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次見到的他好像是個不存在的人。感覺如此隔然,有限的記憶便如跌進了時間的巨大粥鍋,一并黏稠而糊涂了。
我最初以為他是來自鄉(xiāng)間的民工,為投親靠友而踟躕在這彎曲的胡同里。一個大的行李卷遮嚴了他的背,一個仍舊大的提包貼緊他的膝,似乎拉長了那一側(cè)的胳膊。他就這么奇奇怪怪地露給我兩條疲頓勞乏的腿,一步一步地礙在我前邊:我慣于在路上想心事,對一切都視而不見,結(jié)果被他一直領(lǐng)到了家。眼看那個大行李包海龜似的擠入我家的大門,我才醒悟有遠方的不速之客來投奔我了。
家里出現(xiàn)了一張紅紅的娃娃一般的臉,那是少年的臉,薄薄的一層細汗使它生動。然而,這是個幾乎已經(jīng)不存在的人了。
“三叔!”
他就這么叫了我一聲。靦腆、親切,含了一絲對成年人的敬畏?,F(xiàn)在,這個令所有長輩聽了都不免心頭熨帖的音韻已經(jīng)被時間歪曲,也掉進了那口稀爛的粥鍋,黏稠而糊涂了。只剩了海龜似的一團行李,須在城市的胡同里緩緩地爬行,在黃昏里爬行,爬行。
街頭的下水道里傳出動人的歌聲。
二
十八年前,我收到一封發(fā)自邊疆林區(qū)的信件。大哥原是高才生,只是字體一向不好,支邊以后疏于用筆,那些密匝匝的字終于變成紛繁的樹枝一般的東西了。此信與十八年后投奔我的這個人有關(guān)。那時,他是一團粉嫩的濕淋淋的肉吧?他是怎樣成倍地大起來的呢?竟大到這般模樣了。
腦海依稀,有些字也還記得。
你嫂子生了個男孩兒,四斤三兩,一個大信封能裝下,真嚇死我!他頭發(fā)稀,眼睛一只小一只大,耳朵的比例也這樣??偟母杏X是沒有長好,嗓音還可以,善哭,我不記得咱們家有誰用這么大力氣哭過??薜萌诵臒豢此敲袋c兒,也就原諒他了。他沒有別的突出特征,你根據(jù)以上情況給他起個名字吧。我知道你愛舞文弄墨,你也知道我的志向,我估計你能給他起個好名兒??偟囊笫菭幦∫恢苯邢氯?,別改來改去瞎改。
我給大哥寄去了十幾個名字。名字固然不少,在大哥選擇之前,卻無非是一些沒有生命的漢字而已。我想我是無意中賣弄我有限的學問了,我對文字的興趣至少在某一瞬間超過了我對那塊四斤三兩重的嫩肉的關(guān)注。結(jié)果,大哥選中了我信筆寫就的兩個字。當我確認這兩個字上懸掛了一條生命時,才忽然發(fā)現(xiàn)它們四周籠罩了一片凄涼。我是一時受惑于音韻的和諧,而大哥是驚慕于那道雪亮的微光么?
嬰兒有了名字。
他叫我:“三叔!”
我叫他:“……劉星?”
劉星一路風塵走到我家里來了。
三
他在我家的屋頂下宿了七天,隨后便去城市西部的一所大學報到去了。他進城的第二天下午,我推回來一輛閃閃發(fā)亮的自行車,示意這是為他購置的交通工具,因為那所校園不只龐大,而且?guī)缀醴Q得上遼闊了。
“三叔……我們那兒只通履帶車?!?/p>
“怎?你不會騎么?”
原本是無須問的,他的臉充足了血。但是我仍舊無法想象那遙遠的林莽崎嶇成了什么樣子。歲月如流,大哥一步一步是走在怎樣陡峭的一種情景里呢?
夜落人稀,大哥之子跨上了我的舊車,跌跌撞撞地試行在胡同的月光里面了。他撞電線桿子,撞墻,偶爾用了飽滿的肢體去撞擊地面,使城市的柏油小路發(fā)出咚咚的聲音。他終于搖擺著喘息著前行了。他騎上這輛車去報到,不讓我送他,仿佛怕我干擾他的秘密。
“三叔,不用為我操心?!?/p>
“貼邊兒騎!注意紅燈?!?/p>
“我懂……我上過大路了?!?/p>
我看他遠去,就像年少時注目大哥離家遠走而義無返顧的背影。正如大哥讓兒子捎來的信里所說,這是個讓人省心而又努力的孩子,無須嬌慣的。然而大哥分明又是牽腸掛肚的了。
我鞭長莫及,孩子交給你了。你替我仔細關(guān)照他,我指的是腦袋里邊的東西。有時候,你簡直鬧不清他在想什么,免不了生些怪念頭吧?如今的兒子都自以為是得很,有幾個瞧得起老子?他在我身邊我管著他,現(xiàn)在我管不了了,好像突然少了一件工作,心里也缺了一塊??傊野阉唤o你了。你看著辦吧。有一點你要明白。我和你嫂子是多么疼他!他也是你的孩子,你管得不嚴就是對不起我!你明白了嗎?
我不明白。你鬧不清他想什么,我就鬧得清么?他要瞧不起什么人,會額外地瞧得起我么?大哥那亂樹枝一般的文字里糾纏著一些深刻的矛盾,其嚴父的慈悲心腸充斥了無可奈何的凄涼味道,令人品味之后不由傷感了。這或許竟是為父的宿命,永難逃脫的吧?
我那時尚無子,環(huán)顧四周只感茫然。但是,我無法肯定我是否生了一絲做父親的欲望,如果這念頭也配稱作欲望的話。
四
最初,他是每個星期都要來一次的。星期六晚上住一宿,星期日午飯后離去。話題不多,是不愿談還是不屑談我就不知道了。他總是表情淡淡的,聽人講話時喜歡默默點頭。他以不露聲色的方式拒絕我進入他的思想。這大約是無意的吧?因為我沒有證據(jù)證明這種天然的疏遠就是拒絕,面對同樣不善言辭的我,他是無須那么主動的。
我問他:“課程緊張么?”
他回答:“大部分課程很輕松?!?/p>
我又問:“對環(huán)境適應了吧?”
他再答:“還行。只是……很無聊?!闭f完他便把目光游開去了。
“這么快就感到無聊了么?”、
“……盡是些很奇怪的課程?!?/p>
“大家讀的不是同樣的課程么?”
“是呀……可是……”
他笑著搖搖頭,不說了。他幫著做些家務,有時修修自行車,一修就是幾個小時,沒完沒了地用汽油淘洗那些豆粒大的滾珠。他不能沉浸于同長輩的談話,卻可以沉浸于任何無聊的事情之中。確實是個讓人省心的孩子,也確實是個讓人捉摸不透的孩子。如果是我的兒子我能拿他怎么樣呢?我無力用手指刺穿他的頭骨,去竊奪那些十八歲者的無聊,更無力在里面播種連我自己也無從述說的種種不無聊,即非無聊。
兒子們的無聊,鑄成了一道銅墻鐵壁。他們在那鐵壁的后面徜徉,把鐵壁另一側(cè)的人拒之于千里之外。
我的耳邊常常響起孩子們無聊而動人的笑聲。我被深深感動,也隨之惆悵。
以后,他每隔一個星期來一次,再以后,他就很少來了。我知道他在學習,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學習。學習,所謂學習,成了一件撲朔迷離的事,這個概念也一天比一天微妙,甚至龐雜起來了。
他最近的來信越來越玩世不恭,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每天都在干什么?他怎么了?
讀了哥哥信中的質(zhì)問,我只有頭痛或牙痛。靜夜苦思,渾身都疼痛,連平時不太注意的尾巴骨都疼起來了。為使自己麻醉,我想象到了遠古那些跳來跳去的拖了長尾的大群大群的生靈。他們環(huán)繞篝火起舞,使我看到了火光中一叢叢熟悉的臉和嘴巴。他們縱情歡唱,自欺欺人地解答宇宙中飄落的漫天難題。
無聊,是個什么東西呢?
某張嘴信馬由韁地唱起來啦。
五
不知過了多久,他帶來了一個同級不同班的女孩兒。姑娘的劉海兒很長,娃娃臉美麗極了,但是她用男聲說話,嗓音低沉。她穿了—條碧綠的褲子,最后,她竟然當著我的面點著了一支香煙。
“叔叔今年多大歲數(shù)了?”得到回答之后,她的口吻越發(fā)隨便了,“你顯得非常憔悴,生活的擔子一定太沉重,太沉重啦!”
我希望他能提醒她,但是他不。他以夢一樣昏茫的眼神兒注視那張美麗的臉,喉頭隱隱約約地抽動。有片刻時間,我想抽他一個嘴巴。一種父親般的憤怒情感將我短暫地迷惑了。我能容忍兒子面對異性流露這種癡態(tài)么?況且,那嗓音多么粗,那褲子又是多么……多么綠呀!
我告訴他:“你談這些太早了。”
他回答我:“我覺得我生下來就跟她在一起了,當然,這是比喻?!?/p>
“這是生活中最不可浪漫的事情?!?/p>
“我懂,比這更殘酷的事情也沒有了?!?/p>
“那你圖什么呢?”
“我喜歡她,超過您,也超過父親?!?/p>
他認真的表情令人氣餒,也讓我感到了成熟的青春的可怕。既然這些平凡的事情變得如此嚴重,我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也就變得無足輕重了。
我早就料到會有這一步,現(xiàn)在說什么也來不及了。
總之,這種事什么時候說也是來不及的。你比我有眼力,又離得近,認真琢磨一下姑娘到底是不是個合適的人。一旦認為不合適,要采取果斷行動?,F(xiàn)在,我只擔心他營養(yǎng)過剩,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每月生活費務必給他扣掉二十元,讓他失去獻殷勤的資本。我知道這么做不頂事的可能性很大,又能怎么辦?你有別的好主意嗎?你嫂子為這件事?lián)氖芘?,好像她自己又戀愛了。孩子眨眼就大了,真想不到。煩人?/p>
我也煩。我能有什么好主意呢?當我決定從生活費里扣去二十元的時候,我實際上鬼使神差地為他加了二十元。我做了一件不是長輩慣于做的事情,我背棄了一位父親的意志。我不知道是誰指使了我,但是默默將錢接過去的他令我黯然神傷。
他說:“……又可以買一些書了?!?/p>
他的眼神兒又夢一樣,極度地溫柔了。那溫柔里走動著一條綠的褲子,嚓嚓地像一面小旗子似地搖了過去。
這是什么樣的孩子呀。
六
我不能想見他在校園里度過了幾個、幾十個或幾百個愉快的日子,但是他讀書讀得似乎疲乏了。正如在林區(qū)居得過久一樣,他的目光總迷離地拋向遙遠的沒有明確空間的某個角落,就那么癡癡地望著,似乎期待著自己能夠緩緩地飛起來。
第三度暑期來臨,他請我為他的一個謊言提供道義上的支持。他不想去探望父母,卻想與幾位同學沿著城市西部的山地無目標無定規(guī)地徒步游走,過一段風餐露宿的日子。
我便告訴大哥,你兒子實習去了。
行期一個月。當我預計他們已經(jīng)深入太行山腹地的時候,他卻只身落魄地返回,而時間剛剛消去十日。他像得了一場大病,在我家終日昏睡,不吃不喝。他身邊少了尾巴似的女友,顯得格外孤單。我料想他是失戀了。
我問他:“你是遠足隊長,怎么自己回來了呢?沒出事吧?”
他笑笑:“……政變了?!?/p>
“大家玩玩走走,何必認真呢?!?/p>
“有時候是必須認真的?!?/p>
“你是不是不太合群?”
“沒完沒了地看人演戲,累了。”
他依然淡漠地笑著,樣子倒并不怎樣孤苦,只是眉眼兒加度疲乏了。設(shè)身處地想想所謂政變和演戲,都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吧?消失了的歲月里面,發(fā)生的已經(jīng)極其多了,再多一點兒便容不下,便要溢出來了。
他睡了一天一夜,醒來便拖著骯臟的衣體赴了林區(qū)的家鄉(xiāng)。不出七日,他又更加落魄更加沉郁地推開了我家的大門。除非只在林區(qū)宿一夜,否則他不能這么快復出。他那留了青傷的額角把一些秘密泄露給我了。
我試探他:“碰在哪兒了?”
他很坦率:“碰在父親的拳頭上了?!?/p>
“他憑什么要打你呢?”
“嗨……一點兒小事?!?/p>
“多住幾天怕什么?”
“林子里到處是斧頭,他脾氣又大。”
盡管像往常那樣溫和地笑著,但是他說得很認真,目光里是一腔深深的寂寞。開學前那段日子;他每每讀書讀到深夜。我偶爾醒來會聽到旁邊屋或院子里有輕微的咳嗽聲,那是滾沸了的思想發(fā)出的響動嗎?——暗夜里一些電光似的東西劃過去了。
我不能原諒他。真正的知識沒學到,凈學了些烏七八糟的東西。他滿嘴噴糞!舌頭能當鋸使,這里也不是這副樣子了。指指點點教訓別人怎么活。他才活了幾天!他學壞了,全是胡言亂語,簡直不像我們家的孩子。他的話讓我難受,我不能不揍他。你要禁止他議論與他不相干的事,否則我不放心??傊液茈y過,自己不爭氣,兒子也不爭氣,半輩子好像白過了。他頭上的傷好了嗎?我抬手是嚇唬他,他梗著脖子不躲,逼我打他??上Т蛄颂栄?,打在臉上就好了。你嫂子現(xiàn)在還跟我過不去,好像我把她兒子殺了。我跟她沒法講理。這鬼日子怎么越過越?jīng)]意思了?我總的感覺,兒子沒法指望了。我不揍他.,我管他!讓他別忘了咱們是誰。
大哥幾時成了悲觀主義者呢?他在林區(qū)也算個不大不小的人物,死而無怨地將青春做了祭品,點綴了一座堅固的紀念碑,其粗糙的內(nèi)心竟然后發(fā)制人地敏感起來了么?
一些電光似的東西確實劃過去了。
七
在初秋落雨的黃昏,我家的餐桌上擺了祝賀生日的宴席。那塊四斤三兩重的嫩肉滾雪團一般滾過二十二年路程,端端正正地坐在一片菜香之中。他裝束清潔,表情寧靜,寧靜得像一道等待落箸的新鮮的大菜,期望人們贊揚他的味道。氣氛令人不安,那條紅燒魚瞪著一只眼冷冷地瞧我們,燒豬蹄也直挺挺,似乎要像馬蹄子一樣奔騰起來。
他的失了戀的女友攜未婚夫作陪,輕輕地用男低音一般的聲音跟他絮語。未婚夫在一旁聽著,目光在眾人的臉上警惕地走來走去。這是個更為高大也更為有力的年輕人。
他目前的女友坐在另一側(cè),不漂亮,臉色蒼白,像枯萎的落葉一樣無聲無息地依偎著他。他不時摸摸她的肩膀,竭力做出無意而為的樣子,結(jié)果是令各方都十分動人了。
他們說了許多,開始喝酒。他們混沌的思想灑在酒桌上,生了一股稀薄而脆弱的香氣。我無言,然而一縷類乎少年孤獨情思般的氣氛從心底洶涌地翻上了喉頭,歲月響箭一般從眼前射了過去。
他又飲了一大杯,眼眶頃刻間便濕潤。他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
然而淚水嘩然,如雨而下了。他自己終于無力阻擋那些沉重的流體,獨自穿過落雨的院子,縮進了窄小的廚房。他扶著煤氣灶蹲下,四周滿是油污的瓶瓶罐罐。他毫無目的地到處輕輕撫摸,甚至撫摸了那骯臟的地板,似乎要把落在上面的淚水擦去。夜里的秋雨頻頻敲打,將內(nèi)外的一切無奈而溫柔地充斥了。
他說:“……什么也干不成,干不成!”
我說:“你們不能說點兒別的嗎?”
他肩膀抽搐著想說什么,不是想說,是想喊。他一個字也吐不出,卻哇一聲令人戰(zhàn)栗地嚎啕了。秋雨里顯現(xiàn)了大哥碑文一樣的文字,一些濕潤而森然的文字。
我不記得咱們家有誰用這么大力氣哭過。
客人離去了,他已醉得無顏送行。
夜里醒來睡不著,眼睛瞪了許久才聽到院子里有些奇怪的聲音,冷雨依舊纏綿,沒有一絲風。他和衣臥在院落的雨洼里面,像一條披著一身黑鱗的巨大的死魚。沒待我走近,他便開始蠕動,半張臉浸著積水,似乎在尋找一個更愜意的姿勢。
他說:“我身上熱,讓我躺一會兒。”
我說:“你這是怎么了呢!”
“真舒服呀……太舒服啦……”
“你就這么沒出息么?”
“三叔……別管我;我用不著你們管!”
他偎著泥水哧哧笑起來,笑得清醒而詭秘,使淡淡的夜氣也羞澀了。我被這自暴自棄的樣子激怒,抬手給了他一記耳光。
黑暗中仿佛生了瓷器破碎的聲音。他還在笑,那笑已凝固,在片刻間幾乎迫使我與他并排躺到骯臟的水洼里去。
我將他吃力地拖了起來。
我抱住了一個羽毛一般輕柔的嬰兒。
八
那個負著一大包行李踟躕地踏入城市的少年已經(jīng)不存在了,甚至那個躺在秋雨里排解愁腸的人也已經(jīng)不存在了。歲月淹沒了他,進而使他飄浮起來,成了一個無須長輩惦念而成熟的人。不論清晨和黃昏,城市各處,便走滿了這樣的身軀和一張張年輕而又蒼老的臉。各自的目光已經(jīng)穿不透彼此的面孔,一張張面孔把真實留在了獨處的陋室,留在了只身獨處的情感與思想的無邊原野。太陽仍在一日復一日地照耀.,而一切都隱到陰影里去了。
他已畢業(yè),開始做命定由他來做的一些事。他一向勤懇,任何擔心都多余。他甚至活潑了一些,輕松的談吐將苦思愁想的痕跡一律抹煞了。只是眼神兒永遠霧一樣,記錄著運行著一種永恒,在靜夜的燈光下,那眼神兒會射出怎樣的光芒?不堪想見,也不能想見了。
大哥仍舊來信,談些生動的話題。
你說人到底是個什么東西?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從五米高的老樹杈上跳下來,毫毛未損。場部一個退休的老家伙從二樓頂往下跳,一骨碌就爬起來了,據(jù)說還增強了食欲。人世真是太妙啦!總之,有百利而無一害,你讓劉星也試試。這小子需要這個。我這一輩子數(shù)現(xiàn)在心情最好,你說怪不怪?
大哥指的是氣功。氣功千萬種,從樹上往下跳的功夫還從未聽說過。讓年輕人練這個未免滑稽,我買了些氣功書,只想自己練練,沒打算去拉攏別人。自感乏味之后,我便將這件自我夸張的趣事放棄了。
那次驚人的表演卻不期而至。我在屋里看新聞聯(lián)播,妻子從廚房回來頻頻朝窗外努嘴。我扒在玻璃上一看,發(fā)覺剛剛吃過飯的劉星浴在青色的月光中,已經(jīng)前仰后合齜牙咧嘴。不亦悲乎乃至不亦樂乎了。
那是靈魂自由而自發(fā)的表演。他就那么搖著,唏噓著,顫動著,醺醺然侵入了一種他獨自占有的生動境界。痛苦與歡欣的分野模糊了,空間和時間已逃遁,為他留出了任意涂抹和踏踐的空白。這一向穩(wěn)重而憂郁的孩子搖著搖著,終于像健康的猴子一樣嘯叫起來,凄厲而高亢,向夜色籠罩的一個看不見的高度攻擊,那茫茫大音沖上去擴散開來了。
氣功專著謂之曰:猿鳴。
我屏氣聆聽,落下兩行冷淚。為使他安靜下來,我能做些什么呢?等他安靜下來之后,我該說些什么呢?我說什么呢!
我發(fā)誓什么也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