沉浸在真愛的美夢里……后來,這些年輕或不年輕的女人聯(lián)合起來,都沒能找到那個騙子。公安也在找他,但他們說,他們手上的案件太多了,這種事情也不算稀奇的,因為沒有命案在身,抓到他恐怕還得等待機遇。
我看見楊小丹的時候,她仿佛曬干的一片蘿卜條。她說,三天之內,她的頭發(fā)白了一半。我安慰她說,這個來自地獄的男人,總有一天將葬身于地獄,自作孽,不可活嘛,現(xiàn)在關鍵的是,你不能錯上加錯,再因他的邪惡而懲罰自己。小丹聽了我的話,一直默默地流淚。她朝著一個個菩薩,虔誠地跪拜,燒香,捐錢。她的目光里都是絕望和傷痛。
這世間,蘊藏著多少的痛苦,多少的黑暗啊。我跟在小丹的身后,幫她背著手提包,拿著幾束香。那一座座慈悲莊嚴的佛像,正在我的頭頂上俯視著我。我的心變得像嬰兒一樣的柔軟。那一刻,我感到一種無邊的哀傷,洪水似的,鋪天蓋地地漫過來,而我又說不出是為了什么。
院中有一株千年的菩提。從樹下經過時,我揀起了一片小小的綠葉。撫摸著那片樹葉,耳邊就響起了那句著名的偈語: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可是,一出寺門,塵埃就那么真實地飄浮著。煩惱還是煩惱,菩提還是菩提。若能將煩惱看成菩提,那該需要怎樣的慧眼呢?
在大門口,我們被幾個手拿八卦圖的算命先生圍住了。小丹跟他們攀談起來。她的臉上交織著一種既膽怯又渴盼的表情。我卻閃到了一旁。
命運?知道了又怎樣?日子還不是要你自己一分一秒地度過?如果你的心得不到安寧,那么,你的日子又怎會安寧呢?
十六
失眠,還是失眠。
失眠是比死亡更恐怖的折磨。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懂得那種苦。難怪,那個著名的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在他的暢銷書中回憶說,當他被失眠折騰得最嚴重的時候,他差點就選擇了自殺。如此看來,失眠已經成了傳染病了,連成功人士也難以幸免(也許,他們還是“疫情”重災區(qū)呢)。
半夜,樓上的床又充滿節(jié)奏地響起來。
我光著腳,跳下床。我的眼睛閃著女鬼一樣的磷光,頭發(fā)像通了電似的炸起。我困獸一般在地上團團打轉。我要瘋了。真的要瘋了。那一刻,我好想抓起一把刀,狠狠地捅進什么地方去。
十七
呆不下去了。一分一秒都呆不下去了。我要走了。我要去尋找屬于自己的一片潔凈天空,不能再等了。
可是,這世上有這樣的地方嗎?我該到哪里去呢?
報上說,一位家喻戶曉的女明星放棄了億萬家產,出家當尼姑了。整版整版的報道,議論紛紛,猜測不斷,但我并不覺得奇怪。她一定也是像我一樣,感到這塵世太臟了,她呆不下去了。所以,她要躲開這一切,安安靜靜地去洗一洗自己的眼,修一修自己的心。
報上還登有一位老年高官、一位中年作家、一位青年金領,都相繼離開城市,下鄉(xiāng)去當農民的新聞。眾人也是議論紛紛的。而我仍然不感覺奇怪。我知道,對于他們來說,下鄉(xiāng)并不是逃避,也不是隱逸,他們只不過想去尋找一種清潔的生活而已。
還有一些人,他們在這樣喧鬧的時代,聽從內心的聲音,選擇了與心靈相伴的生活……是的,在這樣的時候,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尋找屬于自己的——清潔世界了。只不過,不少的人仍在尋找中,他們還沒有找到而已。
當我在報上看到那些人在鄉(xiāng)下勞動時的照片,看到那一片廣闊的自然、潔凈的土地時,我似乎在突然間明白了什么。
一定有一個什么地方。一定就在那里。
責任編輯王紹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