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本名周連國，1967年端午節(jié)出生于河南農(nóng)村。90年代初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創(chuàng)作以詩歌為主，兼及小說和散文，著有詩歌、小說集四部，部分作品曾入選多種選刊和選本，其中詩集《飄雪的陽光》入選中華文學基金會２１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04年卷）?，F(xiàn)供職于北京某雜志社。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田野之死

……田野的死是一種過程

一旦毀滅的颶風擊到所有站立的東西

樹，草地，乃至盆景，都可以回歸土地

都市，你是哪里也去不成的

你是死的最后祭品

——錄自蘇歷銘《田野之死》

在我們的念想里，和田野住在一起的，必然是錯落的村莊。有土坯的或磚砌的房子，有籬笆墻里傳出的狗吠和雞鳴，有依依纏繞綠陰的黑老鴰和灰雀群，裊裊的炊煙升起在黃昏的霧靄里，有母親的呼喚在模糊的燈影里飄來飄去。

在我們的念想里，和田野住在一起的，必然是閃亮的河流。不知道它從哪里來，也不知道它到哪里去，但那清涼的河水卻是始終如一的，河水里糾纏的雜草是始終如一的，雜草間蜿蜒游動的青蛙和魚兒是始終如一的，把青蛙和魚兒驚得四散逃開，那鳧水的孩子也是始終如一的。清涼的河水穿過堤岸流向田野，在起伏的麥浪的根部奏出了叮叮咚咚的樂音，沒有人能看清它怎樣流向每一片麥葉，但當月光升起來，你分明從每一片夜風中搖曳的麥葉上都看到了河水粼粼的波紋。

在我們的念想里，和田野住在一起的，必然是無邊無際的莊稼。金黃的麥浪一波推著一波涌向天邊，接著是豆莢開門，玉米吐穗，棉桃“噗”地咧開繃了一個盛夏的笑臉，紅薯秧子密密地絞纏著，貼地扎根，仿佛剪不斷理還亂的鄉(xiāng)村愛情，潛藏在薯葉下孕育小生命的云雀突然飛起來，歡叫著，盤旋著，越升越高，把你癡癡的目光一直帶向無限透明的蔚藍。

在我們的念想里，和田野住在一起的，必然是斑駁混雜的樹林和明滅的野草。樹木的品種無一例外的低賤，野荊，曲柳，苦楝，白蠟條，山茱萸。春去秋來，野花寂寞地開，野果寂寞地紅，對應著貼著地面寂寞生長的野草的明滅。如果恰好有一對男女走進來，一直走向樹林和野草深處，然后神秘地消失，你可以想象接下來的故事，也可以想象沒有任何故事發(fā)生。

是啊，對應著這如花似玉的田野，什么樣的故事能一點點沉淀在心里呢？

在我們的念想里，和田野住在一起的，必然是數(shù)不清的、道不出名字的動物和昆蟲。麻雀和田鼠當然是最不客氣的一族。秋風來臨，麻雀們密密麻麻地在頭頂紅米的高粱地盤旋飛翔，全然忘記了稻草人的驅趕。田鼠則晝伏夜出，目標盯準了鼓脹的豆莢，它忘了身后的草叢里，黃鼠狼和紅花蛇正伺機而動。野兔則豎直了耳朵，一邊偷青，一邊警惕地四下張望，似乎入侵者的腳步隨時都會響起。蟋蟀和蟈蟈則拉開了架勢，吹拉彈唱的交響蓋過了秋風的喧騰，鬧得孩子們心里愈發(fā)癢癢的，呼朋引伴，披著夜色，循著聲音撲過去。撳亮電筒的瞬間，世界突然安靜下來，仿佛萬物都停止了呼吸。只有不識趣的昆蟲們紛紛圍攏過來，翅膀兒“嚓嚓”地撞擊著燈泡前的玻璃片。只要小小的光源不熄滅，它們是決不作罷的。

沒有人能說得清，田野的死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田野的死是一個過程，不單單因為城市的擴張，而是它自己在一點點死去。

斑駁混雜的樹林消失了，代之以高大挺拔的泡桐和白楊。明滅的野草剔盡了，滿眼都是錯落的蔬菜大棚。再沒有紅男綠女消失在樹林或野草深處，一路奔馳的皮卡滿載蔬果駛往城里。

河水不再閃亮，而是漸漸變成了暗綠的潰瘍。水底也不再有雜草逶迤，更難得見到青蛙和魚兒的身影，孩子們都成了旱鴨，呆呆地望著日漸干涸的河床。即便月白風清之夜，搖曳的麥葉走出的樂音也帶著颯颯的干澀。

莊稼依舊無邊無際，散發(fā)出的卻是濃烈的農(nóng)藥氣味，麻雀和田鼠早成了泥土和肥料，哪里還有黃鼠狼、野兔和蛇的蹤影。蟋蟀和蟈蟈的演奏大廳搬到了拳頭大小的籠子里，再不見孩子們披著撩人的夜色把電筒撳亮，小飛蟲只在電腦里不屈地撲向光明。

村莊空蕩蕩地寂靜，能干動活兒的青壯年都去了城里，只剩下了稀稀拉拉的老人和無法帶走的孩子。麥浪依然涌向天邊，但麥子伏倒之后，卻難見豆莢搖鈴，玉米秀穗，棉桃“噗”地咧開繃了一個盛夏的笑臉。剪不斷理還亂的鄉(xiāng)村愛情，只剩下了遙遠的傳說。誰癡癡的目光還會一直望向無限透明的蔚藍呢？

在我居住的北京東郊，越來越廣大的田野被撂荒，夏秋季節(jié)還有噴綠的野草生機盎然，每當冬春，極目卻盡是蒼茫的荒蕪，北風卷起遮天蔽日的沙粒，霎時就遮沒了村莊和更遠的城市。我的田野在一點點死去，不單單因為城市的擴張，而是它自己在一點點死去。

看不見的城市

……被粗大的鋼纜吊向高空

在大風中嘩嘩翻動

一次又一次，從脆弱的圖紙

到紅色打樁機

而后，它成為立體的復制品——街道。

馬路。緩慢的鋼鐵。草莓顏色的

公園。超級市場和孤兒院。

——錄自舊作《城市》

城市正以前所未有的兇猛吞噬著我們曾經(jīng)賴以存身的田園，但我們卻看不見它，這頭千手千眼的龐然大物正被更大的喧囂，更輝煌的燈火，越堆越高的垃圾一點點淹沒。

人們在街上走動，彼此都互不相識。初看上去，能想象出他們的各種境況，相遇、對話、驚奇、愛撫、痛苦，可是竟然誰也不和他人打招呼，他們的目光相遇時，僅僅彼此對視一秒鐘，然后轉移視線，去繼續(xù)尋找其他的目光，永遠不會停留下來。不管毗鄰的屋子里發(fā)生了什么，都和我沒有絲毫的關系，很多年就這樣相安無事地住了下來，一架全封閉的電梯馱著我們上上下下，一次次不期而遇后，再相遇我們會互相笑一笑，點點頭，卻絕不攀談一句。是啊，說什么呢？打開電梯后要進入的是另一個排他的世界。我不愿意既有的平靜和平衡被打破，你也不希望吧。

一條街從城市的中心出發(fā)，轟隆隆駛向郊外，帶著它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帶著它噴濺著熱辣辣汽油味的汽車，帶著它的圖紙、塔吊、紅色打樁機，帶著它草莓顏色的公園、超級市場和孤兒院。帶著它燈紅酒綠的欲望和遮天的塵埃，它的終點難道是破落的鄉(xiāng)村墓地？

站在任意一座立交橋下，你都能感受到頭頂?shù)匿摻詈湍_下水泥的戰(zhàn)栗，漸漸地，這種戰(zhàn)栗竟然帶動了你整個肉體和內心的戰(zhàn)栗。那是死亡臨頭的絕望的戰(zhàn)栗，我逃開的瞬間，迎面的汽車急剎和車窗里伸出的那張因為憤怒而變形的臉，和你一起上演了活生生的馬路驚魂。你再顧不得體面，失魂落魄地闖進了另一座熟悉而陌生的建筑。

但在這里，你卻再一次迷失了方向（當然，對你來說，這已經(jīng)是第N次的迷失）。完全相同的格局，完全相同的門和窗戶，完全相同的緊張工作著的人們，他們身著相同的服裝，臉上帶著相同的職業(yè)微笑和疲憊。他們都對你搖頭，沒有人告訴你哪里是出口，你我只能沒頭蒼蠅般亂撞，一次次迷失自己。

夜幕降臨，無邊無際的喧囂絲毫沒有停息的趨勢，輝煌的燈火卻突然亮起來，窗簾后的燈光也次第亮起來，這個城市眨眼變成了一座燒紅的海洋。舉頭不見星星和明月，低頭也不見霜跡和故鄉(xiāng)，只有疏忽閃過的車窗里那一排排模糊的面孔，閉目養(yǎng)神的，昏昏欲睡的，也有的為了躲開車窗內外的喧囂，干脆用耳機把耳朵塞了個嚴嚴實實。站在一百零八層樓窗前的女人，一次次要把翅膀張開，卻總在最后的關頭突然喪失了勇氣。她告訴我說：你知道窗外這萬家燈火在我心里是什么嗎？是鬼火！而這個城市就是一片最黑暗的墓地，我看不見它看不見它看不見它，所以總是在最后的關頭突然喪失勇氣，你說窗外那么黑，我一個女人能飛到哪里去呢？

比太陽起得更早的清潔車里裝載著霉變的食物和菜葉，用過的包裝紙和垃圾袋，廢舊書報、拆開的信函和扔掉的電池，牙膏皮、廢燈泡、玻璃瓶、打碎的餐具和松耷耷的安全套，一次性輸液器和各種顏色的衛(wèi)生紙。滴答的污液從鐵皮縫里溢出來，幾只蒼蠅兀自巋然不動。我們總是看見一輛輛清潔車滿載著這個城市制造的垃圾穿過黎明的寂靜飛向郊外。至于清潔車把這些垃圾運到哪里，似乎從沒有人問過。但我想肯定是運到城外，城市在不斷擴大，清潔車就得越走越遠。更多的高樓大廈無可選擇地建在了垃圾之上。兩座城市之間的村莊已經(jīng)被夷為平地，一望無際的田園變成了垃圾山，互相支撐、重疊、混雜在一起。

在這座看不見的城市里，我像一粒塵埃一樣快樂地活著，靠吞噬垃圾成長，在轟隆隆的喧囂里把滿城的燈火燒向灰蒙蒙的天空，把鐵甲長龍的清潔車趕向遙遠的大海里去。

一個人的河流

我熟悉這條河流：

古老的、幽暗的河流

我的靈魂已變得像河流一樣深沉。

——錄自蘭斯頓·休斯《黑人談河流》

河流不舍晝夜。甚至在夢里，我也能感覺到你奔騰的喧響。我的河流從最高的雪峰出發(fā)，一滴一滴融化的雪匯集成涓涓細流，穿過高原的一路上接納了更廣大的水，你的奔騰開始卷起層層細浪，你把飲水的羊群和白云留在岸邊，一頭扎進了曠遠的沙漠。你孤獨的跋涉時時與死亡相伴，奄奄一息的旅程曾經(jīng)被漫漫黃沙掩埋，掙扎著活過來時，映入眼簾的卻是黃土高坡的蒼涼。五谷在大片干枯，樹木斜倚著亂蓬蓬的蒿草，沿岸的子民瘦骨嶙峋，他們沐浴著灼人的熱浪把空空的水瓢舉向上蒼：水，水啊——你劈開黃土的到達讓他們的眼睛溢出了頂禮膜拜的喜悅光芒。你的心里幸福又凄涼。留下五谷的福祉，繼續(xù)不舍晝夜的奔騰向前。

穿過一座座山一道道梁，一次次戰(zhàn)爭一場場瘟疫，穿過縱橫交錯的千溝萬壑和卷疊浩繁的竹簡帛書，無數(shù)次跌倒了又爬起來，撕碎了再粘起來，你終于來到了這片沃野千里的平原上。你青綠和藍碧的皮膚已變成大地的蒼黃，但你浩浩蕩蕩，橫無際涯，朝暉夕陰，從不曾有過的平靜、開闊與從容。仿佛一個歷盡滄桑的老者，一路的坎坷與遍體鱗傷都化成了面向海洋的微笑和安詳。

我的河流啊，你走出了兩邊高高的堤岸。仿佛光在陽光中閃爍。仿佛琴弦，在春風搖曳的麥葉上起伏。通過糧食和蔬菜，通過饑餓和干渴，走進了我們的肉體，化成無數(shù)條縱橫交錯、密如蛛網(wǎng)的血管和經(jīng)絡，繼續(xù)以另一種形式不舍晝夜的奔流。

這一過程漫長而短暫，繁復而簡單，錯綜復雜而秩序井然。這構筑了我們軀體的秘密的河流啊，這哺育了我們血性的乳汁的河流啊，就這樣讓我們誕生，讓我們走出巖洞和森林，嘗試著在大地上健步如飛的四處走動，建筑和破壞，生殖和傳宗，成為世界的王，萬物之靈長。

我的河流啊，在人類沒有誕生前你就已經(jīng)在流淌，已經(jīng)像茂盛的藤蔓一樣，在大地上生根開花，蜿蜒逶迤。那些星羅棋布的湖泊和果園是你開出的花兒，有的芬芳四溢，有的光鮮照影，蜜蜂攜帶著甜津津的蜂箱跟蹤而至，蝴蝶從不被嘲諷為采花盜轉世。如果這時花朵的宮殿里有女人歌唱愛情，一定是河流養(yǎng)育了她純銀的嗓子。逐水而居的城市和村鎮(zhèn)則是河流結出的果實，有的飽滿圓潤如少女的紅唇——即使如紅唇也終將在歲月的輪回里暗淡下去。也有的干癟枯萎如老婦的乳房——干癟枯萎是因為人類億萬斯年的吮吸。

時光慢慢老去，你已不像年輕時那樣清澈甘洌，眼睛里充溢著熱情的火焰。你變得桀驁不馴，煩躁不安，夜深人靜時還會發(fā)出劇烈的咳嗽，你帶來了越來越多的災難、疾病和死亡。在這片沃野千里的平原上，你的流淌里不再有青蛙、蟾蜍、形形色色的魚類以及蝦米，你毒霧蒸騰，日夜噴吐著黃褐色的泡沫，散發(fā)著刺鼻的腥臭。你所經(jīng)之處，莊稼大片大片死亡，牲畜眼睛里的光明被一點點取走，古老的村莊一片死寂，只有簇擁著祖墳的一排排新墳，無言地述說著對命運的抗議。

難道你忘記了這些花兒和果實是結在你藤蔓上的孩子嗎？她們吮吸你也感恩你。你卻視而不見，繼續(xù)不舍晝夜地把災難和死亡帶向更多的村落和城市。

我的河流啊，我更愿意你是億萬斯年之前天空飛離大地時留下的一道秘密的閃電或者抽打著人類不斷高漲的欲望的疼痛的鞭子。太陽和月亮，僅僅是你定格在白晝和黑夜的反光，照耀著大地萬物的生活，也警醒著人類守護好逐水而居的家園，不要以為你已經(jīng)干涸，不要以為河床上堆積的只有沙礫和白骨，你仍在大地的深處不舍晝夜，人類的血脈里和眼睛里正澎湃著久遠而永恒的回聲。

“逝者如斯夫！”

我的一個人的河流啊……

責任編輯王紹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