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切入羅爾斯頓的思想，首先得找到表達其思想的關鍵詞#65377;普遍認為，羅爾斯頓思想的關鍵詞是“自然價值”#65377;其實，在羅爾斯頓那里，“荒野”(wild)是自然價值之源#65377;事實上，羅爾斯頓不僅響亮地提出“哲學走向荒野”，而且也提出“美學走向荒野”，要求哲學把沉思的目光投向荒野，美學把欣賞的目光轉向荒野#65377;荒野才是我們把握羅爾斯頓環(huán)境美學思想的入口#65377;

一#65380;“荒野”的語言學分析

在西方，《舊約》和《新約》都將“荒野”描述為貧瘠和荒涼之處#65377;在《舊約》中，“荒野”是人類始祖的居所，是長出荊棘和蒺藜的地方，與伊甸園相對#65377;“當亞當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園，來到‘受詛咒’的荒野，‘那兒長滿荊棘，只能吃荒野上的植物’”#65377;在常人眼里，“荒野”被視為應該遠離#65380;否定的存在#65377;“就像‘荒野’的字面意思一樣，荒野常指‘荒涼的’或未馴化的地區(qū)#65377;在這樣的理解下，荒野對人類的生存構成威脅，是殘酷的#65380;粗暴的#65380;危險的”①#65377;

然而，羅爾斯頓卻正面地接受了“荒野”概念，并且要求“哲學走向荒野”#65380;“美學走向荒野”#65377;羅爾斯頓對“荒野”的正面接受，不是一時的偏激，而是與他的語言選擇相關#65377;在德文中，與“wild”相近的詞是“Wildnis”，指的是荒蕪之地#65380;荒郊野地;在英文中，與“wild”相近的詞有“wilderness”#65380;“wasteland”等，指的是荒地#65380;荒涼之地#65377;據(jù)《德漢詞典》(上海譯文出版社1993年版)的解釋，“wild”有“未馴化的”#65380;“野性的”#65380;“野生的”#65380;“未開發(fā)的”#65380;“原始的”#65380;“任性的”#65380;“無管束的”#65380;“狂熱的”#65380;“混亂的”等多種含義#65377;由此可見，“荒野”一詞含義豐富，它可以既包括濕地沼澤，又包括森林高山;既包括荒涼#65380;冷酷的荒地，又包括水豐草盛的美麗草原;既指向荒郊野地，又指向未馴化的#65380;野性的生命力#65377;

通過語言學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羅爾斯頓之所以使用“荒野”是因為它本身的豐富意蘊#65377;“荒野”的有限性蘊含無限性，物質(zhì)性蘊含精神性，自然性蘊含自由性#65377;正是因為“荒野”所蘊含意義的豐富性，羅爾斯頓在哲學的走向#65380;價值的走向#65380;美學的走向中給予了“荒野”一詞以特殊的位置#65377;

二#65380;羅爾斯頓對“荒野”的把握

1. 荒野與自然#65377;從荒野與自然#65380;荒野與人工的角度，羅爾斯頓對荒野作出了肯定與否定兩個層面的把握#65377;羅爾斯頓認為，從肯定的意義上看，荒野是自然的，只不過是本原的自然;從否定的意義上看，荒野也是自然的，只不過是非人工的自然#65377;

從地域上看，自然包容荒野，荒野就在自然之中;從演化狀態(tài)看，荒野是原初狀態(tài)的自然，是自然的自然#65380;自然的典范#65380;自然的本真狀態(tài)#65377;荒野可被當作原始自然的一個活生生的象征或標本#65377;在《哲學走向荒野》#65380;《環(huán)境倫理學》等著作中，羅爾斯頓一方面將荒野與自然連用，另一方面將荒野與自然換用#65377;如羅爾斯頓就曾說過:“每一個荒野地區(qū)都是一處獨特的大自然#65377;”②雖然荒野與自然如此密切，但羅爾斯頓卻提出哲學走向荒野#65380;美學走向荒野，而沒有提出哲學走向自然#65380;美學走向自然#65377;這是因為荒野是更為本原的自然#65377;提出哲學走向荒野#65380;美學走向荒野可以使哲學與美學深入到自然深處#65380;深入到自然的本真狀態(tài)#65377;

羅爾斯頓一方面認為荒野與自然關系密切，荒野就是本真的自然，另一方面又認為荒野是遠離人工的自然世界#65377;羅爾斯頓在《從美到責任:自然美學與環(huán)境倫理學》一文中提出，荒野的意思就是“遠離人工”#65377;我們生活的公園有自然，但那里人工占據(jù)主導地位;我們生活的鄉(xiāng)村有自然，但那里的自然處于半控制狀態(tài)#65377;只有荒野，作為遠離人工的自然，是純粹的自然#65377;荒野是自然生成的，它不是上帝的作品，也不是人的作品#65377;“荒野是地球陸地生態(tài)的搖籃，是沒有產(chǎn)生人類之前地球陸地生態(tài)系統(tǒng)的重要表現(xiàn)方式#65377;荒野在漫長的地球生物進化過程中逐漸形成的植物(生產(chǎn)者)#65380;動物(消費者)和微生物(分解者)與無機環(huán)境相互依存和相互作用的協(xié)同結構和進化功能……是大自然幾十億年在地球環(huán)境中積累起來的生態(tài)成就”③#65377;與人為的人工世界不同，荒野是一個自然自在的世界#65377;

在荒野與自然關系問題上，羅爾斯頓無論是肯定意義上還是否定意義上的把握，都揭示了荒野自在生存的一面#65377;荒野的自在生存構成了環(huán)境美學理論的深層根據(jù)，使其與立足于藝術的藝術本質(zhì)論美學區(qū)別開來;羅爾斯頓對自然自在性的強調(diào)為其自然價值論的客觀基礎的闡釋埋下了伏筆#65377;同時，對自然自在性的強調(diào)使得羅爾斯頓的審美理論具有獨特的理論視角，荒野審美不再是一種形式化的快感，而是對存在于天地間生命大美的欣賞#65377;

2. 荒野與自由#65377;羅爾斯頓認為，雖說我們在很大程度上能統(tǒng)治自然，但在很大程度上自然也能統(tǒng)治我們，至少荒野是按自己的方式運行的#65377;羅爾斯頓指出:“‘荒野’一詞中有著某種東西，是與‘自由’一詞相契合的”;“野性雖說是在人類關心范圍之外的一種活動，但它代表的并非一種無價值的事物，而是代表一種與我們相異的自由，代表著一種天然的自主性與自然維持的能力”④#65377;

羅爾斯頓實際上從兩個方面詮釋了荒野的自由性:一方面，荒野不受規(guī)范#65380;未被馴化，所以荒野是自由的#65377;“真正的荒野在每一個點上都有其獨特的個性，不能用科學對之加以確定”⑤#65377;荒野的“野”不斷制造出差異與個性，反抗著一種概念式的整一性#65377;荒野正是以這種個性化和非整一性顯示出生命的豐富性和自由性#65377;自由的生命就在于差異，生命的自由就在于個性#65377;今天，自然荒野的價值之所以受到人們的關注，正是因為荒野世界的異質(zhì)性有助于對抗工業(yè)世界的同質(zhì)性#65377;

另一方面，荒野的自由與人的自由相呼應#65377;“如果一個土地所有者一方面堅持他自己的自由，一方面又要成為其四百英畝土地的獨裁者，而且，從來不去想一想在他的土地上生存的野生動植物是否也有它們自己的自由，那么，他的這種態(tài)度肯定是有些前后矛盾的……自由對雙方都適用:那些只知爭取自由卻從不把自由給予他人(它物)的人，不可能理解自由;事實上，這些人自己甚至也沒有獲得完整意義上的自由”⑥#65377;做一個自由人，就應該讓荒野保持自由狀態(tài)#65377;與荒野打交道，那種自由性無形中浸染著環(huán)境中的人，使之更本真地#65380;更自由地去生活#65377;人類不僅在物質(zhì)上依賴自然性的荒野，而且在精神上也對自由性的荒野具有依賴性#65377;在羅爾斯頓看來，荒野是人實現(xiàn)其完整性的地方#65377;自然中的每個現(xiàn)象都和某種心靈狀態(tài)相對應，自然與人的精神之間存在著某種同構與默契#65377;

3. 荒野與文化#65377;表面上看，荒野與文化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但是荒野與文化并不是兩個相互隔絕的世界#65377;在羅爾斯頓那里，對文化世界的強調(diào)并不必然導致對荒野的貶低#65377;文化的人生存于一定的文化環(huán)境中，文化的人也生存于一定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中#65377;

羅爾斯頓認為，自然是人類心智活動最基本的背景和基礎#65377;自然對心智的激發(fā)是永不停息的#65377;“荒野是我們在現(xiàn)象世界中能經(jīng)驗到的生命最原初的基礎，也是生命最原初的動力”⑦#65377;荒野自然給文化提供生命支撐系統(tǒng)#65377;“生態(tài)系統(tǒng)是文化的‘底基’，自然的給予物支撐著其他的一切#65377;即使是那些最先進的文化，也需要某些最適宜于它生長的環(huán)境”⑧#65377;文化生存于一定的環(huán)境中，文化世界的存在離不開生態(tài)大系統(tǒng)的支撐，文化世界的發(fā)展離不開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完善#65377;

正是由于荒野生態(tài)系統(tǒng)與文化世界的關系，羅爾斯頓認為:“文化的命運與自然的命運密不可分，恰如心靈與身體密不可分#65377;”⑨自然如同人的肉身，文化如同人的精神，自然與文化一同構成了人的整體#65377;因此，無論是何種文明人，都需要自然作為生命不可缺少的一部分#65377;“英國人與酸沼地#65380;德國人與黑森林#65380;俄國人與干曠的草原#65380;希臘人與海洋都密不可分#65377;所有的文化都生存于某種環(huán)境中”⑩#65377;正是因為自然與文化的關系，人們總是易于用自然之物來象征某種文化#65377;“禿鷹象征著美國人的自我形象和向往(自由#65380;力量#65380;美麗)，恰如加拿大盤羊是科羅拉多州的‘州立動物’#65377;多花狗木(flowering dogwood)和紅花半邊蓮表征著弗吉尼亞的特征#65377;白頭翁是南達科他州的州花，短吻鱷是佛羅里達州的象征，而駝鹿#65380;楓樹葉#65380;延齡草#65380;野草莓樹則分別是緬因州#65380;加拿大和加拿大的安大略省和新斯科舍省的象征#65377;獅子是英國的象征，熊是俄國的象征……叮咚泉#65380;狐貍洞#65380;白楊城#65380;雞冠山，文化總是與風景地和野生生物融合在一起的”紒紜矠#65377;因此，在羅爾斯頓看來，不管有多少原始荒野被征服，人們?nèi)孕枰Ａ裟承┗囊埃驗樗梢砸r托出附麗在其上的文化的價值#65377;

三#65380;美學為什么要走向荒野?

通過梳理羅爾斯頓對荒野的種種詮釋，可以發(fā)現(xiàn)羅爾斯頓倡導“美學走向荒野”在一定程度上是環(huán)境危機在美學領域的一種回應#65377;“美學走向荒野”既意味著對美學的重新審視，又意味著對荒野的重新理解，它是美學和荒野從背離走向和解的一種表達#65377;走向荒野在羅爾斯頓那里不僅是對身體行為的一種要求，更是一種思維路向的表達#65377;

開端時期的美學思想深深扎根于周邊環(huán)境，美的觀念與存在的世界之間互相闡釋#65377;“對于古代希臘人來說，美是自然的一種屬性，他們感嘆世界的完善，驚嘆世界的美#65377;世界是美的，人的手工作品也是美的，而且應當是美的……普魯塔克就曾寫道，‘世界即是美，這可以從它的形狀#65380;色彩#65380;規(guī)格以及環(huán)繞其間的繁星得到證明’”紒紝矠#65377;一棵老樹會因為它的蒼勁震撼我們，一塊頑石會因為它的久遠令人敬畏#65377;但是美學與世界的這種聯(lián)系在美學日益純粹化的過程中喪失了#65377;當美學家的目光掠過粗糙的自然停留于精致的藝術時，美學從美的哲學變成藝術哲學，美學與世界的關系就變成美學與藝術的關系#65377;藝術哲學關注的是純粹的審美經(jīng)驗——藝術的審美經(jīng)驗，現(xiàn)實的感性世界在這里被遺忘，作為自然世界代表的荒野更是被棄之一旁#65377;藝術哲學潛入到了藝術的審美經(jīng)驗深處，但卻忽略了對自然的直接興趣#65377;藝術哲學雖然使人們對藝術的審美趣味更為精致，但卻培養(yǎng)了人們對自然的傲慢態(tài)度，人類在“夜郎自大”中招致全球性的環(huán)境危機#65377;美學在純粹化的過程中失去了與世界的深層聯(lián)系，美學在自說自話中使自然也使自身走向沉寂#65377;美學要走出危機，首先必須尋根與反思，回歸到生命的源頭——荒野#65377;這也許就是羅爾斯頓提出“美學走向荒野”的緣由#65377;

“美學走向荒野”最為簡潔地概括了美學的“荒野轉向”，勢必為美學的未來發(fā)展開辟新思維#65377;傳統(tǒng)美學的藝術走向，由于將人#65380;美學置于自我封閉的狀態(tài)，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美學與世界的隔離，而“美學走向荒野”就是要為美學帶來一種開放性，倡導美學走向荒野就是要重建美學與世界的聯(lián)系#65377;

①戴斯#8226;賈丁斯:《環(huán)境倫理學》，林官明#65380;楊愛民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77頁#65377;

②紒紜矠霍爾姆斯#8226;羅爾斯頓:《環(huán)境倫理學》，楊通進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8頁，第19-20頁#65377;

③ 葉平:《生態(tài)哲學視野下的荒野》，載《哲學研究》2004年第10期#65377;

④⑤⑥⑦⑧⑨⑩ 霍爾姆斯#8226;羅爾斯頓:《哲學走向荒野》，劉耳#65380;葉平譯，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7#65380;222頁，第246頁，第394頁，第242頁，第4頁，第1頁，第17頁#65377;

紒紝矠符#8226;塔達基維奇:《西方美學概念史》，褚朔維譯，學苑出版社1990年版，第200頁#65377;

(作者單位 湖北大學政法學院)