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萬水千山，你的聲音，沿著長長的電話線，攀緣而來，低沉、沙啞，隱著絲絲疲倦。然而，你告訴我的，諸如工作加薪、媽媽康健，一件一件，全是好消息。親愛的，我知道，你又撒謊了。

其實，就在兩個小時前，我打過媽媽的手機，一開始，她依著你的囑咐，故作平靜，告知我家里平安，不必掛念?？墒?，她的言辭躲躲閃閃，語意遮遮掩掩，分明有事相瞞。再三追問，媽媽終于堅持不住，絮絮地說，她下樓時一腳踩空，摔成重度骨折，半個月來，全靠你左右相伴，悉心照料。又說，你燉了雞湯，吹去熱氣，一勺一勺，喂到她嘴里，那份親近，血脈相通，宛若自家兒子……親愛的，那一刻，我的心底，有潮水洶涌漫過，一波一波，全是你的好。

初相識，你是愛紅臉的青澀少年，在花團錦簇的玉蘭樹下，定定地看我，小小的勇敢里，藏著大大的羞怯。你說，我能給你的，只有一顆誠實的心。你憨憨的表白，就那樣將我打動，我挽住你的手臂，便想把一生的幸福托付于你?？墒?，后來，在我們攜手并肩、經(jīng)風沐雨的日子里，我漸漸發(fā)現(xiàn)，親愛的，你的心，并不誠實，它是一株慧黠的植物，一邊結(jié)著果實，一邊開著謊花。

彼時，我們很年輕，除了青春，一無所有。日子多么困窘啊，兩個人，春燕銜泥一般，一點一點地壘窩筑巢，打拼生活。你費盡周折，才謀得一份卑微差事，而我，由于專業(yè)冷僻，尋尋覓覓，竟毫無出路。山窮水盡之時，你買回大堆雜志，鼓勵我撰稿。于是，我成了“坐家”，日日坐在家里，翻書、爬格子，把玩文字。只是，寫了幾個月，稿子都是泥牛入海，不曾換回半分柴米錢。

我這邊心灰意冷，你那里卻漸入佳境，不久，你興沖沖扛回一臺電腦，說是公司獎勵。有了那臺電腦，我的撰稿之路，居然順暢了許多?？墒牵覀兊母星?，卻在日益疏離。你是那樣忙，沒有周末，夜夜晚歸，回到家撲到床上，就沉沉睡去。面對你的冷淡，我的心，漸漸生出冰碴兒來。直到某天傍晚，我上街，無意中一眼看見你站在料峭寒風中，給過路的行人發(fā)傳單，滿臉堆笑，介紹著買保險的種種好處?？匆娢襾?，你像做了錯事的孩子，一臉驚慌。我這才知道：原來，那臺電腦，是借錢買的，為了還賬，你馬不停蹄地做了三份兼職。我忍不住，握起拳頭，捶打你的肩。你以為我生了氣，一臉愧疚，囁嚅著解釋：怕你有負擔，所以我——我的眼淚滾滾而落。親愛的，我不是生氣，而是心疼你。

我癡迷文字，苦苦耕耘，卻寂寂無名。勞神費力，寫了一部長篇，結(jié)果自是無人問津。四處碰壁后，免不了灰心喪氣。那些絕望的壞情緒，紛紛生出細密的牙齒，一點一點啃噬我的自信心。見我為“文”消得人憔悴，你道盡溫言軟語，安慰我，鼓勵我，撫著我的頭發(fā)說，放心，是金子總會發(fā)光的。語氣里，竟有十分把握。親愛的，我在你的懷里哭出了聲，我這樣的女子，平凡如草芥，除了你，誰還會把我當金子。

或許，是你的堅信，為我?guī)砹撕眠\，一段時間后，終于守得云開見日出。那個曾拒我于門外的書商，主動打來電話，說，愿出兩萬塊錢，一次性買斷版權(quán)。握著話筒，我激動得語塞，歡喜的浪花，一朵一朵在心里跳躍著、撲打著。而你，比我更興奮，孩子般一遍遍地向我邀功：沒錯吧，我就知道，你是好樣的。

那個謊，你藏得嚴嚴實實，直到兩年后，與書商相遇，他不小心漏了口風，我才知道，是你先拿兩萬塊買下書號，又拿兩萬塊，由書商轉(zhuǎn)交給我，真可謂心思費盡。

親愛的，這些年，因為愛，你撒的謊，何止這些。你的那些謊言，是一灣一灣的清泉，一路流淌過來，讓我的心田濕潤而柔軟?，F(xiàn)在，我也跟你撒一次謊。我告訴你，學習已經(jīng)結(jié)束，我要留駐北京，這個城市繁華熙攘，讓我深陷。你在電話那端，遲疑一下，終究還是說，好，你快樂就好?？墒牵H愛的，你不知道，我最快樂的，就是乘今晚的火車，一路北上，日夜兼程，回到那座有你的城。

向天歌摘自《婦女》 編輯/李潔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